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母的消失並沒有給北館帶來多大的影響。更可以說,在這個世界裡,根本就沒有人真正地在意她是否曾經存在過。平靜地意識到這樣的事實的同時,林君也明白了一些藥王寺所說的現在的樂園與她那時的區別。
懲罰也好,救贖也好,當時間無限延續下去後,有些事物就會漸漸失去它們原本的作用,有些人性也會漸漸地被淡忘。人們總是很容易地將這些給予的意義拋諸腦後。因爲人類,總是向前看的。理所當然地活着,無意義的Lang費時間,還可以大大方方地坦言這有什麼大不了的。無意識間地忘卻死亡,逃避那必然的恐懼,似乎是人類作爲生物的本能。所以就算是到了臨死前,人們也很難發現,身後自己走過的路永遠都是確實存在的。不過實際上,在那一刻到來時偶爾也會有零星幾人會回想,會後悔——當前方的路太遙遠的時候,爲什麼沒有回過頭好好審視下那些足跡?哪怕只是一眼也好。
而另一方面,雲母的消失也直接預示着舞姬之戰即將全面爆發?
像在征戰前整裝般,伊莎貝拉收起了往日的玩笑,她不再在意她是否還算是個整天在職的好老師,也不會有事沒事地找林君和藏人談天說地了。她更多的時間都在出神的望着南館的方向,即使從北館這裡根本看不到那裡。其實,這並不是因爲她對這場戰爭還心存顧慮,也並不是那裡有什麼值得掛念的人,而是那裡有一個南北館衆所周知的事實——在歷史上真實繼承了藥王寺衣鉢的人是存在的。且,正在南館。
他是藥王第一個,最後一個,唯一一個弟子。儘管藥王寺曾說這個學生並不是她的鑰匙,但他們之間這樣的羈絆卻不是可以就此忽略的。彷彿是黃昏巷蝙蝠堂的院子那樣,這裡的空間和時間也在嚴重扭曲着。老早前的藥王寺完全沒有想到在她死後那麼多年,她會再一次地遇到這個人。他所做的事在她看來根本就不應該還有贖罪的機會,比她這個師父有過之而無不及。因爲明明身爲藥師……他卻只在她這裡學會了如何嘲弄生命。
是藥即有三分毒。這說明毒是誕生在所有的藥之前的,藥,則誕生於藥師手下。所以只要稍作一點變化,藥師就能讓藥迴歸成它還名爲毒時的狀態。也因此在任何時代,對任何一個藥師而言,無論是輕易致死還是挽救性命,都只是彈指一揮間的事。藥是藥,也是毒。毒也是藥,並且在某些情況下猛毒還是絕妙的還魂丹。但不管怎樣,它們有一點還是共通的——即便經過再高明的藥師的調整,也依然會受限於各個生命可能相差十萬八千里的承受能力。因而之所以會被賦予不同的名稱,也只不過是被人心所向罷了。毒和藥本是同一種東西,卻被看成是一對錶面相似本質卻大相徑庭的雙胞胎。可笑至極……總而言之,能讓這一物種如此霸道得干預着生或死的人,就是藥師了。
“你是說,他只學會了做毒,根本不懂得救人,甚至連解藥都做不出來?”林君難以置信地問。
“那是以前的他。”藥王寺說,空着的雙手將藥師丸抱到懷裡,現如今她已經不需要一直用玻璃瓶來裝傀儡線了。“在這裡反過來想的話,他應該是能做出救命藥的,早就不會毒殺人了。要不是這樣,他肯定會先把我藥死吧。”
“……呃,這樣啊。”看着藥王寺的笑臉,林君一時不知怎麼說的好,他下意識看了看藏人,藏人的樣子像是想到了什麼。
“藥也不全是致死或救人的,它還有許多其他功用。”藥王寺繼續說道,“那孩子是我揀來的,和藥師丸是難兄難弟呢,不過當初我就覺得他有點怪……雖然對生命的認知很大一部分是受我影響,但他卻以那個爲基礎演化出了一套屬於自己的論調。當我發現的時候他已經在試圖超越它了,研究起了那時還沒有多少人知道鍊金術。倒也真有他的,那孩子真的成就了一個時代,留名青史了。我想說出他以前的名字,有專精這方面的人肯定會覺得很熟悉吧。不過這也是我後來知道的,我沒能親眼看到那一天。”
是那麼了不起的人啊……藥王的徒弟。林君下意識地發出感嘆。只有那句沒能親眼看到有點令人無語……可是話說回來,這和他們有什麼關係?反正肯定還是有關係吧,不然藥王寺也不會說這些話。
畢竟,這一次是藥王寺主動把林君和藏人叫來的。但與其說她是要解釋爲什麼會與北館的自己人,也就是那個曾經身爲邊境人同伴的雲母大動干戈,並導致其消失了,倒不如說她是在老生常談。順帶着還告訴他們南館還有一個有着她一多半學識,很可能還修煉得比她更厲害的危險人物存在。
“你們和娑羅室伐底熟悉嗎?”藥王寺探問道,“很久沒見了,再見到她就沒有發現到她有什麼變化嗎?”
