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後,當江舒雪回憶起那一天發生的事,依然覺得很茫然。
前一刻還一反常態很兇的教訓她的人,下一刻,突然搖晃着倒在了地上。
然後才遲鈍的發現他身上血肉模糊的傷口。
受了那麼重的傷怎麼還能若無其事的和別人說話呢,怎麼還有力氣教訓別人呢?
受了那麼重的傷都能若無其事的和別人說話,還能指着別人的鼻子罵“笨蛋”的傢伙,怎麼會就這樣……一點一點冰冷下去,不管怎麼拼命喊拼命搖晃,都無法給一個哪怕最微小的反應呢?
江舒雪其實很膽小,她怕疼怕苦怕死人,尤其害怕那種鮮血淋漓慘不忍睹的場面,一見腿就發軟,而十三的前胸後腰大大小小的傷口如此猙獰,江舒雪手忙腳亂的想給他按住,可是血還是飛快地從她指縫間噴涌出來。
流這麼多血人是會死的。
會死的,這樣他會死的……
江舒雪的腦子裡昏沉沉的,只是不斷迴響着這句話。她咬着牙開始努力將衣裳撕成一條一條好給十三包紮傷口。因爲以前沒做過這種事,她的手腳不是一般的笨拙,已經沒力氣說話的十三看着她的樣子,撇撇嘴,似乎想露出一個嘲諷的笑容。
只是少年那明亮而無聲的笑容,卻從未有過的虛弱。
“十三,你要笑話我以後有的是機會,現在一定……一定要堅持一下,不要是現在……真的不要……”她一邊將布條緊緊捆在十三的傷口上,一邊用帶着變了調的哭音顛三倒四的胡亂說着什麼。
“我……回去我就找王富貴讓他給你升級,一定讓你做正式殺手……你不是心心念念着這個麼,只要你活着回去,就可以了,一點都不難的,對吧,十三……”江舒雪飛快地說着。
不能停下來,不能停下來,一個聲音在心裡小聲地說着。
彷彿一旦停下來,就會有什麼消失不見。
求求你,不要……不要就這樣死去,我真的很害怕……
靠在江舒雪身上的少年的頭歪了下去,江舒雪頓了一頓,手上繼續給他包紮。
“再忍一下,只要一下就好了……”聲音越來越小,最後江舒雪停下動作,拉起少年垂落的開始冰冷的手,執拗的輕輕搖着。
“十三,十三,醒醒啊,十三……”
不知道重複了多少遍,江舒雪彷彿才意識到不管再怎麼喊,那個嬉皮笑臉的少年也不會迴應她了。
她慢慢伸手攬住少年的後背,把臉埋在少年肩膀上,像是在抽泣。
可是沒有眼淚。
有什麼東西尖叫着,在體內劇烈的翻滾,兇猛的衝撞,她嗓子眼堵得很難受,一陣一陣火辣辣的疼,可是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
然後,她緩緩擡起頭,對上了一雙夜梟般陰冷的眸子。
是來殺她的人馬嗎?
