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隱沙殿
“她是誰?”一位穿着僕婦衣飾,五十多歲,不施脂粉,卻保養良好,皮膚漂亮得像是三四十來歲的婦人瞥了一眼蝶信,冷淡的問。
“皇上最近要的一個小婢女。”輕輕的敲擊着桌子,常順有些漫不經心的回答。
“皇上要的?”一挑眉,婦人的眼神變得銳利,微微擡高下巴,她上下打量着蝶信,縱使僕婦的衣飾也掩不了那從骨子裡透露出來的高傲和貴氣。
打量一番後,婦人皺起細眉,明顯不甚滿意,但還是勉強開口,問:“什麼名兒?”
“蝶、蝶信,婢子的名字叫蝶信。”乍一聽見問話,蝶信忙不迭的回答。
如果說剛纔婦人臉上的表情僅是不滿,那現在,婦人的表情已經可以稱得上是厭惡嫌棄了:“連個話都不會說麼?當上面的人問你話的時候,要先說‘回’字,事情也必須儘量挑着簡潔重要的回答!”
言罷,她又轉過頭對常順說,帶着幾分薄怒:“什麼都不懂的東西,帶回來做什麼?如果要乖巧會做事的丫頭,只要說一聲,我會拿不出來?”
“是皇上指名要的……”搖搖頭,常順說,“她看見了一些不該看的東西。”
“……”神色一冷,婦人的眼裡多了幾分殺機。
“夫人!”注意到了那抹殺意,蝶信腿一軟,不由自主的跪倒在地上。
“算了……皇上說過放人了,何況這丫頭倒天賦異稟,竟然會傳說中的隱步。”揮揮手,常順說,“若非這丫頭有這不常見的功夫,就憑那些崽子竟然疏忽到放了一個大活人進去,我就要讓他們去萬蛇窟裡面繞一圈。”
靜靜的聽着,婦人的臉色緩和下來,半晌,她撲哧一笑,竟流露出一種渾然天成的魅惑姿態,讓本來戰戰兢兢的跪在地上的蝶信呆了一呆。
“我看後面一種纔是你真正理由……”輕輕搖頭,見蝶信眼神漸漸恢復清明,婦人有了一絲訝異,“算了,既然這丫頭有這本事,就交給我訓練一段好了……不過看她一臉呆相,只怕也沒多少資質。”本來說得還好好的,但到了最後,看見蝶信不太機靈的樣子,婦人忍不住又哼了一聲。
“你要怎麼訓練?”瞥了一眼地上的蝶信,常順問。
“老鬼,什麼時候我訓練人輪到你來指手畫腳了?”眯了眯眼,婦人眼裡有了一絲煞氣。
無視婦人的挑釁,常順只是淡淡的說:“一個影子不需要多機靈。”
“影子?……”微咦一聲,婦人恍然,“確實,現在學什麼都不太好,我們也不缺機靈的婢女和武功高強的護衛。只是當這些人都沒辦法的時候,她的隱身法子或許能起到點用處……偷襲報信都不錯。”說到這裡,婦人轉怒爲喜,說,“到底還是毒君子有辦法,不怪小姐當年那麼器重你。”
“多少年了,提過去做什麼?瘋妖姬。”沉默半晌,常順說。
“多少年了?多少年了我都不會忘!小姐當年是何等的驚才絕豔,卻生生爲那個人折了翼,甘心入了這藏污納垢的地方。結果呢?結果……”冷笑幾聲,婦人剛要繼續說下去,卻猛然聽見室內傳來一聲淒厲的叫喊。接着便有一個人影撞撞跌跌的穿過層層紗幕,向着宮殿深處走去。
“……小少爺也沒有忘,不是嗎?”看着人影消失的地方半晌,婦人陰陰的笑了起來,只是臉上的神情卻有幾分怪異,像是混雜了憐惜、欣慰、陰狠種種情緒,讓婦人的臉輕微的扭曲起來,“小少爺沒有忘、我也沒有忘……”緩緩的將臉湊近常順,讓他看見自己眼底的瘋狂,婦人用很輕很輕的聲音說:
“遲早有一天,我會將當初參與的人一一挫骨揚灰,祭奠小姐在天之靈……在那之前,不論是誰想忘記小姐受的苦、受的痛,我都不會放過他……我會讓他很後悔,很後悔。”
沒有被婦人嚇到,常順眉宇間依舊沉穩,只是這沉穩中,卻帶上了幾分不忍:“縱使我們想忘,當年那些人也不會讓我們忘。只要能爲小姐報仇,就是要拆了我這把老骨頭也沒什麼……只是小少爺這些年着實是苦,像他這種年紀,本不該夜夜困於噩夢之中。”
婦人的臉色緩和下來,眼底也泛起了些柔情:“小姐是由我帶着長大的,她便像是我女兒一般。小少爺既然是小姐的孩子,我自然也疼他……”說到這裡,婦人臉色猛然一沉,“但這世上,母仇子報本就是天經地義之事。小少爺既享受了這些年的榮華尊崇,便該時時謹記母恨,不能有片刻忘懷!”