“非要說變化……”林君想了下,回答道,“她話少多了……也不是,應該說她老是在發呆?但我認爲這是正常的。薩菲爾被人抓走了,她很不安吧。”
“可能一部分是這樣。”藥王寺不置可否地說,“你們有喝過鞠月泡的茶嗎?”
“……喝過。”不會說那裡被下藥了吧?林君無奈了。在百香堂他們都沒少喝鞠月泡的茶,加起來怕是能趕上一大型儲水槽了。
“我認爲娑羅室伐底也喝過,而且還是加工過的。”藥王寺說,注意到林君的神情,她笑了。“只要我的弟子沒有跟在她身邊,她泡的茶還是很美味的。”
“久遠青?”林君想道,要加上和鞠月共處一室這個條件,最可疑的就是他了,不過也唯有初次進理事長室那回。
“久遠青……不是他。”藥王寺否定道,見林君鬆了口氣,她繼續說道,“我一直覺得你們說的雲母和我在這裡見到的娑羅室伐底有所不同。你們認識的雲母從不提及自己的事,也不會過多的打聽別人,她不喜歡主動承擔責任,反而更願意躲在後方什麼都不管不問。這樣的人在一個團體裡可以說是,如同雞肋。另外,她終究還是個人,很在乎你們中間薩菲爾的感受,也就是說孩子是她唯一的弱點。因爲這會讓她想起對女兒的那份愧疚。但娑羅室伐底的話,她曾三番兩次跟我講她以前的事,以求我能變得同情她,她總是在口中求我能讓他們放了薩菲爾,可每次說到最後,都是在確認子獸消失後她會變得怎樣。”
“總覺得……”林君欲言又止。
“不僅活得很自我,連智商都變低了。”藏人突然毫不客氣地說,臉上還掛着他一貫的笑,看得林君都沒話說了。
“沒錯。”藥王寺居然很認同他的說法,說道,“我認爲這是鞠月在當說客時把我那好徒弟給帶上了,讓他給她的茶里加了些東西。可能……是蛋白石的粉末。”
“……蛋白石?”那是能吃到肚子裡的嗎?
“或許是黑色蛋白石和火焰蛋白石。”藥王寺猜測道,“任何物質經過藥師的手都可以變成藥,更何況是本身對礦石就很熟悉的鍊金術師……這種力量在這個世界尤爲誇大。不正常,飛揚跋扈,隨便你們怎麼想,但大概就是這種意思。哼,那個傻瓜放着藥王不當,只愛搞這些不正經的名堂……”
“那是石頭啊?她把那種東西給喝下去了?”
“嗯。沒什麼不可以。鍊金術和占星術或預知卜卦這類東西扯不開關係……對他們來說,蛋白石有‘變化’和‘見異思遷’的意思,並且會不分好壞的去實現人們的願望。我是這樣認爲的,在薩菲爾被人帶走後,她萌生出了自己一定要活下去才能救他的想法,但因爲在精神上受到了他特製的蛋白石粉末的影響,這種心願不僅更加強烈了,也變異了,使她將重心全部放在了自身的安危上。不過那種毫不掩飾的變化應該是就連下藥的人都沒想到的副作用。如果能用更圓滑的方式表現出來,說不定我真的會同情她,跟同僚內訌起來。”最後,藥王寺無不嘲諷地說。
“你什麼時候發現的?”林君問道。
“上個禮拜。”
“你……你是他師父,怎麼不做解藥救她?”
“我已經失去做藥的能力了。”藥王寺不爲所動地說。
“是啊……抱歉。”林君再一次道歉,他好像總是在對她說抱歉。
“沒關係。”藥王寺毫不介意地說道,隨手搔着藥師丸的脖頸。“對了,雖然用不用是你們的自由,但我還要多嘴一下。樂園是神的沒錯,但現在這種模式具體化的主意卻是那些人……鞠月她們提出來的。如果你們贊同北館的話,最好別再用卡片書通信了。說不定她還能從通信處把你們傳送到她身邊呢。到時候變成人質,我是不會去救你們的。”
“……真的假的啊?”林君禁不住問道。且不說救不救,不能用書通信,他確實也意識到了。雖然也只是就怕萬一的小心行爲,沒有想到那一層。不過,儘管不能和白龍隨時聯繫還是很遺憾的,可既然藥王寺都這麼說了……鞠月那種高高在上又重權在握的感覺着實是讓人有點不舒服。怎麼覺得怪可怕的?
“我只那麼說說。”藥王寺笑着說,“不過卡片不是她做的,你們用起來沒問題。至少暫時沒問題,我保證。”
“……那卡片是人做的?”林君愕然道。
“你以爲樂園人只要演戲就好了?”藥王寺呵呵地笑起來,不再答他。林君也想追問,卻不知道該怎麼追了。他去看藏人,但只看見後者臉色怪怪的。
“怎麼了?”
