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8.大結局

第168章

“他的確是騙了你。死一親王, 使團遭劫,這種情況,他的確沒法回來。縱陛下寬容, 不令他自盡,仕途也全毀了。”沈赫城在瞭解了西疆的情況後, 斷言,“因爲這是他的過錯, 不是錢振堂的。外敵未曾叩邊, 錢振堂若出兵, 未必有功, 卻很可能有過。錢振堂其人, 縮頭慣了, 謹小慎微,沒有諭令不可能出兵。”

“至於我,更不可能。”

“我受命坐鎮北疆四鎮,沒有陛下旨意, 怎可能出兵干預西事?”

“除非我人頭不想要了, 纔會擅離駐地,擅啓戰端。”

無有聖旨便擅自出兵或者擅自離開佈防區, 對沈赫城這樣的大將來說,都是形同謀反的大罪。

沈赫城的確是北疆的最高統帥,但軍中還有監軍的存在。到了一定的級別,皇帝的猜疑比關外的蠻族更可懼。

林嘉此時才知道自己是真的吃了匱乏官場常識的虧。

因有些事,是不會在課堂上教的。行舉業的男子會懂, 因爲他們的學習內容中便包含了各種律例、詔書、規則。

但這一塊, 女孩子們是不學的。

真正官宦人家的女兒,會在與父兄的日常生活中細細碎碎地接觸到, 是作爲常識潛移默化地學習了。

林嘉卻只是蹭了凌府的家學,生活中並沒有這種條件。

凌昭便是吃準了她這一點。

他根本就知道錢振堂不會出兵,更不可能跨界去求助沈赫城。

他給了她三封信,第一封信只是幌子,通知錢振堂不過應有之義。第二封信纔是真的,所以要信芳直接送到太子手中。第三封信純是爲了將林嘉託付給沈赫城。

至於關外之事,他要擔起的罪名,他只能靠自己去解決。

尋常的官員或者可以回朝領罪,賠了仕途,苟且偷生。

凌昭字熙臣,這個字是皇帝點他爲探花的時候親賜的。他如今是東宮官,他是來替太子探看西疆的。

身上揹負着這些意義的凌昭,他的失敗不僅是他自己的,也會被記在太子的頭上。

他已經無路可走。

“那他、那他是要往哪裡去借兵?”林嘉顫聲問。

季白道:“大人道,車越國親厚我朝,他要往車越國去借兵。于闐劫殺我朝使團,這個血仇必須血報。”

可他、可他是個文人啊!

他雖也會刀劍功夫,是青城派的外門記名弟子,可他終究是個文人啊!

林嘉只覺得心臟太難受了。

又難受又無力。

因凌昭的選擇她都懂。

但卻無法承受,又無力幫他。

這時候,她聽到沈赫城道了一句:“這個凌熙臣……”

她倏地轉頭看去。

沈赫城對凌昭並不熟悉,聽說過,大周最年輕的探花郎。

但文武本不統屬,凌昭還年輕。又一個在京城,一個在北疆,八竿子打不着。

最近兩次看到他的名字,都是從邸報上。

因如今大家都在關注東宮,詹事府的人員變動就很敏感。凌熙臣在這個時候入詹事府,擺明了是皇帝留給太子的人才,沈赫城便注意了這個名字。

再然後便是最近的一份邸報,西疆和親。沈赫城當然不贊成和親,但西疆不是他的防區,他輕易也不會開口亂說話。只和親使團的副使是凌熙臣。

很明白,他代表着太子。

只在今天,一封信,一份託付,一腔情懷,這個名字這個人便迅速地立體起來了。

沈赫城已經可以隱約看到一個年輕人的身影。

才華必然是有的,風骨也是有的,只兵事非玩笑,不能只靠一腔熱血。不在戰場上經歷真刀真槍地考驗,實在沒法說。

當年,多少勳貴子弟奔赴北疆,夢想封狼居胥。多少人倒在賀蘭山下,馬革裹屍。

太難說。

林嘉聞聲轉頭,看着沈赫城——這個男人有權有勢,在戰場上赫赫無敵。

他還是她的生父。

她走到他面前,跪了下去:“父親!”

