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扯一個彌天大謊!

“夏尚書,回來!不怕耳朵被震聾了嗎?”

紀綱今日不在,兩個小吏放下筆,連拉帶拽方纔把夏原吉拖回了椅子上。

而夏原吉坐在椅子上,還是躁動不安地死死看向牆壁,彷彿目光能穿透牆壁,看到對面一樣。

夏原吉心態產生的變化,並不難理解。

‘鈔法註定敗壞’這道題,被歷代帝國的財政精英們研究了近二百年不得其解。

夏原吉曾經不服氣,作爲這個時代的頂尖財政專家,他覺得他就是那個解題人。

可事實證明,他錯了!縱使他再頂尖再聰明,還是沒有能超越前人。

所以,原本在灰心喪氣的夏原吉看來,這道題是註定無解的。

可有一天,忽然有人說這道題有解。

夏原吉的第一反應就是不信!

這很正常,因爲自己解不出來的題,如果一個無名小輩說自己能解出來,豈不是讓他的才華天縱成了笑話?

況且,那麼多前輩都解不出來,憑什麼你小子能解出來?

所以夏原吉不敢相信,也不願意相信。

但很快,夏原吉的心態便發生了一絲轉變,因爲對面的小子,竟然真的對“經濟”這門在當世非常深奧的專業,堪稱瞭如指掌。把貨幣的起源和發展演變,說的頭頭是道。

而最後,更是通過遊戲證明了原來的解題思路絕對行不通以外。

提出了新的,讓人足夠眼前一亮的解題思路。

夏原吉現在倒也算不上“朝聞道夕死可矣”,但終歸這是困擾了他多年的心魔。

自視甚高的他,每當午夜夢迴,想到自己這輩子都要被‘鈔法敗壞’這個無解難題所困,夏原吉不知道多少次披衣而起、對月唏噓。

他太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了。

而眼下,這個問題答案距離他只有一步之遙!

好在,

姜星火向來不是一個喜歡吊人胃口的人。

姜星火溫和而堅定的聲音,透過牆壁被擴大,傳到了密室內,形成了迴環音。

“如何破解兩百年無論是何國何人主持的鈔法,都難以持續到四五十年的問題呢?”

“就如同剛纔所說,我認爲產生的原因主要有兩個方面。”

“其一是實體,也就是真正創造的真實價值;其二是影子,也就是超發的貨幣。”

“而這兩者,對於一個基本依賴體內循環的傳統農業國來說,就形成了一個走不出去的悖論。”

“基於農業所收上來的賦稅總量是基本固定的,就是圍繞一個基準線上下波動,也就是財政收入基本固定。可不同時期需要的財政支出卻不是固定的,一旦運氣不好,連續遇到倒黴的事情.就像是你們在模擬遊戲裡遇到的一樣,那短時間內財政支出的需求會激增。”

“需求激增,國家唯有超發紙鈔靠印錢來解一時之急,而超發紙鈔基本上都是無法控制的,必然會導致鈔法敗壞,走向【換鈔】。”

聞言,剛纔被遊戲裡年年扣錢折騰到麻木的朱高煦,深有感觸地點了點頭。

就是如此,作爲一個帝國的統治者,都不追求風調雨順,能每年小災小難熬過來就不錯了。

而最讓人糟心的就是,壞事情通常會引發連鎖反應,繼而陷入惡性循環。

明末就是一個跟元朝一樣典型的惡性循環,譬如旱災會引發饑荒,饑荒會引發起義,鎮壓起義需要錢,忙着抵禦後金的朝廷又沒錢,沒錢就要開源徵三餉就要節流裁撤驛站,然後.然後天下無敵的大明就亡了啊。

李景隆急切道:“姜郎,道理我都懂了,可是怎麼解決呢?”