沉默着,常順久久不言。直到耳邊響起輕微的機關震動的聲音後,他才說:“把這丫頭帶走吧……我去看看小少爺。”
“也好。”稍微思索一下,婦人點頭,“你看着小少爺,順便警告一下蘇家的那小子,讓他別太過分。縱然他喜歡小少爺,也該有點分寸,不要以後再來幾個看到不該看的東西的丫頭了。”
言罷,婦人揪着蝶信的衣領,向宮殿的右邊走去。
“夫、夫人……”被拖着走了幾步,蝶信連忙叫道。
“叫花夫人!”冷聲回答後,花鳴鳳在牆上動了幾下,露出一個黑黝黝的入口後,一下子閃身進去,入口也在不久後關閉。
榮華尊崇?若這榮華尊崇本是那人不要的呢?微微閉眼,常順面色沉鬱。沒有一個人,沒有任何一個人能明白這些年來,君莫言到底是怎麼過來的。
夜夜被噩夢驚醒,喝安神藥到完全沒有效果,一個月中至少有兩三天的夜裡是在密室中跪着呆到天明……
“花鳴鳳,你將小姐當成自己的女兒,我便不將小少爺當成自己的孩子了?”輕聲自語着,常順的聲音在空寂的大殿顯得分外飄搖。
還有……蘇寒凜。放在膝上的拳頭緩緩握緊,常順眼底掠過了一絲濃厚的殺機。接着,他起身,向後殿走去,背脊直挺,繃得緊緊的,完全沒有半分佝僂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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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速熟練的穿過黑暗的道路,君莫言臉色煞白,心臟急促的跳動着,急劇到隱隱抽痛起來。
垂在身側的手腕劇烈的顫抖,上面似乎還殘留着夢中被握住時的些許熱度。以及那微微跳動的觸感。
是血管,抑或是那隱藏在皮膚下啃噬一切的……蟲子?
“呼——”驀的,兩團碧色火焰突然竄起,照亮了密道盡頭的房間。
房間很大,四壁上雕滿了各種各樣的面容猙獰的惡鬼。中間靠牆處,則擺放了一張案臺,案臺上放置着一個靈位,靈位兩邊點着和周圍同樣顏色的火焰。
站定在門口處,君莫言急劇的喘息着,眼前發黑,頭腦一陣陣暈眩。也不知是因爲眼前的情景還是因爲剛纔的動作太過劇烈。
扶住牆壁,君莫言慢慢調整呼吸,直到眼前的黑色完全褪去後,他鬆開手,一步一步的向着放在案臺上的牌位走去。
沉黑的牌位正對着君莫言靜立,像是對他無言的苛責;周圍石壁上刻着的惡鬼在碧綠火焰的照應下,也像是在尖嘯、咆哮,一團團的向他撲來。
慢慢的走着,越接近案臺,君莫言的神色越蒼白恍惚。待走到案檯面前,君莫言伸出手,輕輕的撫摸着一層不染卻冰冷刺骨的桌案。甚至不用閉眼,當年的情景就能清晰的浮現在君莫言的眼前。
雜亂的環境,四處尖叫奔跑的侍女,刺耳的咆哮,枯瘦得只剩骨頭的手,在皮膚下蠕動的蟲子,還有呢?還有……隱藏在暗處,壓低了的笑聲……
搭在案臺上的手無力滑下,修長的雙腿也終於支持不了身體的重量。緩緩跪倒在冰涼的地上,君莫言慢慢閉眼,沙啞的聲音衝破喉嚨,帶着三分茫然,三分絕望。
“娘……”
悄然走在黑暗中,常順無聲息的走進供奉着靈位的房間,隱在暗處看着跪在中間的君莫言。
