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時節，細雨霏微。
宣政殿外文武百官魚貫而行，紛紛躲進自家轎輦，青紅白灰，金頂烏蓋，藏進細密雨幕都只剩了暗淡一抹，自成兩排雜色長龍緩緩繞過翔鸞閣與棲鳳台，再從虎躍門與毓陵門出了華清皇宮。
蒔言悠悠落在隊伍後頭，跨出宣政殿時立刻有家僕撐傘上前，畫出頭頂一方晴好，樸素的油紙傘，疏疏點了幾朵淡黃小花，沒有一絲王爺貴胄的樣子。
廣袖迎風，蟒袍玉帶，紛紛細雨恰被頑風吹進傘下，撲上蒔言淡靜面容，溼潤而溫和，額前鬢髮縷縷飄飛，似英氣勃發的戰將，在雨幕中模糊了面容，唯有那股清風之姿愈加攝魄。
芸艾執傘立在微雨裡，瞧見他悠然淡寧一路踱來，撞上她眼眸時微微一怔，嘴角卻洇開漣漪般的笑容，一圈一圈蕩進眼底。
蒔言依然踱着閒碎的步子走向她，一身素青綾羅藏在丁香織錦斗篷裡，裙袂乘風微拂，偶沾水汽如煙，色澤更顯青翠油然，白綾昂頭錦鞋秀麗並着，一如額前齊整的柳眉，濃纖合度。蒔言不由揚眉淺笑，淡然目光自那平整柳眉下移，落進那雙深澈如貓瞳的眸子裡，那目光含蓄柔緩，似笑非笑，只寧靜瞧着他，沒有一絲害羞閃躲，他微微眨了一眼，那面容瞬間模糊，腦中只剩一對清平端雅的貓眼，碧綠幽深。
芸艾頷首屈膝，聲如竹簾之後一縷鈿箏，遠而淡，入耳卻十分清晰，“不知芸艾可否請王爺小飲一盞茶？”
蒔言勾脣一笑，儒雅清淡，“有何不可？”轉身吩咐家僕，“你等先去偏閣候着。”
芸艾轉身欲先行帶路，卻不防蒔言快手奪過虎骨綢傘，側首朝她一笑，“若爲未來的西晉王妃撐傘，想是也不爲過吧。”
芸艾猝不及防，一剎滯住，望見他幽深長眸裡泊遠湛光，於是淡然牽脣，“若王爺無忌，芸艾自然無忌。”說罷淡淡垂下目光，卻掠過他微微上揚的薄脣，猛然就想起另一個人眉目嚴肅的叮囑命令，不覺猜測若是蒔言知道這樁婚事另有目的，還會如此鎮定麼。
若是換了別人，見了未來夫婿，定會嬌羞不已，她卻神色自如未有分毫慌措，真真是像極了某人的恬然澹定，蒔言垂眸自笑，袖口織金籠紗迎風撞上她額前碎髮，飄出舒香徐徐。
時下貴胄文人都愛佩戴香囊，一般皆爲淡雅花香，芸艾素來極惡男子留香，總覺故作風雅十分虛僞，可蒔言袖間之香卻十分謦淡，近身可聞紫蘇之息，不似香囊撲人，倒像是薰染留香所致，入肺通暢怡人，不由對他生出一分好感。
“聽說皇上派你南下平定叛亂，可是要起身了？”從外廷到內廷尚有一段長路，若兩相沉默未免難堪，於是芸艾隨意起了話題，權作解悶。
蒔言卻斂了笑容，凝眉遠望，走出一段距離才道，“此次兵臨之人與往日不同，皆是昔年故人，雖非至親，總也有些感情，思及難免沉痛。”
芸艾聞言緘默，不想無意間撩起他愁緒，只覺駭然語塞，不知能說什麼，隨手拂一拂濡溼的衣袖，卻見綢傘似不經意朝她一斜，回首就見他溫然笑意，愈見誠摯。
芸艾終於垂眸一笑，卻叫蒔言呼吸爲之一窒，這一笑一顰，竟像極了那個女子。初見時只道她不過容貌出塵，可當日艱險中的驚鴻一瞥，領教她獨一無二的泠然風姿，至此再難忘卻那遺世獨立的身影。
嫋嫋獨立衆所非，卻偏偏，不屬於他，只得寂寂一笑，猶帶自嘲。
入得內廷，經過昭慶宮來至永慶宮外，芸艾卻未入內，只帶他行在兩宮之間的青石甬道上，花木掩映深處，漸漸出現一方湖泊，芸艾領他沿岸繞過，漸入濃蔭深處，卻見一角小亭驟然現身雨幕，四周捲簾齊攏，隱有薰香淡霧飄出，彷彿雲翳深處的仙境，正悄然朝他招手。
昭慶宮與安慶宮的夾道深處向來人跡罕至，只有一眼無名小湖，若作爲密探之地，卻是再好不過了。