這一聲父親,令沈赫城五味陳雜。

因剛纔,當他承認了是她的生父的時候,她十分平靜,也沒有與他當場認親,可知對“父親”其實沒有任何期待。

比起來,那個凌熙臣比他這個血緣父親更重要。

現在,爲了凌熙臣,她卻毫不猶豫地就認了父親。

“父親,女兒自出生以來,未曾有一日在父親膝前盡孝,實是女兒之過。只女兒終究是父親骨血,昔年母親爲着父親才生了女兒,至死未曾吐露父親身份,以至太后震怒,母親困死在公主府,太嬪囚於冷宮十數年。”

“女兒一生飄零,及至遇到凌熙臣,才魂有所依。”

“求父親,看在母親的情分上,幫幫女兒,助凌熙臣脫困。”

林嘉額頭重重地磕在手背上。

季白也跟着跪下去。

沈赫城凝視着她,道:“你可知道,邊將擅離駐地,或擅自出兵他人防區,形如謀反。”

林嘉原先不知道,但現在已經知道了,原也是無路可走,所以破釜沉舟地求他。

聞言,她擡起頭:“那請父親指點我,究竟怎麼樣才能幫上他?”

沈赫城沉聲道:“若無諭旨,大周的一兵一卒,都不會爲他而發。”

林嘉擡起眸子,冷靜問:“那兀良哈三衛呢?”

這個女兒!

沈赫城眸中精光大綻。

原來她的目標在這裡!

林嘉道:“兀良哈三衛雖是羈縻衛,但其實只是盟約,不算是大周兵卒。三衛中,兀良哈部更與疏勒有世仇。值此良機,不若出兵疏勒,既報世仇,又能得利?與兀良哈部有百利而無一害!”

尋常閨閣女子,能說出“羈縻衛”這個稱呼便已經難得了。這女兒竟能知悉兀良哈部與疏勒的恩怨關係。

沈赫城盯着她:“這些,誰教給你的?”

果不其然,林嘉吐出了那個名字:“凌熙臣。”

高地上,凌昭用馬鞭指着北邊,告訴林嘉:【那個方向,就是賀蘭山、河套。】

【這裡,便是北疆與西疆的交匯點。】

【往北,便是北方諸鎮。寧遠侯總督四鎮,坐鎮北疆。往這個方向去,便是兀良哈三衛。】

【從前,他們常常南犯,如今卻成爲我們的衛戍藩籬。】

兀良哈三衛其實還在宮裡的時候,凌昭給她講西疆的時候就提過的。只那時候只是簡單提一下,講了一下西疆北疆的大局。

但在路上,凌昭講了很多關於兀良哈三衛的事,或者該說其實是,他講了很多北疆的事。

當時林嘉震撼於天遠地闊的山河壯麗,聽着這些北疆舊事,只覺得生動畫面都撲面而來,直聽得津津有味,並未作他想。

現在回憶起來,那自然是因爲那個時候凌昭已經知道沈赫城可能是她生父,所以已經在提前給她鋪墊。

太后蕩平了北疆,皇帝病弱,西疆要留給太子。

年輕人自然不會像病弱老人那樣只想守成,只想安穩。太子滿心裡都想有朝一日踏平西疆,立下不世功業。

皇帝還在,這事現在還沒法提到朝堂上,但私底下,和凌昭這樣同樣年輕的東宮官,不知道討論了多少次西疆的情況。關於能不能驅狼吞虎,驅使兀良哈三衛去打西疆這事,也反覆討論過可行性。

當時,林嘉當作太子與凌昭間的軼事來聽的。

這個想法卻依舊被沈赫城否決了。

他道:“羈縻衛面向大周,面向我。凡我之命令,皆代表大周。沒有陛下旨意,我不能擅自調動三衛啓戰。”