單薄的微微顫抖着的身子,似不堪負重般微駝的背脊……很多事,本不該由眼前的人承擔。只是……眼神微微一沉,常順走出陰影,開口:
“皇上,時間差不多了……”
跪在地上的君莫言沒有回答,靜默半晌後,他才搖搖晃晃的準備站起來。
趕緊上前一步,常順扶住君莫言,立時感覺到了對方身體抑制不住的顫抖。
心中一緊,在注意到君莫言臉色不自然的緋紅後,常順不再遲疑,彎下腰將對方抱起,快步離開陰冷的密室。
“皇上?”回到溫暖的宮殿後,常順小心的將人放到牀上,用手輕輕的碰了碰對方的額頭。
“……我沒事。”搖搖頭,君莫言用指關節揉了揉額角,“順爹,我當時在做什麼?……爲什麼會直到最後才……發現?”
發現那種從心底直冷到體外的恐怖?……也是那時,他才知道恨、嫉妒、貪婪這些情緒,足以讓人變得比魔鬼還可怕。
沉默着,在君莫言將略帶疑惑的視線移向自己時,常順才遲疑的問:“皇上一點也記不得?當時您和丞相……”
“丞相?”微一挑眉,君莫言已經恢復了往日的鎮定——只除了那白裡透着不正常的紅的臉色證明他剛纔的脆弱,“朕一直疑惑,爲何母妃離世前什麼都不交代,惟獨讓朕無論如何都不得傷害丞相?”
除了這一句話什麼都不交代……不交代報仇,不交代奪位,甚至沒有交代自己究竟掌握了多少地下勢力……小姐是想讓自己的孩子過普通人的生活嗎?只是,有些事卻並非那麼……
“順爹?”見常順陷入沉思,君莫言略略提高了聲音。
“……娘娘當時很喜愛丞相。”因爲小少爺特別喜歡那個大了他三歲的人。剩下的一句話,常順並未說出口。
“……是嗎?”君莫言皺眉,“按着這麼說的話,我應該對丞相有印象纔是……”喃喃着,他輕敲着牀沿思索,卻始終無法自記憶中找出半點和對方相處過的痕跡。只是……慢慢的擰起眉,君莫言突然覺得自己記憶裡有些地方不太對勁。就好像是本該兩個人一起做的事情變成了一個人。
“朕是不是……忘記過什麼?”不太有把握的說着,君莫言一方面覺得記憶有些怪異,另一方面又感覺所有事情都很連貫,一點也沒有突兀的空白出現。
“皇上,邊關剛剛傳來喜報,說是大捷,七王爺不日將班師回朝。”沒有回答君莫言的問題,常順反而說起了君辰寰的事情。
“皇叔是嗎?”眼神柔和下來,君莫言微微一笑,說,“如此便好。”
看着君莫言的神色,常順心中有了些怪異的感覺,但隨即拋開,暗想:不論怎麼樣,都好過再和蘇寒凜糾纏了。
這麼想着,他也不深究,只是建議:“皇上,明兒是否出宮走走?”一來散散心,二來麼……有些勢力也該接手了,總好過任由花鳴鳳那個瘋女人蹦躂……微垂下頭,常順眼中寒光一閃。
“這件事你安排吧,順爹。”隨口說着,君莫言略顯疲憊的閉上眼,對出宮既不熱衷也不排斥。
見君莫言精神不濟,常順點頭,躬身退下,順手熄了一旁點着的燭火。
窗外,東方已然泛白,但寂靜的宮殿內,卻悄然竄起一股冷意,經久不散。
作者有話要說:開頭那段密室的描寫讓我囧了一百遍啊一百遍……果然描寫無能,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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