“在下只是想……那個人,你的弟子長得什麼樣子?”藏人猶豫着問道。
“外貌嗎?有的藥也可以改變人的外貌。”藥王寺看着他,停頓了會兒,閉上眼睛說道,“他像一隻茶色的大狗。就和藥師丸一樣,看起來不會對人造成任何傷害。”
……茶色的大狗?有這麼形容一個人的長相嗎?林君懷疑地想,沒敢插話。
“要是這個人的話……在下喝過他泡的茶哦?”
“你?”
藏人的樣子很鎮靜,反倒是林君先驚了。
“你還哦什麼哦啊?怎麼可以亂吃別人給的東西?”林君險些一巴掌拍打到藏人腦袋上了。天曉得是不是因爲茶被做了什麼手腳,藏人最近的言行真的孩子氣多了。就連說出剛纔那句話時也是,笑容都凝固了,他的聲音卻還好似什麼事都沒有一樣……溫和得讓人很安心。可感到安心的永遠都是別人,他自己呢?
認真地審視了藏人兩三秒,藥王寺站起身,向他走去。藥師丸順勢從她身上跳下來,一跛一跛地跟在她腳邊。指尖碰觸到藏人的臉,藥王寺忽然躲了一下,但很快又重新將手放了上去。撥開他的劉海,她看着他的眼睛。
“你知不知道,你的體溫很不正常啊?”藥王寺隨口問道,她在觀察藏人在表述時是否有被幹擾的跡象。
“知道。”藏人平靜地說,“一開始不是這樣的,但後來變革後,等價交換的對象就變成在下自己了。”
“……你可能真的適合去南館。”藥王寺說道,轉身回到她原先坐的位置上。“你喝的茶就算有問題目前看起來也沒什麼關係,但是你本身的……很遺憾我幫不了你。我建議你,乾脆就去南館找那個叫琥珀的人吧,他應該能做得到。你最好還是重視一下你現在的狀況。”
“琥珀?”藏人不解地回想着。
“鞠月給我那個傻徒弟取的名字。”藥王寺嘲弄道,“他大概是被她迷住了。鞠月總是喜新厭舊,興趣也老是這麼糟糕,一陣一陣的換口味……琥珀,琉璃,這些名字一聽都是同一個人取的。”藥王寺和藥師丸也是。想到這裡,藥王寺不禁莞爾,卻苦澀得多。
“琥珀,他能做到什麼呢?”藏人問,表情讓人難以捉摸。但他心裡也有底了,這個人他在白龍那裡和鞠月碰面時有見到過幾次……還好,那幾次白龍好像都沒有喝他們給的茶。至少在他面前還沒有。
“彌補被你消耗掉的溫度,把你的體質調理到正常狀態。你那也是被一種鍊金術所困吧,他總歸有辦法的。”藥王寺難得的苦口婆心道,可是當她擡頭,映入眼簾的是藏人依舊滿含笑意的臉。
“你看起來……也到這一邊了嗎?”她驚訝地問。
“是的。”藏人柔和地說。
又是一個……他比言葉大不了多少。藥王寺收起了轉瞬襲來的訝異,沒再勸說下去。沉溺在這個世界裡的人往往有兩種,一種是拼命想擺脫自己爲人的身份,另一種是在無可奈何的境況下不得不放棄爲人的權力。但這兩種也都不外乎有共通的地方,那就是所有人都會在後來漫長的歲月裡不經意間忍不住的去懷念……
“我是不是在哪見過你?”藥王寺疑惑地問道,她忽然覺得那雙明亮的丹鳳眼令她有股很懷念的感覺。
“曾在瘟疫時期受過您的指派。”藏人不帶遲疑地說道,“如果在下沒認錯人的話。”
“瘟疫?你說哪次……啊,哦?”回憶被什麼打了下彈開了,藥王寺比先前更加驚異萬分地說道,“原來是你?你居然還在邊境?天啊……停留了這麼久啊?”
“是,運氣好吧。”
“確實……”
“等等等……你們認識?”有一陣沒插話的林君好不容易吱聲了。但他也只覺混亂,還有點莫名的尷尬。“在敘舊前,可不可以讓我聽得明白些?或者我閉嘴在一邊聽着就好?”
“嗯……就是我之前跟你說的。”藥王寺看着林君說道,“在運用現在你活動的這種題材前,樂園是靠文字編輯的故事爲腳本進行人生的。以前的人生也更加悠長些,沒有什麼任務不任務的。那一回是以奧德賽的世界觀爲背景吧,當時我受到的責罰只是救人,於是就帶了一小隊人去了一個爆發疫情的小村子,那裡剛好被設定成他們的故鄉了。對啊……我記得你們去接剩下的人的時候,不幸遇到海難了?”藥王寺又問道,“當時不是有什麼祭祀和祈願,很多人都在臨死前進行了懺悔……你怎麼還留在邊境?”
“海的魔女不喜歡在下呢。”藏人亦真亦假地笑道,“其實在下也被捲進去了,不過因爲不肯懺悔,又被地獄的守門人趕回來了,一直到現在。”
“守門人?怎麼可能,這裡又不是神話……”藥王寺罕見地哈哈大笑起來,看得出,遇到樂園人以外的故人讓她很高興。
“是真的。赫爾真的很善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