三日後,皇上親發詔書,除去沈從恩等人皇室貴籍,並易之申姓,以別於天家沈氏,削其東陵王封號,同時派遣西晉親王與定遠侯率軍三十萬進發南疆討伐申氏逆賊。
季春四月。
夜幕中細雨無聲,滲進淡翠色煙羅紗窗一點一點泅深,檐下隱有燕子呢喃,窗外風過桃樹,零落了一地殘紅。
一陣急促敲門聲在寂靜夜裡分外響亮,冰硯開了門,就見一個驚急萬分的內侍匆匆進來,大聲喚着,“皇后娘娘!皇后娘娘!”
一襲天青宮錦鎏過眼前,內侍頭也不敢擡,只顫聲道,“皇后……瓊華……瓊華宮……韻央夫人難產!”
清嫵心口一滯,厲聲問道,“瓊華宮?你且說清楚,到底怎麼回事!”
內侍卻急了,一把扯住她衣裙下襬哀求,“淑妃命奴才請皇后速速移駕,韻央夫人……韻央夫人快不行了!”
清嫵羽睫一顫,眼前浮現那溫婉佳人的笑靨,霍然扯過一旁的斗篷蓋上,“你速帶路!”不顧身後冰硯驚呼,只見清嫵天青裙袂翻飛,轉眼間就步進雨幕,芸艾與冰硯忙各自撐了一把綢傘快速跟上。
說是酉時侍女發現韻央腹痛難忍,座下一片猩紅,仿是臨盆之兆,忙差人去請上苑醫官和接生醫女,卻折騰了大半晚上,只見羊水大破,鮮血如注,遲遲不見胎兒出來,才道應是難產了,慕音四下無一親信之人,急得六神無主,忙撥了內侍來找清嫵,只望能救得韻央。
清嫵一路聽得驚心,雨夜路滑,幾次踉蹌幸被芸艾冰硯二人攙住,纔不致摔倒,如此驚惶失措真是頭一次,可唯有她自己知道,到底怕的是什麼。“若爲女且可饒過,若爲男,我必殺之”這冰凍之語言猶在耳,當日子梧的允諾給了韻央腹中孩子一線生機,她便一直守着這線希望祈求上蒼留下枕書骨血,今夜他雖宿在窅月處,可早已作好萬全準備,韻央生產的消息定然瞞不過他。她只求,求上天垂憐,這千萬要是個女孩。
燈火通明的瓊華宮內,醫女宮娥各自碌行,斂眉噤聲,大氣不敢出,殿深處的閣內不斷傳來痛苦□□,縷縷驚心侵入耳內,直叫人膽戰驚悸。
慕音一把抱住清嫵彷彿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伏在她懷中低低抽泣,語無倫次,“姐姐,我該怎麼辦,姐姐……救救韻央吧……求求你,救救她……”
清嫵心亂如麻,韻央此刻臨盆比預想的要早,使她猝不及防,至殿內才知道太常侍已命手下醫官將此事報於皇上,甫聽此言,清嫵只覺手足冰涼,腦中混亂,卻無一人可以商量。
“快去太常侍大人請來!”模糊的思路里,清嫵只記得先皇欽點的醫者。
殿外細雨漸漸轉急,將閣內產婦的揪心□□掩進傾盆雨聲裡,聽來恍覺遙遠。清嫵好不容易安撫了慕音,轉眸卻見窗外夜色如鐵,黑沉沉地壓抑,彷彿連呼吸也停滯,如此深夜大雨,顯然不是個好預兆,而子梧,定已知曉韻央之事,怕是已在準備弒嬰計劃。
冰硯和芸艾都已入內幫忙,慕音也在繡榻昏昏欲睡,只剩清嫵一人對着一盞慘淡宮燈,神思出竅,陷入紛紜往事裡。初識枕書時,那翩然而笑的純淨少年,那相依相伴的短暫時光,六年艱難的守陵生涯裡枕書的不聞不問,亦有她的心碎絕望。再晃過枕書大婚時,她心底冷如冰霜的笑,彷彿又是自己與子梧大婚時,心如雪浸的冷笑,韻央的盛情以待,昔日的溫暖情誼,慕音的笑語歡聲,子梧驀然回首的溫情,皆在着難捱的等待裡全數轟然而來,將她深深埋沒。
陡然一陣啼哭劃破暗黑雨幕,扯出一道驚天亮光,遠處傳來隆隆轟鳴,彷彿攻城時的炮響,驚得清嫵全身一震從椅子上跳起,背上一層細汗冰涼滲骨。
醫女恭敬行出,在她面前跪下,“皇后娘娘,韻央夫人產下麟兒。”
一陣驚雷劈天而下,清嫵只覺耳邊轟然,那張純淨笑顏變成憤恨雙眸如箭,似要將她萬箭穿心!
