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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半飢餓狀態下,獨立團指戰員又度兩天兩夜。
時至十一月二十九日上午,山子再次接到軍需處報告,即便按照伙食減半的標準,庫存糧食也只能滿足當日最後一頓晚餐。
於是山子又作決定,除重傷員之外,其他人從午飯開始,一律用麥麩、蕎麥皮煮熟充飢,節餘下來的糧食用於獨立團突圍時食用。
平常的日子裡,麥麩、蕎麥皮是用來餵養馬匹的飼料。
聽罷山子的決定,趙大年建議,如其承受飢餓煎熬,倒不如及早發起突圍。
山子仍對小茹的調虎離山之計充滿希望,繼而決定,堅持最後兩天,十二月一日凌晨一時,獨立團準時發起突圍。
從傍晚開始,寒風飄卷鵝毛大雪漫天飛舞。
因擔心日軍趁雪天發動攻擊,山子下令部隊進入待命狀態。
已是深夜十時,風還在刮,雪還在飄,氣溫降至最低點。
頭頂凜冽的寒風,身披白茫茫的雪花,山子由西往東,巡視三號陣地。
按照規定,各陣地除暗堡機槍手擔負警戒,同時增加三至五個地面哨位。
根據燕妮的安排,三號陣地上以排爲單位,共佈設三個地面哨位,三排值崗哨兵是程小林。
在與小林交談時,山子發現小林聲音沙啞,伸手撫摸小林的前額,只覺得熱突突的,顯然在發高燒。
山子不容置辯,下令小林立即下崗,去醫護隊診病治療。
小林離開哨位,山子原地站立,替小林站崗放哨。
約莫一個鐘頭過後,小茹悄然走至山子跟前。
望着肩膀和頭頂鋪滿積雪的山子,小茹禁不住一陣心酸,兩眼立刻被感傷的淚水模糊了。
因爲黑夜,山子看不見小茹滿眼淚花,冷冰冰地問:“你怎麼又來了?”
小茹無語,用雙手爲山子拍打肩膀上的積雪。
山子說:“別羅嗦,快回團部去。”
小茹依然無語,雙手緊捧山子的臉。
雖然小茹的手既溫暖又柔軟,山子卻像被火炙烤一樣,慌促地後退一步。
似乎山子的行爲激怒了小茹,小茹冷不丁撲過去,抱住山子後,又把雙手貼緊山子的臉。
山子用力撥開小茹的手,語氣異常嚴厲:“茹秘書,請自重。”
一聽這話,小茹的淚水流得更兇:“團長,你誤會了,小茹並沒別的意思,只想給你的臉增添一絲溫暖。”
抹一把眼淚,小茹接着說:“雖然這點溫暖微不足道,但希望你能感受到一個戰士對你的愛戴。”
山子終於被小茹所感動,兩眼變得潮紅,變得溼潤。
不知不覺中,山子也用雙手捧緊小茹的臉,一邊揉搓一邊說:“小茹,大哥不知道怎麼感謝你,聽哥的話,快回團部去。”
小茹輕輕挪開山子的手:“團長,請允許小茹陪着你,陪你多站一會。”
山子說:“大哥脾氣不好,再不走,別怪他不客氣。”
小茹悽然一笑,轉身仰望白茫茫的夜空,內心裡面好想哭。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急促不斷的叫喊聲:“團長……”
順着聲音跑過去,小馮站在壕沿上氣吁吁地說:“團長,您快回去看看吧,王連長昏迷了。”
山子失聲發問:“姜政委呢?”
小馮說:“是姜政委讓我喊你的。”
幾乎是在同時,山子和小茹一齊跳出戰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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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口氣衝進金葉的宿舍,只見金葉面容憔悴,口脣乾裂,任憑玉梅一遍又一遍呼喚,依然靜靜地呼吸着。
山子茫然無措,又衝小馮喝問:“快說,金葉到底怎麼了?”
小馮說:“剛纔王連長去團部,只說有點冷,坐一會就走了,姜政委不放心,讓我過去看一下,誰知趕到這裡,王連長就這樣了。”
小茹接着問:“還沒喊醫生來嗎?”
玉梅說:“我已經派人通知了。”
說到這,玉梅從金葉的枕邊拿來軍用提包,露出三個黑巴巴的窩窩頭,這玩意是用麥麩和蕎麥皮,添加少量麪粉混做而成,用手一碰就掉渣。
玉梅接着說:“子凱,金葉從小吃白麪長大,不要說她,這窩窩頭我都很難嚥下去,從中午到現在,金葉只吃一個。”
望着提包裡的窩窩頭,山子只覺得兩眼痠澀。
就在這時,韓軍醫跑步跨進門來。
經過聽診、把脈和測溫,韓軍醫說,由於受傷、飲食等原因,王連長體質減弱,抵抗力下降,加之天氣驟變,致感冒引發高燒,如不及時退熱,或致肺炎、腦炎等重病。
按照獨立團用藥規則,所有藥品共分兩類,一類只限重傷員使用,輕傷及疾病患者一律使用二類。
韓軍醫這時詢問山子,王連長使用哪一類藥物。
不料這一問,山子火冒三丈:“扯淡,這還要拿規定你看嗎?”