武將手裡握着兵,任何擅動,都意味着對皇帝存在有威脅。

林嘉真的絕望了。

沈赫城看着她的眼睛,都能看出她的絕望。

她低下頭去,閉上眼睛,流下了眼淚。

沈赫城沒有說話,想知道這個女兒接下來會說什麼,會做什麼。

他真的很好奇,很想知道。

林嘉擦去眼淚,道:“我自出生便沒見過父親,今日得見,實是母親在天之靈庇佑。讓我知道自己究竟是誰,知道自己骨血來自何處。”

“父親賜我骨血,生恩無以爲報,還請父親受我三拜。”

她恭恭敬敬地給沈赫城磕了三個頭,謝過了生恩。

她站起來:“給父親添麻煩了,望父親萬事安好,福壽延綿,我該回去了。”

到最後,也沒有任何怨懟,無論是目光和語言。

沈赫城眸光湛湛,凝視着她。

第一眼,她像淑寧。現在看,像自己。

是的,這個女兒,毫無疑問地繼承了她公主母親的美麗容顏和纖柔體態。

可淑寧美麗卻天真,尊貴卻柔弱。

這女兒美麗卻不天真、不柔弱。

她這頭腦、性情,太像自己!

京城的妻子一直在信裡反覆強調,長子有多麼地像他。甚至叫畫師畫了孩子的繡像給他。但沈赫城從沒見過那個孩子,一直很難去體會。

身邊的孩子雖是庶子,卻從出生就分享着他的富貴和權勢,亦沒有嫡母壓在頭上。沒吃過他吃過的苦,沒經歷過他人生的轉折和攀登,他們到底是不夠像他的。

沈赫城再也想不到,他會在淑寧的孩子身上看到他自己。

這孩子前半生飄零,吃過苦,遭逢過大變。她雖是女孩子,卻實實在在地像他。

果真是他的孩子!

沈赫城嘴角微微扯起,隨即斂去,喝問:“回哪去?”

林嘉道:“嘉峪關。”

“他有他必須做的事,我幫不上忙,也不會去關外給他添亂。”她道,“我就在嘉峪關等他。他若能回來,我與他牽手回京城。他若馬革裹屍,我去尋他,帶他的衣骨回家。”

沈赫城道:“他妄稱愛你,還不是送你去西疆和親。”

林嘉道:“皇帝的命令誰敢違抗?便是父親也不能。且若不是疏勒生變,于闐偷襲,現在的我已經照他的計劃假死脫身。”

中間竟還有這樣的計劃?

“年輕人膽子真大。”沈赫城挑眉道,“假死之後呢?我的女兒就沒名沒份地跟着他做個外室嗎?你可知男人最是易變,情愛從來不是最重要的。待他厭倦你時,你又往何處去?”

林嘉道:“我與他有不娶之約。我既不能嫁,他便也不娶。至於以後的人心易變,人生何處不是在變?我已經經歷過,最是知道。便你怕生變不走這一步,難道就能從此安穩了?我好好地在京城等他來娶,忽地就變成了公主,要被送到塞外去和親,人生要怎麼變,何時變,根本由不得人。”

沈赫城道:“你還年輕,爲一個男人,值得嗎?留下做我的女兒,以後,你的人生,有我來保證。”

林嘉微微一笑。

“父親的好意,女兒心領了。只一份生恩已足夠,我對父親,沒有期望過別的。”

她擡起眸子:“但要說值得不值得……”

“父親已娶,母親已嫁,卻有了我。便男人可以三妻四妾,此也是不倫之舉。”

“有我的代價是母親鬱鬱而終,婆婆囚困十餘年。卻不知道母親覺得值不值?”