這個問題,也同樣是隔壁密室的夏原吉所期待的。

“別急啊。”姜星火看了他一眼,繼續說道。

“辦法當然是有的,第一是打開國門走出去。通過長期穩定的跨國貿易,帶動出口相關的大規模手工工場(非工廠)與作坊的產業發展,讓製造產業創造更多的真實價值,就相當於傳統農業以外的自我造血,自然就能獲得更多的、源源不斷賦稅。同時進口和出口,也會帶來高額的關稅收入,嗯,也就是市舶司收外國貨物的進門稅。”

“第二,便是控制紙鈔超發這個影子,並且讓它由完全的虛體,變爲半實體,繼而反過來與真實價值這個實體相輔相成。”

隔壁密室,夏原吉皺緊了眉頭,陷入了苦苦思索的狀態中。

便如前面所說,朝貢貿易體系之所以存在,便是因爲以中國爲核心的這一圈的國家,其實並沒有太大的貿易價值。

換句話說,唯中國富有四海,四海之外皆窮苦蠻夷爾。

那麼姜星火所說的跨闊貿易促使製造產業發展,在傳統農業以外發展大規模的手工業工廠,就必須是突破朝貢貿易體系才能實現,便如元朝那般把貨物賣到更遙遠的極西之地去。

那麼夏原吉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朱棣。

所以說,前段時間在中秋大宴上號召全體宗室、勳貴下西洋,應該便是這個意圖。

但又不完全是,或許只是一個開端。

畢竟由皇帝主導的行動,很難惠及民間,形成新的造血能力。

第一點的實現還有些爲時尚早,夏原吉的注意力,全部被第二點所吸引了。

如何讓紙鈔超發這個影子由虛變實?

想不通!

實在想不通!

夏原吉打破了腦袋,也沒能在短時間內想明白這一點。

就彷彿前面是一片大霧,無論如何都走不出去一樣。

牆對面的李景隆則有些瞭然,他回憶起之前的內容試探性地問道。

“這也就是姜郎所說的‘白銀寶鈔’。”

“不錯!”姜星火點了點頭,“就是白銀寶鈔!”

“第一點目的其實沒什麼好講的,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我們今天要講的重點,就是這第二點。”

聽到這裡,隔壁的朱棣和夏原吉,同時屏住了呼吸。

“首先我們要講清楚,白銀寶鈔是什麼?”

“白銀寶鈔,就是以白銀爲錨定物和儲備物,所發行的貨幣。”

姜星火剛解釋了一下概念,就被朱高煦插話打斷了。

“姜先生,儲備物我知道,什麼是錨定物?”

姜星火也不急躁,耐心地給他解釋道:“你可曾見過船隻航行?”

“俺自然是見過的。”

朱高煦憨憨一笑,說話聲音如悶雷般:“當初俺渡河可不少,姜先生說的錨定物,聽着像船錨,但總歸是不太理解。”

姜星火微笑頷首:“跟船錨也大差不差。”

“就是船舶在航行時需要停靠,就錨定了錨點,讓它停止前進和轉彎。而如果把貨幣的超發比喻成隨波而行,也要有個船錨來讓它不亂跑。”

“換言之,貨幣錨定物所起到的作用,就是如船隻船錨一般,因爲本身重量夠重,壓得住船,才能讓船不會順流而下狂飆千里。”

由虛變實,船錨.

隔壁的夏原吉,像是忽然醒悟了什麼一樣,他的瞳孔越睜越大。

“臣明白了!”

夏原吉有些激動地站起身對朱棣說道:“臣明白了!想要把完全靠國家信譽發行的紙鈔這個‘虛’變成‘實’,就需要在紙鈔上面寄託有實際價值的東西!”

“不對,不對。”

夏原吉從激動的狀態中,又突兀地脫離了出來,他在原地踱步,口中唸唸有詞。

“如果臣所料不差,姜星火所謂的‘白銀寶鈔’,便是如元朝金銀平準庫一般,讓寶鈔能和白銀自由兌換,如此一來,只要朝廷能保持不亂動金銀平準庫裡的錢,就能讓寶鈔穩定在一個相對的水平。”

“可是臣也並非沒有設想過給寶鈔增加平準庫來穩定幣值,這裡面問題有兩個,一個是朝廷遇到困難,總是會打金銀平準庫的注意的;另一個是,即便是不打這個注意,寶鈔還是會越發越多,可金銀的開採數量卻跟不上。”

“不對,姜星火的這個主意還是不可行!還是在走前人的老路!”

夏原吉有些沮喪地坐回到了座椅上。

朱棣卻輕笑了一聲。

“陛下何故發笑?”夏原吉沮喪問道。

“笑伱太急.夏卿這是關心則亂啊。”

夏原吉苦笑道:“如何能不關心?臣一生難解之事,不過鈔法二字!”