玉梅說:“子凱,韓醫生說得很明白,如果不及時退熱,會致肺炎或腦炎,到那時更麻煩。”
韓軍醫下意識點點頭。
山子卻不耐煩:“少廢話,就按規定用藥。”
韓軍醫無奈,一邊開啓針劑,一邊衝玉梅嘮叨:“疾病也能害死人,就憑這一點,我覺得王團長太過分。”
聽罷韓軍醫的嘮叨,山子轉身面對門外,凝望飄灑的雪花直愣神。
不一會注射完針劑,韓軍醫接着說:“姜政委,請您一定記住,再過四十五分鐘,無論王連長是否醒來,都要及時通知我。”
玉梅答應一聲,又對山子說:“子凱,團部有趙副團長坐鎮,我和小馮留下來照看金葉,你回宿舍休息吧。”
山子說:“風天雪夜,睡不安,再回三號陣地。”
說完,山子大步走出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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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山子返回陣地,一直站在小林的哨位上。
盡然寒風刺骨,大雪飛揚,山子絲毫沒有冷的感覺,滿心緒都是金葉的音容和笑貌。
正當金葉從眼前不間斷地晃動,坑道外傳來小茹的叫喊聲:“團長,王連長醒過來了,姜政委讓您快回去。”
聽到喊聲,山子縱身跳出戰壕。
一看山子風火火站到牀頭前,金葉噙着滿眼的淚水說:“玉梅,山子,我好餓,給做一碗白麪糊行嗎,就一碗。”
山子說:“金葉,你忍着點,明天中午,每人都喝一碗麪疙瘩湯。”
金葉咬緊嘴脣,淚水流得更洶涌。
玉梅說:“子凱,我和小茹自作主張,讓炊事班給金葉趕做一碗熱湯麪,估計很快送過來,如果這也犯錯誤,玉梅甘願受處分。”
玉梅話音剛落,金葉禁不住嚶嚶地哭起來。
山子依然望着金葉,雖然什麼都沒說出口,但淚水逐漸模糊了視線。
又經過韓軍醫聽診測溫,金葉的體溫已降至38度。
韓軍醫再次吩咐玉梅,王連長必須按時吃藥,早飯後再打針劑,最起碼天亮前不能脫離監護。
……
第三次返回陣地,山子從戰壕中慢悠悠地走。
走至戰壕盡頭,山子好像走投無路,恍惚中躍出戰壕後,面對白茫茫的夜空默默地思尋什麼。
不知不覺中,小茹幽靈似的出現在背後,隨後跳出戰壕,拍打着手上的雪花說:“團長,知道小茹爲什麼不請自到嗎?”
山子說:“找罪受。”
小茹說:“你錯了,其實是我不甘心。”
山子問:“啥意思?”
小茹說:“我總覺得石井會撤兵,或許就從今天夜裡開始。”
山子乾咳一聲:“但願你是活菩薩。”
小茹冷不丁掄起拳頭,撲通砸在山子的肩膀上:“你笑我?”
山子下意識捋開手腕,看清時間後自言自語:“這會都快零時一刻了,可是這雪還在下。”
不料小茹撲哧一笑:“團長,小茹乾脆替你說了吧,這會都快零時一刻了,可是鬼子兵還沒撤。”
山子似乎被小茹打了一個耳光,尷尬地摸摸冰冷的臉。
恰在這時,小馮和團部通訊員一前一後,一邊奔跑一邊喊:“團長,情報中心報告,鬼子撤兵了,鬼子撤兵了。”
山子先是一愣,回過神一把拉住小茹的手:“知道了,你們回去吧。”
一口氣跑下嶺崗,山子依然拉緊小茹的手。
直到小茹體力不支,氣吁吁跌坐到地下去,山子撲通仰趟在雪堆裡,歇斯底里吶喊:“小鬼子——獨立團勝利了——”
稍稍喘息片刻,山子和小茹雙雙登上圈子嶺,放眼西南方向望去,白皚皚的荒野間,鬼子遠去的隊形蜿蜒綿長,清晰在目。
此時此刻,山子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再次握住小茹的手:“茹菡,是你挽救了獨立團,獨立團不會忘記你,王子凱不會忘記你。”
小茹說:“團長,有您這句話,茹菡知足了,一輩子都知足。”
似乎無法用言語表達對小茹的感激之情,山子這時抽回手,從小茹的肩膀上輕輕拍打兩下。
從圈子嶺返回的路上,小茹莫名其妙:“團長,請你回答一個問題,假如抗戰勝利了,你我還會留在獨立團共事嗎?”
山子說:“那不是你我說了算的事,組織的安排誰都無法預料。”
小茹說:“或許這就是命運吧,你說對嗎?”
山子答應一聲:“應該是。” wωω☢ттkan☢℃ O
小茹接着說:“如果真的離開獨立團,不知道是否還能見面。”
山子接着說:“山不轉水轉,總有見面的機會。”
小茹又問:“無論距離多麼遙遠,你會主動看我嗎?”
山子苦笑一下:“這個不好說,一要看時間,二要有機會。”
小茹思忖片刻,突然擡起頭來:“或許時間一長,你會把我忘記的。”
山子又一次苦笑出來:“剛纔已經說過了,獨立團不會忘記你,我王子凱更不會忘記你,是你信不過對嗎?”
小茹說:“其實只要你不會忘記我,茹菡便沒有遺憾了。”
山子說:“謝謝你這麼看重我。”
誰知小茹嘆息一聲:“看得出,你的話很敷衍,好像不耐煩,不過應該告訴你,今天夜裡你對我說的每一句話,都讓茹菡終生難忘。”
說完,小茹宛若一位天真活潑的小孩,一邊走,一邊踢着鬆軟的雪堆。
回到團部,山子下令各連隊炊事班趕做麪疙瘩湯,讓每一位戰士吃飽肚子,痛痛快快睡一覺。
接下來不一會,軍需處長被山子招來團部。
山子指示軍需處,獨立團大慶三天,多備肉食酒菜,讓戰士們每餐都有肉吃,每天都有酒喝。
安排完該安排的事,又敞開肚皮喝幾碗麪疙瘩湯,山子只把鞋子脫掉,和衣躺進被窩,不一會鼾聲大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