“我年紀不大,人生纔不過十六年。前十五年一直過着寄人籬下的日子,因此處處小心謹慎,只做該做之事,正確之事,循規蹈矩,唯恐逾越半步便承擔不起,萬劫不復。”

“只如今我卻再不這樣想了。”

“因人活着,肉骨凡胎,有情有欲,便會有衝動不能自已之時、之事。”

”這世上,總有些事,不該做,卻想做。總有些人,值得我放下規矩與理智,便付出了性命,也不覺得悔。”

情之一字,使人軟弱,使人堅強,使人理智,使人癲狂。

使驕傲者低頭,嬌弱者勇毅。

使先行遺忘的人被刺痛了心。

林嘉道:“父親保重,女兒去了。”

她帶着季白,再無留戀地轉身。

沈赫城長長吐出一口氣,道:“站住。”

他道:“嘉娘,既是我的孩子,認了父親,以後,要學着相信你爹。”

林嘉遽然轉身!不敢置信!

沈赫城道:“我當然不能擅自調動兀良哈三衛。但草原上又不是隻有他們。”

……

……

時光匆匆就過去,已經是十月下旬。

鎮北大都督府裡,林嘉住的屋子錦繡輝煌,暖暖地燒着地龍。便這樣,林嘉還是穿着襖。

十月的金陵,還可以穿夾衣。北疆的寒冷卻超乎林嘉的想象,南方長大的人真是受不住。

從前這種時候,草原最是難捱。北疆諸部便會集結南下,劫掠大周。

如今,草原歸順,開了榷市。牧民們需要什麼,可以用牲畜、肉乾、皮子和乳製品來交換。

但即便如此,那刻在骨血裡的好戰又怎能按捺得住。好在,今年他們另有去處。

兀良哈三衛如今是羈縻衛,自然要聽大周的命令,乖順地不亂動。

但草原部落豈止上百。既然不能往南,一些部落便集結,往西去了。已經聽說了疏勒內戰,這時候不去趁火打劫一番,枉爲長生天的子孫。

只這裡面,有多少是三衛諸部的人,就只有他們自己心裡有數。畢竟草原上最強的部族,都編入了三衛。

甚至這裡面又混進了多少沈赫城的部曲,那就只有沈赫城知道了。

她這父親,那日裡便批評她:“倒是懂變通,只還不夠圓滑。”

想她一個閨閣女子,怎生跟這些官場老狐狸去比圓滑?

她這父親,已經給皇帝寫了私信,認下了她。

說起來也可悲,世間對男子和女子太不公平。明明是同樣的事,往往是截然不同的結果。

一個女子若有了私生子,必要遭唾棄。她的私生子一輩子都是私生子。

可一個男子有了私生子,世人只笑一句“風流”便輕輕帶過了。只要他肯認,私生子也能認祖歸宗,冠以他的姓氏。

從此有了宗族身份,有了立腳的支點。

所以少有千里尋母,多見千里尋父的。

“姐姐!”

“大姐姐!”

窗外院子裡響起少年們清脆的呼聲。

很快踩着皮靴的少年們就進來了,都生得英俊,可以想見那男人年輕時的模樣。

見到她,他們都眉眼帶笑。

林嘉如今有了兄弟姐妹。

嫡長兄在京城,比她只大幾個月。庶女們都送到京城給嫡妻教養,沈赫城養在身邊的都是庶子。

走在前面的少年是最大的二弟,也才十一歲。後面的三弟十歲。再後面跟着一個小尾巴,才六歲。

家裡還有一個尚在襁褓的,年中的時候才得的。

姐妹們很小就被送去京城,少年們其實也沒有姐妹們的記憶,對突然出現的林嘉十分親近。

他們在北疆其實都算是土皇帝的太子一般的人物了。可依然十分嚮往京城。

聽聞林嘉是從京城來的,總想聽她說京城的事。

這會又跑過來喊她:“大姐!我們烤肉去!”

“今天雪停了,待會我們去騎馬打獵!”

“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你太小了,下次帶你。”

“騙人!每次都說下次!”