“如今本以爲找到了答案,沒想到,還是在走前人的老路,行不通的。”

沒想到,朱棣卻胸有成竹地說道。

“姜星火指的路,從來都不是老路。”

這一點,朱棣非常確信,因爲無論是削藩還是綁架宗室勳貴下西洋,亦或是後面提出的國運論、攤役入畝,全都證明了這一點!

摸不着頭腦,不明白朱棣爲什麼如此肯定的夏原吉,一時茫然。

牆對面,老歪脖子樹下。

姜星火說道:“其實關於貨幣虛實的這個問題,還是回到之前所說的那個爭論上,紙鈔究竟是不是一張紙。”

“這個問題我之前的答案是,不是一張紙。你們可能還是不太相信,因爲刨除上面的國家信譽不談.它也確實不剩什麼了,便如元朝那般頻繁的換鈔,又有什麼國家信譽可言呢?”

“之前你們已經模擬過了中統鈔到至元鈔的變化,後面元朝又搞了至大銀鈔,一貫至大銀鈔可以兌換至元鈔5貫,中統鈔10貫。也就是說,中統鈔再次被人爲貶值八成,名義價值降爲發行之初的4%。這還沒完,至正十年元朝再次變鈔,增發至正交鈔。這次變鈔的結果是.”

“兩年不到,義軍遍地;十八年後,大明建立。”

李景隆面露古怪,一想到這段並不算遙遠的歷史,他曾經親自扮演元朝統治者模擬過,就開始爲真正的元朝統治者默哀了。

下不了決心修黃河怕花大錢,等待後人的智慧來解決,結果黃河年年決堤,後人想修的時候,直接把“我大元”修進了墳墓。

痛,實在是太痛了!

姜星火笑了笑說道。

“這個故事就告訴我們,光有儲備物是沒太大作用的,因爲朝廷一想用錢,就會打儲備物的主意,偷偷挪用儲備物去應急.然後,然後大概率就不會還回來了,而且下次還會拿更多。”

李景隆琢磨了片刻纔回過味來,問道。

“所以說,儲備物和錨定物不是一個東西?”

“當然不是一個東西。”姜星火理所當然地說道。

不是一個東西?

隔壁的夏原吉心亂如麻。

姜星火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就打亂了他的全部認知和想法。

夏原吉剛纔之所以會那麼沮喪,便是認爲所謂的“錨定物”跟元朝的金銀平準庫差不多,都是用來通過兌換的方式,保證紙鈔幣值穩定的。

而如今姜星火竟然說“錨定物”跟平準庫不是一個東西?

那到底是什麼意思?

夏原吉心頭震驚,這種全新的經濟概念,他聞所未聞!

是真的聽都沒聽說過,妥妥的降維打擊!

夏原吉迫切地看着牆壁,等待着姜星火的解釋。

到底,什麼是錨定物。

“剛纔我們說過,錨定物就是能讓紙鈔貨幣這艘大船,穩定下來不隨波逐流的船錨。”

姜星火的講解,簡單易懂!

錨定物,就是能讓紙鈔貨幣穩定下來的東西,而不是一路超發一路往地府裡俯衝,缺乏阻攔根本停不下來。

可是這只是一個比喻,並沒有落到實處。

那麼,錨定物到底是什麼?夏原吉現在無比迫切地想知道答案。

可惜他又不能衝到牆對面去,只能隔着一堵牆,苦苦等待。

姜星火沒有讓夏原吉等待太久,姜星火沉吟了幾息捋了一下思路,便說道。

“錨定物有價值錨、貨幣錨、通脹錨,我們現在只需要明白價值錨即可。所謂的價值錨,就是讓貨幣的價值,與有價值的事物相掛鉤,最簡單的,就是黃金和白銀;更復雜一點的,有債務和石算了,你們知道簡單的就行了。”

姜星火態度極爲嚴肅地說道。

“這種掛鉤,絕不是你們所理解的,一張紙鈔就能固定兌換多少金銀!元朝的這種做法是沒有用的。”

“因爲,紙鈔和通脹,天生形影不離!”

紙鈔和通脹,天生形影不離.夏原吉反覆地念叨着這句話。

一針見血!

沒深入研究過紙鈔的演變,或者祖上沒從事過國家的經濟管理工作,夏原吉不相信對方能說出這種話。

可偏偏弔詭的是,姜星火這個名字,他連聽都沒聽說過!

難不成,真有生而知之者不成?

“所謂通脹,就是因紙鈔超發,購買同樣事物需要花費比過去更多的紙鈔的現象。”

“所以就如同大禹治水一樣,堵不如疏!”