芸艾含笑撩起捲簾，蒔言頗爲詫異，見她一臉泰然立在外頭並不隨進，忽然明白今日的主客另有其人。於是信守一挑捲簾徑自走了進去。
寸許大的亭內僅有一張暗紋圓木桌兩隻木椅，桌邊小爐溫着一壺酒，耷着兩隻白玉酒杯，沒有一絲花紋雕刻，光潤照影映出一襲素影，蒔言頓覺心跳一緩，不由靠身亭柱平穩心緒。
素影端莊轉身，碧衣青裳曳地，雲鬟散漫垂肩，一點笑意綻脣，眼角微揚朝他點頭，“皇兄來了。”
蒔言僵硬頷首，略一作揖，“臣見過皇后。”
“此番是你我私下會面，諸多禮節便免了吧。”清嫵虛手一擡，示意他坐下，伸手拎起酒壺斟滿兩杯佳釀，擡眸再看時卻見他依然倚在柱前，廣袖垂落，略顯一絲不安，於是揚眉笑道，“皇兄可否賞光？”
窗外細雨如織，將一俱景物氤氳其中，顯得格外含蓄細麗，一如眼前的她，脂粉未施，髻旁一支水色玉簪斜挽，儀靜體閒，越發襯得她臉如瑩玉神清如水，與昔日見慣的儀態慵然眼神凌厲的她判若兩人。
蒔言默默於桌旁坐下，接過她遞來的美酒攏在手中，卻一滴未喝，只拿一雙湛眸望着她。
清嫵也未言語，單手執起白玉酒杯輕輕呷一小口，垂眸笑道，“看來皇兄對我尚有防備。”
“不是。”蒔言驀然出聲，鼻尖微動似呼吸倉促，他故作泰然一笑，仰頭喝下手中美酒，入亭前的鎮定自若已然全褪。
清嫵細細打量他，比之從前，他已魁梧了些，身形不再單薄，於清風之姿中微挑幾分澹泊，長身玉立時倒也清逸文雅，不失爲芸艾的好歸宿。想必多年的韜光養晦已鑄成他隱忍低調的性情，即使在平定蒔俊之亂後銳氣全數被挫，他也泰定自如寵辱不驚，便是今日的子梧也未小瞧他，先奪兵權再收封地，曾一鳴驚人兩立大功的三皇子沈蒔言再無威脅，而當日的風光與今時的貶謫，亦不知是福是禍。
“其實……”清嫵纔出口就覺滯豫，於是伸手爲他斟滿酒杯，而後再爲自己斟上，方道，“我此次是有求於你。”
蒔言眼瞼一顫，並不看她，也不接話，只盯着手中酒杯發怔，胸間緩緩於出一氣。
“我只爲一人求情，若你大敗沈軍，還請放枕書一條生路，畢竟……”清嫵再也無法維持笑意，只覺咽喉驟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若我應承了你，你又會如何報答我？”蒔言頭也不擡，只盯着杯中瓊液裡那雙幽眸平靜問道。
清嫵一怔，驀地恍笑，“任何事，你要求的任何事。”
“好。”蒔言擡頭凝視她，卻見她兀自低頭，素淨臉頰透出紙一般的蒼白黯然，只覺冷風襲身。放下酒杯，他霍然起身，禮貌一別，“皇后保重，臣需回府準備南下事宜，請恕不能久陪。”不等她擡首說話，他徑自掀了簾子走進雨幕。
“芸艾，你送送王爺。”亭內傳來清嫵泠然聲線，芸艾聞言略一踟躇，還是撐傘跟了上去。
蒔言頭也不回走的飛快，芸艾一路小跑才能追得上他，一雙白綾昂頭錦鞋踏進磚石積水裡，濺起泥污點點，細雨已然轉大，他卻彷彿毫無知覺行進，落了一身溼漉漉的纏綿。芸艾提裾輕躍，傘骨有些沉，才一會兒就落在他身後一大段距離。
芸艾嘆氣停步，執傘立在雨幕裡，雖不知皇后對他說了什麼，可他這樣的神情卻是從未有過的，有些怨，有些怒，更有些……落寞。芸艾驀然一驚，慍覺自己怎會產生此種想法，發愣間卻瞧見一雙黑金綾錦靴頭翹翹佇立，再擡眸，就看見那張隱含笑意的臉。
“不是要送我麼，怎麼這樣慢，我都淋溼了。”蒔言噙了一絲薄笑玉立前方，一綹烏髮被雨打溼了緊緊貼在鬢旁，平添幾分倜儻。
芸艾手上一軟，綢傘險些被風吹走，她緩緩朝他行去，素青綾羅於磚面拖出一地蓮花，爲什麼，肯回頭等她的人，竟是沈蒔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