孩子多了真熱鬧。

林嘉忍不住想,若凌熙臣能安然回來,她也想家裡有許多孩子。

都長得像他也像她。

只不知,他能不能平安回來。

算算日子,草原那些去趁火打劫的部族應該抵達西疆了。裡面暗藏着沈家的部曲,會往回傳情報。

林嘉在大雪紛飛的北疆靜靜地等着。

每日裡都會與沈赫城見一面,或者一起喝個茶,或者帶上弟弟們一起吃頓飯。

府裡的人都知道這一位是才找回來的大小姐。

雖非嫡女,卻也是長女。

林嘉過去十六年的生活沈赫城都問清楚了。

他既已經出手相助,林嘉便斂了鋒芒,重又是一個嬌軟女兒。

嬌軟的林嘉,無人不愛。她生得與淑寧這樣像,勾起了沈赫城許多的回憶。

如今他有赫赫權勢,當年無力給淑寧的,如今便都想給林嘉。

有時候補償別人,也是補償自己。尤其對那種自微而顯、由卑而尊的人。

林嘉耐着性子等,到十一月初,先等來的是皇帝的信。因她留在榆林衛後,沈赫城便給皇帝寫信了。

而西疆那邊,草原諸部先得集結,再發兵。等到了,沈赫城的人還要四處尋找凌昭。等找到,回信還有路上的日程,且還得再等等。

果然皇帝的信裡叫沈赫城不要操心西疆的事,要盯好兀良哈三衛。三衛才降不到兩年,要防着他們有異心。

雖則沈赫城的信裡說了,是凌昭派人護送了林嘉來尋父。但皇帝的回信裡沒有提及凌昭,想來以皇帝的角度來看,沈赫城和凌昭的交集只在於林嘉,他們兩個本身沒有關係,所以怎麼處理凌昭的事,沒必要跟沈赫城交待。

關於林嘉,皇帝口氣也是淡淡的,甚至沒有責備沈赫城與淑寧當年的私情。

這是因爲中間夾着皇帝厭惡的宣平侯府,相比之下,一對男女的私情就不那麼重要了。

且以男人的視角來看,困死了淑寧的是太后和駙馬,並不是沈赫城。

皇帝說,既和親不成,那便收回林嘉的公主封號,只讓她以母族血緣繼續做一個縣主。

但這是私下的溝通,這操作還得等以後,待事情都落定再從官面上執行。

只皇帝一個字都沒提林嘉該往哪裡去。

“那便是隨我們。”沈赫城說,“你既然是我女兒,自然要在我身邊,什麼時候嫁人什麼時候離開。”

林嘉問:“陛下的龍體可康健?”

沈赫城看了她一眼。

他問:“你最後一次見他,他是什麼狀況?”

“非常不好了。”林嘉道,“兩頰都陷下去。沒有精氣神。”

沈赫城嘆了一口氣。

當初是這個皇帝插手,才使他承繼了忠勤伯的爵位。

並不是說只要是他這個人,到北疆就一定能封狼居胥,並不是。

因打仗不是一個人的事。

而勳貴子弟入伍,忠勤伯府一個庶子和忠勤伯本人,能拿到的職位是完全不一樣的。

一將功成萬骨枯。

他頂着忠勤伯的爵位入伍,因品級在那裡,縱是個失勢的沒落伯府,再低也有底線,他從一開始入伍就是“將”。

倘沒有這個爵位,他雖是伯府子弟,伯府的恩蔭早給了二房的侄子們,他其實只是個白身,又沒有人脈可打點,可能就是“骨”。

命運這種事,誰也說不準。

沈赫城展了展手中的信紙,道:“口吻倒是陛下的口吻,隻字卻不是。”

林嘉嘴角抿緊了。

這說明,皇帝的身體沒有起色,可能更糟了,連這種私信都無法親自執筆。

皇帝身體不好,就更不可能對西疆動兵事。

“我猜錢振堂那裡,陛下大概是叫他收緊防衛,一切求穩。”沈赫城道。

林嘉垂下了眼。

“別急。”沈赫城道,“再等兩天,那邊該有消息了。”

林嘉耐着性子等,又過了幾日,終於二弟躥進了她的院子,猴子似的:“大姐!我姐夫有消息了!”