“想要讓紙鈔價格穩定永遠不改變,是不可能的事情,不僅朝廷會超發,民間也會隨着繁榮創造更多的真實價值,也就需要更多的紙鈔作爲一般等價物。”

聽了這話,夏原吉恨不得擊節叫好,這就是問題的關鍵所在,這也是朱元璋制定的鈔法在他看來必定敗壞的結症。

就算朝廷不超發寶鈔,隨着民間創造財富能力的增長,寶鈔一樣需要超發,否則寶鈔就會變得比紙面價格更貴,進而形成寶鈔-銅錢的利差。

而姜星火這番話裡,最難做到的就是堵不如疏這四個字。

因爲所有玩紙鈔的朝代,一旦開始‘疏’,那就如同在黃河大堤上鑽了個孔,過不了幾年就是紙鈔超發到洪水滔天了。

那麼,到底如何‘疏’?如何才能確保‘疏’的時候,紙鈔的幣值能穩定下來?

夏原吉隱隱約約,理解了‘貨幣錨’這個概念。

但還需要姜星火給他把這層烏雲撥開,才能見到後面的大日。

“價值錨,就是讓紙鈔與白銀價格單向掛鉤,以白銀價格錨定紙鈔,但紙鈔不錨定白銀。”

姜星火笑了笑,說道:“當白銀作爲錨定物而非儲備物時,就不需要實體白銀大規模地進行流通,也不需要國家的白銀持有量等於紙鈔發行量。”

“白銀不會成爲真正的貨幣,也不用擔心大規模流入白銀,使得白銀貶值成第二個寶鈔。”

“如此一來,紙鈔既獲得了價值錨定,又獲得了價值附加,不再是完全依靠國家信譽的一張紙。”

其實,這就是貴金屬本位制的原理。

無論是金本位英鎊還是金本位美元,掛鉤的都是黃金的價格,但黃金其實並沒有大規模地在市面上流通。

有了這種相對堅挺的錨定物,貨幣纔不會劇烈地貶值。

但這有一個前提,那就是實行貴金屬本位制的國家,手裡掌握着絕大部分該貴金屬!

否則若是錨定物在他國之手,貨幣體系隨時都可能被錨定物的劇烈價格波動弄崩潰!

錨定物,需要絕對穩定!

這也是爲什麼要有日本銀礦在手這個前提條件,大明才能玩白銀寶鈔的原因。

便是因爲有了日本銀礦,就控制了此時世界上三分之一的白銀產量,或者說,亞洲範圍內的幾乎全部白銀產量。

但這個在前世不算很高深的概念,對於這個時代的人來說,如同一道霹靂劃過了漆黑的夜空!

自宋金以來,無數財政精英們,所觸及的最高玩法,不過是將金銀作爲平準貨幣價格的儲備物。

誰能想到,用白銀來當錨定物,在價格上相互掛鉤,在數量上同比例放大到紙鈔的發行量上呢?

而且,多餘的白銀還可以投入到官方航海貿易中,對外國形成額外的免費財富掠奪。

震撼!

無比震撼!

“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達者爲師矣!”

“今日心魔得解,經濟之道本以爲畢生不得窮盡,未曾想還能更進一步,皆是姜師之恩。”

“姜師在上,受夏某一拜!”

此時的夏原吉坦坦蕩蕩,心頭再無任何輕視之念,反而鄭重其事地對着牆壁下拜,跪的堂堂正正。

夏原吉的心頭全是一個念頭。

從此以後, 寶鈔有救了!

而姜星火自然不知道有人在隔牆拜他,姜星火順着錨定物的思路,繼續講了下來。

“當有了白銀作爲白銀寶鈔的錨定物後,第一步算是走出去了,但這還不夠!”

“還不夠?”李景隆咂舌。

“當然不夠。”姜星火說道,“第二步,便是白銀單軌制。只有完成了第二步,才能實現第三步,讓白銀寶鈔成爲整個世界貿易體系的唯一結算貨幣。”

“當完成這三步,白銀寶鈔將會綁架所有在大明貿易體系內的國家,寶鈔的通脹,將會由體外循環流動到其他國家稀釋分擔,從而在最大限度上,以百年爲尺度維持國內的緩慢通脹。”

“扯一個彌天大謊,讓整個世界隨之起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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