江舒雪冷靜的近乎麻木的想。
她低下頭,擦了把臉,想去找自己的劍,卻摸到了地上的匕首。
匕首在手中攥得很緊很緊,那種冰冷銳利的感覺異常清晰,帶着血的味道,似乎要一直刻到骨子裡。
可以殺人的東西。
江舒雪突然覺得有了依靠,她站了起來,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那個周身裹在袍子裡的男人。
那個男人的身影開始模糊起來,沒關係,她的目光緊緊跟隨着他,尋找着稍縱即逝的空隙。
然後,就是一擊斃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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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死。”隱藏在黑暗中的男人暗中啐了一口。
殺掉眼前這個少女,就可以拿到三千兩銀子。
觀察之後,發現這個初出茅廬的少女武功雖好,卻沒什麼江湖經驗,他自恃憑藉手上的藥人和秘法“攝魂”可以輕易殺掉她,於是他沒有去找一貫合作的刀手,便想獨吞這筆銀子。
三千兩,兩個人分,未免少了些。
計劃進行到那個少女身邊的護衛出現之前,都很順利。那個突然出現的護衛卻壞了他的好事。
年紀不大,下手卻異常狠辣,不僅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在和那藥人肉搏的瞬間,果斷地放棄了兵刃,任憑自己被捅了無數刀,只死死掐住對方的脖子,一直把對方掐死。
而那個少女經這麼一打岔,也從之前的“離魂”的狀態下解脫了出來,珍貴的藥人死了個乾淨,而他,沒有信心去面對那個少女。
“所以說,拋棄夥伴是不好的哦。”輕柔的呢喃夢囈般響起,男人的後頸上一排雞皮疙瘩立了起來。
“這個喜歡裝腔作勢的混蛋!”他惡狠狠的暗罵道,心中卻鬆了一口氣,有這個人出手,事情一定能搞定。
只是……這個混蛋,一定是故意的。
眼睜睜的看着自己手上的藥人被砍了個乾淨,然後纔好整以暇的出來,自己眼下就是再不情願,也不得不轉而和他合作。
“三七分。”那人盯着江舒雪,笑得很惡毒。
果然——可惡,這筆生意他虧大了,可是虧的再厲害,也不得不認栽。
“好,算你狠,三七就三七。”他切齒道。
“喲,生氣了,開門做生意,總有賠錢的時候,放寬心吧。”那男人嘴裡調笑着,手上卻毫不拖泥帶水,從腰間抽出了武器。
一把烏黑的彎刀在陰沉沉的月光下,閃着血紅的光。
“孃的,這刀真他媽的邪門。”黑袍男子打了個哆嗦,心中暗想,後退一步,開始施展“攝魂”。
殺手有很多種,殺人時話多的那種,卻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菜鳥,一種是高手。
這是江舒雪在明月燕子樓混了這麼久,從那些碎嘴的下僕那裡聽來的。
她曾經想找兩個資深殺手驗證一下,可惜明月燕子樓的殺手都很神秘,也很忙,沒功夫搭理她這個總是閒得沒事幹的代理樓主。
現在她終於有機會了。
狼狽的擰身,勉強避開對方漫不經心的一刀,衣裳卻被削飛了一片,那個彎刀男子張揚笑起來:“小姑娘,下一刀是右手哦。”
這個混蛋!
片刻前。
“是個漂亮的小姑娘啊,唔,好吧,老規矩是提醒三次,不過小姑娘長的這麼可愛,就再大方的附送兩次好了。”男人叉着腰,笑嘻嘻的看向江舒雪,搖了搖手指。
然後,揮刀。
江舒雪一直覺得自己的武功很好,師兄練了三年纔將“江河劍”練到第五層,而她只花了一年半。師父曾不止一次嘆息,她要是肯用心,將來定能在劍術上有一番成就。
然而,在這個男人面前,她的自信崩潰了。
那個男人的刀勢並不霸道,帶着點懶洋洋的味道,就像他人一樣,可是刀劍相撞的那一刻,江舒雪就覺得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
輕輕地,酥麻的,然後嘻嘻笑着放開,就像漫不經心的逗弄着爪子底下的獵物一般。