清嫵跌回椅上,茫然四顧,腦中一片空白,最後一絲希望也被扼斷,終究,她要做出抉擇,那活生生的嬰兒,流淌着枕書血液的嬰兒,已命不久矣。
窗外的夜色忽然變得陰森駭人,迫得她心氣□□,似要溺斃在那無邊雨幕裡。
“先不要告訴皇上。”清嫵微弱語聲埋進闢落大雨,顯得那樣無力。
“皇后。”一道森嚴嗓音自前方傳來,那雙眸子在幽暗的殿內分外明亮,清嫵不覺輕呼一聲,“太常侍……”
太常侍王樗手裡捧着一隻素緞襁褓,緩緩在她身前佇身,語聲似灌鉛一般沉重,“皇上一早吩咐,若是男嬰,必除之,但可先問過皇后,再定方法,或悶,或毒,或扼,抑或溺。”
清嫵駭然睜眸,呼吸幾要停止,眼中淚水奔涌,爲何,爲何要讓她做這樣艱難的抉擇,爲何要讓她殺死枕書的孩子,爲何……
“若我不選呢,又該如何?”清嫵雙脣血色全褪,臉色慘白如紙,眸中晶亮猶帶一絲僥倖希望盯着王樗,彷彿他纔是手掌生殺大權的人。
王樗低低嘆了一聲,“若皇后不選,皇上定以利劍親手斬之,永除後患。”
清嫵狠狠一顫,全身不可遏制地顫抖,雙手不自覺伸向王樗手中的襁褓,脣瓣抖若蟬翼,“讓我……看一看他。”
王樗將嬰兒遞過來,清嫵顫顫擡手,望見那眼眸緊閉的小人,輪廓與韻央和枕書都有幾分相似,小小脣瓣正駭然張大,發出清脆的啼哭聲。他彷彿已預知自己不幸的命運,要在這最後的時刻拼盡全力昭示自己的存在,卻始終,逃不過這樣的結局。
清嫵再也看不下去,泫然轉身,只覺心如刀絞,那雙清寂的眼眸又如生如死地出現在她面前,毒芒一般刺入她心底。
“皇后,請您做決定吧。”王樗在她身後沉沉說道,一句話將她迫上懸崖。
清嫵仰面望見大殿頂上森然龍雕,霞光金鳳,彷彿又看見沈儆細長眸中的精光如箭,想起那場奪去他性命的詭異大火,心內漸漸平靜,皇權之下無父子,這是父王對她說的。而孤單的皇位之上,那個人從來都是踏了前人的鮮血屍體躍身爲君,這小小的人兒若活下來,揹負着血脈深仇,也許將來便是將她以及更多的人逼進屍山血海的暗修羅!
皇權之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誰也沒有錯,錯只錯在投進了帝王家,但願下一世,能做個平凡的人,過平凡的生活,柴米油鹽醬醋茶,也甘之如飴。
“別讓他受太多痛苦。”清嫵淡淡吩咐,不復方纔的泫涕無措,話音剛落,卻聽得身後淒厲一呼,“蘇清嫵——!”
清嫵惶然轉身,卻見慕音萬分震驚站在遠處,死死盯着她的雙眼裡滿目蒼痍和絕望,更帶了深深的仇恨,“你……你竟然這樣狠心!枉韻央待你如此情重,你竟恩將仇報,你……你不是人!你不配爲人!”慕音語聲陡然尖促,彷彿失了理智一般叫囂着衝向清嫵,卻被一旁的侍衛攔下,一雙如血丹蔻落了空。
清嫵木然望着那甲冑錚亮的侍衛,心裡像有一陣狂風掃過——原來子梧已將一切都安排好,她所做的,不過是搬動棋子,放入棋局。
慘然一笑,清嫵望着慕音奮力掙扎的雙手,卻聽不見她惡毒的詛咒,這一刻起,她們再不是親密無間的姐妹,也不是相濡以沫的家人,她們註定是此生的仇人。
“淑妃累了,扶她進去歇息吧。”清嫵語氣甚涼,早已不是之前安撫慕音的嫵姐姐。
慕音終於不再哭鬧,只狠狠瞪她一眼,極盡憎惡,彷彿飲血之仇。
侍女撩起帳幔,室內的血腥味還未散盡,一絲一縷嫋嫋纏住鼻端,生生迫人。清嫵望見層層錦衾之內一抹蒼白素顏,依然是秀麗的眉眼,肌膚已近透明,雙目緊閉似倦怠至極,聽見清嫵喚聲便睜眼微微一笑,“嫵兒,我終於爲慕笛誕下麟兒了。”
清嫵含淚點頭,無法想象這雙溫婉杏眸日後該會如何憎惡她。伸手撫上她汗漬未盡的麗顏,清嫵微微一笑,“好好保重身體,不管怎麼樣,都要先活下去,好麼?”
韻央無力地點頭,幾分愕然也被疲倦壓下,只微弱一笑,“你說,我該給他起什麼名呢?”
清嫵猝然轉首,淚如雨下,臂上一抹冰涼拂來,是韻央擡手安慰她,“怎麼了?”
“沒事,我是喜極而泣。”清嫵忍淚歡笑,“你答應我,一定要活下去。”
韻央揚眉一笑,盡是綺麗雍容,“當然,有了這孩子,再艱難我也會等到慕笛回來。”
清嫵點點頭,一絲銳痛割進心頭,顫抖伸手爲她放下帳幔,將她攏在溫暖深處,至少這一刻,她還能瞞住她。
“好好照顧韻央夫人,孩子的事,能瞞多久就瞞多久,不可讓淑妃靠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