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皇宮
安靜的站在角落裡,常順手上粘着一片刀,刀只有手掌大小,且極爲很薄,似乎到連光線都能透過的地步。
此刻,這柄薄薄的小刀正在常順指尖上下翻飛着,劃出一道道淡銀的光芒。但他卻沒有將注意力放在手上輕薄鋒銳的小刀上——他的注意力,自始自終都集中在書房面前的一小塊地方——正是隱沙殿的密道所在。
三天前,他突然接到密報,說皇上會在這兩日回宮——那份密報本身沒有絲毫問題,只是當日……
剩下的東西,常順並沒有想下去——他面前的密道,已經被人開啓了。
手指在瞬間夾緊了小刀,在看清了出來的人後又立即鬆開。快走幾步上前,常順彎下腰,扶住了從密道中出來的人。
“皇上,您——”
之後的話,消失在了手腕處傳來的痛楚裡——在常順扶住君莫言的時候,君莫言突然反扣住常順的手——對習武之人並非太大的力道,但卻是常人能瞬間爆發出來的最大力量。
慢慢轉過頭,君莫言臉上泛着病態的紅暈,臉頰也凹陷下去,露出顎骨。用無神的眼睛對着常順,他張開乾裂的嘴脣,一字一字的問:
“十五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麼?”
手上驀然顫抖了一下,對着那對無神的眼睛,常順頓了好久,才勉強開口:“小少爺,您的眼睛……”
沒有理會常順的話,君莫言只是自顧的說着:“當年我母妃掌控了那麼多的勢力,爲什麼會在一夜之間不明不白的死了?後宮中的女人、那個太后,真有那樣的本事?如果有,那我母妃的勢力,爲什麼會保存得這麼完整?又爲什麼——”
無神眼睛的深處似乎閃現了一抹亮光,君莫言手上抓人的力道更重了:“爲什麼,早該死去下葬的人,又再次出現?!”
一下子張開了口,後又緩緩閉上。過了好半天,常順纔開口:“先坐下休息吧,小少爺。”
聽着對方的話,君莫言靜默了一會,才慢慢鬆開手上的力道,由着對方攙扶坐下。
服侍君莫言坐下後,常順低聲問:“小少爺,你知道多少了?”
知道了多少?垂在身側的手指微一顫抖,君莫言想到了幾天前發生的事情。
十天前沛水客棧
“……想不到,我的兩個兒子都是廢物。”轉過身,看着君莫言,中年男子露出一個略微複雜的笑容。
縱然假設過種種可能,君莫言也沒有哪怕一分的想到現在會擺在面前的情況——荒誕到了極致的情況。
“……父皇?……怎麼……”極緩慢的,君莫言開口,臉上帶了些許茫然無措。
“‘怎麼’?”微微笑了起來,中年男子開口,“你一點感覺都沒有嗎?爲什麼寒亦——哦,他在你面前是叫殷寒?——爲什麼寒亦能知道那麼多,包括這裡,包括青穹山的密道——莫言,”轉動着拇指上的玉扳指,中年男子神色冷淡,深沉的眼裡似乎流轉着些許輕蔑,“我很失望,也很遺憾——有你這樣的兒子。”
用力的握了握拳,君莫言不言不語,只是用那雙無神的眼睛,直直的盯着對面的人。
爲一雙宛如死物的眸子盯着,中年男子卻彷彿沒有任何感覺,只是徑自往下說:“婉伊一生精明,大約也想不到會有你這等優柔的孩子——給你皇位,結果你用身子去交換東西?”
臉上血色盡褪,君莫言微一踉蹌,隨即站穩了身子,神色也在短短時間之內冷靜下來。只是中年男子緊接着的話,卻讓君莫言再也無法維持哪怕表面上的冷靜。
——“這麼看來,婉伊當日的犧牲,是沒有半分必要了。”
臉上所有的僞裝盡皆崩潰,君莫言啞着嗓音開口:“到底——”
之後的聲音,被一聲輕輕的響動給壓下了——或者說,是某種劃破皮膚的銳痛。
輕描淡寫的一撫袖,以一柄小刀劃破了君莫言頸部的皮膚,中年男子眉宇間染了些許冷意,“記住現在的情況——是我問,你答。”在君莫言臉上逡巡了一會,最後停在那已經漸漸流出了幾縷紅色**的脖子上,他說,“這條命先寄在你身上……若下次你還是如此,那想來也沒有繼續下去的必要了。”
“……至於之前的事,”略頓一下,中年男子的視線移向窗外。負手靜立,片刻之後,他才說,“之前的事,你自去問別人吧。”
之前的事,你自去問別人吧。一個一個字,化爲最凌厲的刀子,在君莫言身上肆無忌憚的留下各種傷痕。心臟驟然的緊縮,讓君莫言忍不住微微顫抖。而同時,他眼前的黑暗卻突然開始翻涌起來,然後,便是刺目得讓人想流淚的光亮。
再之後,他看見了一個人。
——一個原本已經屬於記憶的人。
“……你從頭說吧。”自記憶中醒來,君莫言聲音略啞,心情卻已經平靜下來了。
“十五年前……”並沒有逃避,在君莫言一坐下,常順便開了口,“十五年前,雲妃娘娘是被毒殺的。”
雖然一直知道事實,但如此明着說出來還是頭一次。身子微微顫抖一下,君莫言很快鎮定下來,示意對方繼續開口。
看了君莫言一眼,常順隨即垂下眼,開口:
“毒藥是現在的太后準備的,但看着——逼着——娘娘喝藥的,卻是當時的皇帝,也就是先皇。”
——————
重重的顫抖了一下,君莫言的臉色幾乎灰白。
“爲什麼?……”喃喃着,君莫言的手指不覺用力,露出慘白突出的關節,“爲什麼?爲什麼當年父皇會賜死……不,爲什麼當年,父皇會要我母妃用那種方式死?”