每次都是在那男人的提醒,甚至刻意放水之下才勉強逃脫,而外衫卻已經被削的不成樣子。
江舒雪很憤怒,憤怒之後,是一種悲哀。
不知道什麼時候,這個男人會覺得無聊,然後乾淨利落的取走她的性命。
而她自己,卻只能眼睜睜的看着,無能爲力。
“不錯的劍法呢,真難得。”輕柔的嘆息了一聲,男人快意的笑着,“下面,我要認真了呢,不要輕易的死掉,不然,可就沒意思了……”
話音未落,刀斬向江舒雪的右腿,江舒雪舉劍擋格,同時凌空越起,狠狠踢向他握刀的手腕。
那男人一擰腰,整個人以一種匪夷所思的姿勢避開,然後刀花一挽,劈向江舒雪的後頸。
江舒雪怎麼也想不到居然會出現這種變化,她人在半空中,無法借力,只得低頭,用左肘撞向那人,勉強換得一線生機。
數招下來,江舒雪的動作越來越遲緩,而那人卻越來越興奮。
江舒雪趁着空襲喘了口氣,瞥向躲在後面的黑袍男子,心知是那人在搞鬼,不知道用了什麼手法,自己的真氣像陽光下的融雪,越來越少。
這樣下去,她會死。
“和我打的時候,不許分心,這可是對一個正式殺手最起碼的尊重哦,小姑娘。”眼前的男人微笑着,手中的刀猛地劈來,江舒雪喘了口氣,想接招,腿卻突然一軟,難以言喻的凝滯讓她慢了片刻,她心知不妙,只定定的望着那烏黑的刀鋒向自己劈來。
“叮——”
刀被什麼擊中,偏了方向,擦着江舒雪的臉飛過,飈出一道細細的血線。
驚恐而痛苦的悶哼傳來。
“……唔……你瘋了……”
男人住了手,皺眉望去,江舒雪乘機一個翻空,逃出他的攻擊範圍。
月光照亮了一個男子高大的身影。
那個男人一聲不吭的從黑袍男子身上拔出刀,然後,冰冷的視線向這邊投射過來。
刀一抽出,他旁邊那黑袍男人便軟軟的委頓在地,濃重的血腥味隨着夜風傳來。
一時間,靜得有些可怕。
“嘖,斬夜啊,好歹也是‘迷鬼’的徒弟,你也給那老頭留點面子啊,就這麼殺了?”彎刀男人挑眉打破了沉寂,似乎有些不快。
斬夜只看了他一眼,便將目光轉向江舒雪。
江舒雪有些顫抖,努力迎上他的目光。
斬夜,傳聞中,“風雷”的三修羅之一嗎?
沒有蒙面,沒有戴面具,但是,和張揚詭異的彎刀男子不同,斬夜沉默寡言,總是習慣性的隱藏自己,從江舒雪那個位置,怎麼也看不清他藏在陰影中的相貌。
只是,那種刀鋒般乾淨凌厲的氣勢,讓人根本無法忽視他的存在。
“滾開——”輕而清晰的字句吐出,毫不客氣的對着彎刀男子。
“嘖,不是都把那個老傢伙讓給你宰了嗎,居然還這副別人欠了你一百吊錢的德性……”彎刀男子戀戀不捨得看了江舒雪一眼,彷彿到手的銀子長了翅膀飛了一般,他有些不爽的抱怨道,“就算那個倒黴蛋用藥人,犯了你的忌諱,你也用不着對我……”
“刷——”雪亮的刀光如同閃電,撕裂了暗沉沉的夜。
彎刀男子狼狽的避開,繞是如此,一縷頭髮依然被削絡。
他有些驚恐的閉上了嘴,嚥了口唾沫。
“你話太多了,滾——”
毫無感情的聲音響起,彎刀男子“嗖——”的一聲躥了出去。
“斬夜,你個混蛋,我惹不起你,還躲不起嗎。”疾行在風中,夜梟在心裡破口大罵。
“夜梟,你去哪裡?”柔美的女子聲音響起,夜梟停下腳步。
見紫衣麗人持傘而立,他沒好氣道:“刺雪,管管你家那位,大哥定下的計劃明明是大夥一起圍攻雲中翰,那混蛋不敢和大哥叫板,卻私下裡威脅我們,那麼大一塊肥肉都被他獨吞了還不滿意,連我看上的也要搶,哪有這個道理!就算他是斬夜,可也不能他一人吃肉大家都啃骨頭吧。”
“斬夜他……殺雲中翰,不是爲了酬金,只是了卻心結罷了,酬金,自然是大家一起分。”靜靜聽完夜梟的抱怨,刺雪蹙眉解釋道。
“我知道,算了不說這個了,他剛纔殺了迷鬼的徒弟,人家不就是用了藥人麼,他自己中血毒那都是什麼時候的事了,到現在還耿耿於懷的,至於麼。再說,你們倆和迷鬼的關係夠緊張的了,大哥上次爲了調解花了多大的功夫,這人怎麼一點也不知道輕重……”
“夜梟,你別說了,我會勸他的……”刺雪有些無力的阻止了夜梟的滔滔不絕。
“對了,雲中翰解決了嗎?”夜梟頓了頓,問道。
“唔。”刺雪點頭,轉眼看了一眼那輪殘月,美麗的臉上有着一絲憂鬱。
那個男人,是故意的,故意死在斬夜的手上。
是爲了贖罪,還是爲了彌補?