“姐夫”什麼的,是沈赫城私底下跟兒子的戲言。因嫡長子在京城從未見過,跟前這個老二便是最長的了。很多事沈赫城都會讓他參與,也扔到軍營裡操練,不讓他做不知世事的富少爺。

林嘉有一瞬,呼吸都不敢呼吸。

直到皮猴子笑道:“是好消息,你快去。”

林嘉腳步匆匆地去了。

和她相認也有一個多月,沈赫城第一次看到她失態的模樣。他覺得有趣,打趣道:“我的女婿還不錯。”

看林嘉直盯着他,他“咳”了一聲,道:“他平安無事。”

林嘉身形一晃,從知道真相那天開始,直到現在,整個人才終於鬆下來。

眼淚都流下來了。

“行了,別哭了。”沈赫城道,“你挺會挑人的。凌熙臣這下子可以回京城了。他實是不錯,竟不用我幫。”

沈赫城原是打算藉着北疆諸部的遮掩,使其中暗藏的兀良哈部的戰士助凌昭找于闐復仇。

不料,竟沒用上。

“他向車越國借兵,又跑去哲博泰。因車越國的王后是哲博泰的公主,跟大周也算轉折親。又借到了兵。”

“一路上,他又去說服了那些與于闐有仇的小部、小國跟隨他,一同去攻打于闐。”

“真是沒想到,我的人到的時候,他已經把于闐滅了國。這小子……”

是個狠人。

果然,不經過戰場真章,不是誰是將誰是骨。

“一個探花郎……”沈赫城道,“嘿。”

這一聲“嘿”裡,自然都是讚賞。

一同到的還有凌昭給林嘉寫的一封私信。

從這封信裡知道了更多的細節。

在車越,凌昭說服車越國王,大周威嚴受損,亦是車越的威嚴受損。車越國王因是大周血統,在過去得到過頗多饋贈賞賜,也曾在災害困難時受過大周的援助接濟。便借給他兩千士兵。

在哲博泰,凌昭告訴國王,若搶回被于闐搶走的公主嫁妝,分一半給他。哲博泰國王心動,借了他一千五百士兵。

凌昭便帶着三千五百士兵上路,警告路經的小國、部族,若不協同討伐于闐,便視爲與于闐合謀。待日後,必剿之。

小國懼怕,便派出士兵給他。

最後,凌昭湊出了六千人的隊伍。

“六千人,只要將領不蠢,足以打一場硬仗了。”沈赫城說。

他摸着下巴,道:“曉之以情,動之以利,恫之以威。”

凌熙臣是個小狐狸啊。

這個女婿不錯。

定遠侯很滿意。

只凌昭信尾說,他暫時還不能離開西疆。

因北疆諸部開始打疏勒了。

疏勒過去是西疆的雄獅,如今分裂成了兩隻鬣狗。凌昭要替太子看一看,分裂的疏勒還有幾成的實力。

因西疆和北疆雖聯通着,到底是有距離。北疆諸部並無遷移至此佔據地盤的意思。他們就和往年南下犯邊一樣,主要還是爲了劫掠。

吃飽了,口袋裝滿了,就抹抹嘴回去,留一地狼藉。

像蝗蟲一樣。

是不可能真的指望他們消滅疏勒的,要徹底解決疏勒,最終還是要靠大周自己。

得等到太子成了皇帝。

知道他平安就好了,林嘉終於能安下心來做鎮北都督府的大小姐。

安心地等着他。

很快就到了新年。林嘉第一次過這麼熱鬧的新年。便是上一次在京城過新年,也只有她和林太嬪兩個人而已。

弟弟們在院子裡放花炮。

沈赫城啜着溫酒與林嘉說京城的定遠侯府的母子倆。

“她是個拎得清的,你不用擔心她。”他道,“你大哥……我和他每個月通一封家信。他的文武老師都是我給他找的。他是個沉穩的孩子。”