“小少爺……”欲言又止,好半天,常順才說,“小少爺,您在找娘娘留下線索的過程中,是不是看到了什麼?”
神情突然僵硬,足足過了半炷香的功夫,君莫言纔開始慢慢放鬆自己的身體。而當他一開始放鬆身體,他體內的力氣就如潮水一般流出身體,止也止不住。
眼神茫然的移動,最後定在了軟軟垂下的手上。君莫言怔了一會,才說:“是……真的?”
“娘娘是羽國的皇族,直系皇族。當年,娘娘雖不是帶着目的接近青國,但最後爲羽國竊取青國的機密確實事實。”緩緩的說着,常順的聲音平緩。
——平緩到有些諷刺。
不覺擡了擡手,君莫言似乎想抓些什麼——但到底,他什麼也沒有抓到。
於是,他慢慢的放下手,問:
“是嗎?……那麼,還有呢?”輕輕出聲,他問,“還有呢?在我母妃死的時候,爲什麼他會說,母妃的犧牲都是白費?”
複雜的看了君莫言一眼,常順開口:“娘娘知道身份敗露之後,和當時的皇帝做了一個交易。”突然頓了一下,他問,“小少爺,您知道十五年前,青國發生了什麼大事嗎?”
“十五年前?”自語着,君莫言問。
十五年前,有一件事填滿了他的記憶——也幾乎填滿了他的人生。
……幾乎。
微微沉默之後,他回答,“十五年前,青國經歷了一次百年難見的大災。”
“嗯,”點點頭,常順回答,“因爲那次的大災,導致青國幾乎顆粒無收,處處餓殍。那時,邊關也隱有異動……娘娘就在此時,和皇上做了一個交易。”抿抿脣,他的眼神深沉下去,“用她的命,還有羽國攻打青國的機會,交換……交換傳位給您的詔書。”
是嗎……原來只是這樣子麼。並不是多新鮮的東西呢……在皇宮裡。
——他是在皇宮裡的……皇帝,是麼?
突然之間,君莫言有些想笑——但其實並沒有什麼可笑的,因此,君莫言只是牽牽嘴角,說:
“……是嗎?我明白了,你先出去吧,順爹。”
“……小少爺?”興許是君莫言的表現實在太過平靜——平靜到不正常——常順的語氣裡罕見的帶上了擔憂。
聽出了對方語氣裡的擔憂,君莫言擡起手,輕輕的蓋住了眼——其實縱使不蓋着,他也看不到什麼。
“我很好……只是有些累。”
只是有些……
“七王爺求見!”驀然之間,侍衛的通報打破了殿內的沉寂,也驚醒了君莫言。
恍惚一陣後,君莫言擡頭,問:“擋得掉麼?”
“已經擋了好幾次了,今夜本來……”略有些遲疑的,常順回答,卻並沒有說出真正的理由。
事實上,不管如何,君莫言的身份都擺在那裡。不管是什麼人,一時不想見又怎麼會沒有辦法?只是此刻,君莫言的身邊卻需要一個人——不是他,不是楚清依,更不會是蘇寒凜。
——唯一適合的,是曾經陪着君莫言度過那段日子的人——君辰寰。
“……是嗎,”並沒有注意到常順話中明顯的不對,君莫言只是喃喃的說了一句,便坐直身子,開口,“宣。”
“微臣參見——”禮節性的問候在君辰寰看清君莫言的眼睛後,生生停了下來,“你的……眼睛?”直直的盯着君莫言的眼睛,君辰寰的語調微揚,透着不可置信的味道。
“沒事。”稍稍停頓後,君莫言伸手碰了碰眼睛,說,“只是意外,皇叔有——”突然之間,君莫言打住了話——他下巴被人擡了起來。
“怎麼回事?”仔細的觀察着君莫言的眼睛,君辰寰的眉頭深深的皺了起來,“到底發生了什麼?——看過大夫沒有?”說道後來,君辰寰的語氣已經嚴厲起來。
“我沒——”停了片刻,君莫言微微搖頭,道。然而,他的話還沒有說完,便被一個壓低了的怒吼打斷:
“君莫言!”
同一時間,本來只是輕託着他下巴的力道,也變大了——有些疼。
然而,在爲這絕少出現的怒火靜默一會之後,君莫言卻反而微笑了起來:
“我沒事……只是,”突然覺得眼睛有些乾澀,他眨了眨眼,才輕聲說,“只是瞭解了一些,放棄了一些……忘記了一些。”
這麼說着,君莫言只覺得有什麼微涼的東西,順着臉頰滑下。同時,似乎還有另一些東西,在心底深處碎裂。
無聲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