但是不管怎樣,斬夜,殺掉給予了你生命,然後又背叛了你和你孃的男人,你的仇恨,真的隨着那個叫雲中翰的男人一起消失了嗎?
還是,依然銘刻在你的骨頭裡,就像你血裡的毒一樣,早已成爲了你生命的一部分了呢?
待夜梟離去,那個叫斬夜的男子才緩緩走向江舒雪。
他的腳步很平穩。
一下,一下。
沉重的節奏裡,有着某種和他本人一樣冷漠的東西。
江舒雪扶着石頭站起來,握住藏在袖子裡的匕首。
劍躺在腳下,她卻沒有去看。
她知道這個男人比自己厲害的多,用劍絕對勝不了他。
那麼,就試一試偷襲,十三最擅長的偷襲。
她的手在顫抖,身體在顫抖,呼吸也在顫抖,可她依然緊緊握着十三留下的匕首,那是她唯一可以依憑的東西。
那個男人朝她俯身的瞬間,匕首刺出,然而,她的手指已經很僵硬。
輕而易舉的,匕首被握住。
鮮血一滴一滴順着匕首鋒利的刃流下,無聲的滲入土壤中。
握住匕首的手微微一用力,雪亮的碎片紛紛落下。
於是,自己要死了嗎?
僵硬麻木的感覺從腳底指尖蔓延開來,漸漸到達胸口,江舒雪睜大眼睛看向那個叫斬夜的男人,冷靜的想。
那個男子揹着月光,只能勉強看清陰影中的輪廓。
雖然離的這麼近,這麼近,依然取不了他的命,也看不清他的臉。
真不甘心啊!
江舒雪的意識開始慢慢飄散。
“攝魂”,到現在纔開始真正發揮作用嗎?
四周好冷……
尤其是額頭上那一點冰涼,簡直滲到了骨頭縫裡。
記憶裡碎裂的時光紛至沓來,將她淹沒。
“娘……娘……雪兒要吃糖醋排骨……”
“阿離哥哥,不用弄藥了,陪雪兒玩好不好嘛。”
“你是修叔叔的兒子?那你叫什麼名字……”
“哇,你的眼睛好漂亮啊,居然是墨綠色的……我也想要,告訴我嘛,怎麼才能和你的眼睛一樣啊……”
“娘,我要吃生的青菜,修源說,連吃三十天生青菜就能長出墨綠色的眼睛了……”
斬夜低下頭,專注的看着江舒雪,冰冷的手指按在她的額頭上,然後他拾起地上的劍,放在江舒雪的手中。
握住,然後鬆開。
皎潔的月光灑落下來,江舒雪失去了意識。
最後一刻,她似乎穿過了時光,在記憶深處,又一次看見了那雙獨一無二的墨綠色眼眸。
寒冷,清透,宛如凝固剔透的眼淚,永遠不會落下。
一隻飛鳥掠過,淡淡的影子倏忽而至。
揹着月光的男子,那無情的面容上,一瞬間的恍惚與溫柔。
那近乎軟弱的表情稍縱即逝,當飛鳥遠去後,斬夜的表情又重新恢復慣常的冰冷。
彷彿什麼都未曾發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