“他以後要承我的爵位,待你回去京城,要與他多親近。”

林嘉道:“父親說這些做什麼。”

沈赫城道:“給你說清楚孃家的情況,以後跟女婿吵架了,也知道哪能回。”

他挑眉:“你如今不必假死了,姓凌的自然要八擡大轎,明媒正娶我的女兒才行。”

林嘉也忍不住想象了一下。若沒有和親的事,他該早把她擡進凌家了。

她的嘴角不由得漾起了笑意。

沈赫城搖頭,果真是女大不中留。

他會好好地給她準備嫁妝,讓淑寧在天之靈也安心。

新年紅紅火火,大家都盼着燈節。

可燈節還沒到,京城的喪訊來了。

山陵崩。

一時紅燈籠都撤下收回庫裡,白燈籠掛上。喜慶的紅襖也換成了麻衣,舉國哀悼。

爲老皇帝祭奠的時候,沈赫城看到林嘉跪在火盆旁,雙手合十,默默禱祝。

他問:“在求什麼?”

林嘉擡起頭:“求他來世,有個好身體。”

定遠侯雙手負在身後,仰望蒼穹,長長嘆息。

林嘉向來是一個到哪裡都能站穩紮根的人。她在鎮北大都督府裡也過得很好。

轉眼就到了新年二月。

天暖和了一點。這暖和也只是相對深冬的酷寒而言的,實際上,對林嘉來說,還是如數九寒天一樣的冷。

這日她在燒着地龍的屋裡,坐在桌旁看書。忽然有個影子從背後投到了書上。

弟弟調皮,有時候開玩笑會從背後跳出來。林嘉也不回頭,道:“走開,別淘氣,姐姐看書呢。”

背後那人卻道:“好狠的心,這麼久不見,卻叫我走開?”

書掉落在地上。

林嘉震驚轉身。

凌昭負手站在她身後。

黑了,皮膚粗糙了,琉璃美玉般的俊美感減了兩分。

棱角卻更分明,眉間是經歷過風霜雪雨、戰陣沙場後的沉凝。

有了幾分錚錚之感。

林嘉緊緊地抱住了他!

凌昭也抱住了她。

兩個人安靜地相擁許久,凌昭輕輕地拍她的背心:“別哭,這就帶你回京城。”

林嘉擦去眼淚,但想到他誆騙了她,把她騙到榆林交給了沈赫城,便恨從心起,狠狠咬住了他的肩頭。

凌昭吃痛,倒抽口氣,又笑嘆。

捧住她的臉,凝視許久。

林嘉的眼淚又流下來。

凌昭低頭吻幹,可又流了出來。

凌昭喟嘆一聲,低下去吻住她的脣。

新帝登基,改元永康。

永康元年四月,護送義德公主和親疏勒的凌昭凌熙臣回京了。

轟動一時。

因他在西疆的經歷堪稱傳奇,竟一人滅一國。

永康帝正年輕,新登大位,便有這樣的吉慶之事。整個新朝一掃從前垂暮陰沉之氣,煥發出了從未有過的蓬勃生機。

回到京城的凌熙臣,進爲國子監祭酒。

他今年才二十五歲,大周朝又有了最年輕的國子監祭酒。

他走到這個位子,仕途清晰可見。因翰林院出身的人,在三品之前的最後一個跳板,要麼是翰林院學士,要麼是國子監祭酒。

在這兩個位置上停留過,下一個位置便是侍郎了。

茶館酒樓裡,已經在議論,凌昭凌熙臣,到底多大年紀可以做到侍郎。

當然議論得最多的還是他的傳奇經歷。

這經歷裡,因還有一個公主,又不免帶有幾分曖昧的色彩。使臣帶着公主逃亡,聽起來就有幾分旖旎。不知道這路上有沒有發生什麼事。

那位公主雖然不是真的金枝玉葉,但絕色傾城是真的。

看,這不就傾了于闐。

又說起這位公主,也不知道是命好,還是命不好。

本是民婦,忽地成了縣主,忽地又被送去和親,忽地又回來了。

因和親未成,公主的封號撤了,竟又做回了縣主,實令人瞠目結舌。

在這些熱烈的討論中,自然不會有人想起死在了西疆的還有一位親王。

畢竟京中還有很多親王,也不缺這一位。

議論中的義德縣主林嘉已經與林太嬪重逢。

林嘉跪在了太嬪面前:“他叫我替他給婆婆磕頭賠罪。”

她重重地磕下頭去,因這一下,是替沈赫城磕的。

林太嬪沉默了許久,長長嘆息。

“是這樣的人物,倒也不算辱沒了淑寧。”

“嘉嘉,你以後安穩了。”

未及半月,京城又爆出了令人瞠目結舌的新聞。

凌昭凌熙臣求娶了定遠侯府的大小姐。

這個大小姐卻不是那個養在嫡母膝下的十一歲的女孩子,而是定遠侯新認回來的遺珠。

這遺珠也不是旁人,竟是就是以民婦一步登天的義德縣主。

京城吃瓜看熱鬧的人,嘴巴都合不攏了。

於普通人家,只羨慕得砸吧嘴。一個民婦,怎能接連有這樣的好運呢。

但宗室近支的人家裡,卻都恍然大悟。

原來,淑寧的“那個人”,竟是定遠侯沈赫城。

這當爹的名號擺出來,縱義德縣主嫁過一次,如今再嫁翩翩探花郎,也沒有人敢嘴碎說一句“不般配”。

永康元年九月,定遠侯沈赫城的長女出嫁,

嫁妝是弟弟們從北疆押送過來的。十里紅妝,繞城而行,不見頭,不見尾。唯見滿街的喜慶紅色,沉沉箱籠。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

禮成。

待入了洞房,賓客散去,紅燭滾滾,喜帳低垂。

燭光將帳子裡也映得通紅。

林嘉的臉嬌如芙蓉。

凌昭含笑望着她,卻忽然淚溼了眼睫。

“嘉嘉,你終成了我的妻。”

“我在西疆關外,常想,我若是死了,你以後會不會再嫁給別人。”凌昭道,“我原以爲,自己心裡自是想你能有良人相伴,白首共老,子孫滿堂的。”

“可偏每次一想,就好恨,恨得咬牙。”

“便告訴自己,凌熙臣,你不能死。”

“你得回去娶她。”

人生的事,許多曲折,一言難盡。

只謝蒼天,縱頗多曲折,有情人終是成了眷屬。

林嘉撐着牀,俯身過去,吻幹他臉上的淚痕,嘆息。

她說:“凌熙臣,其實那時候我在北疆也常想,若你死了,我也後悔。”

凌昭擡眸:“後悔什麼?”

林嘉沒說話,卻推着凌昭的胸膛,將他推倒。

她佔據了上方,看着他的眸子:“後悔兩個人,明明兩心相知,兩情相悅,卻直到生死離別,都未曾皮肉骨血相融過。”

她低下去吻他。

凌昭嚐盡纏綿,緊緊抱住懷中人,帶着她翻身,移天換地。

紅帳微動。

中衣、紅袴,刺繡精美的小衣……

一件件從帳中丟了出來。

紅燭嗶啵,鴛鴦呢喃。

十指交扣,抵死纏綿。

在天願爲比翼鳥。

在地願爲連理枝。

此情此意,蒼天可鑑。

林嘉與凌熙臣,終是皮肉骨血都作了一體。

一同融入了白光裡。

【全文完·無番外】

壬寅·端午·袖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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