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盤韃天神在上,我可以付出一切的代價!”比莫幹·帕蘇爾手指天空,“我是青陽的主人,我不會讓自己的族人變成朔北狼羣嘴裡的獵物!”
比莫幹看着蘇瑪,蘇瑪沒有動。她的眸子清亮,彷彿瀑布下的深潭。
比莫幹覺得那涌動起來的熱血又漸漸地冷了,結婚整整一年了,他得到了夢寐以求的妻子,卻沒有得到她的心。跨越不了的是仇恨,況且還有另外一個人始終在她心裡,比莫幹知道。就算他用盡了力氣要把糾結在心底最深處的那份悔恨告訴她,也是枉然的。比莫幹自己說了的,有些事做錯了一輩子都不能挽回。
比莫幹站起來,默默地把重劍掛在自己的腰帶上,轉身向帳篷外走去。夔鼓已經敲響,貴族們正在向金帳這邊彙集,很快他就得面對那些大家族的主人。
一雙溫柔的手從後面抱住了他,女人溫暖的身體從後面緊緊地貼着他的背。比莫幹呆呆地站住,覺得自己的心咚咚地狂跳,隨後他感覺到女人把臉貼在他冰冷的鎧甲上。他不敢回頭,他的眼淚無聲地流下來,結婚一年之後,他第一次從心裡覺得他擁有了這個女人,擁有了他的妻子。
兩個人就這麼抱着、沉默着,聽着風從帳篷上呼嘯而過。
貴族們和將軍們踏入金帳的時候,北都城的大君已經坐在了他的寶座上。每個人看到今天的比莫幹都吃了一驚,他穿着豹子圖騰的鎧甲,手拄一柄重劍。第一眼看去的時候,每個人都驚疑地以爲老大君其實還沒死,仔細看去的時候才發現那是比莫幹穿着老大君的鎧甲,配着老大君的劍。
比莫乾的臉上沒有表情,沉默地看着前方,貴族們沒有人敢說話,悄無聲息地站好。
夔鼓聲落定,大合薩最後一個踏入金帳。
“大君,主意定了麼?”他問。
比莫乾沒有說話,在衆目睽睽下起身,緩緩地走到木黎面前,把自己所佩的重劍解了下來,平託着遞了過去。
他看着木黎的眼睛,“木黎將軍,這是我阿爸的劍,當年就是這柄劍和你一起把朔北的羣狼殺喪了膽,退回北方三十年。今天我把這柄劍送給你,這次就讓朔北的狼羣永遠不必回來了吧?讓它們把骨頭都埋在北都城的城牆根下!”
深夜,阿摩敕掀開了大合薩的帳篷簾子。老人靜靜地坐在帳篷中央,看着那隻小耳鼠巴呆一粒一粒地吃粟米。
“大合薩,叫我有什麼事?”阿摩敕問。
“跟你說說話,你最近都是沒精打采的,我看了擔心。”大合薩低聲說。
“我沒事,就是累了。”阿摩敕坐在羊皮氈子上,“大合薩不該占卜這一戰的勝負麼?大君今天都說了要對朔北正式開戰了。”
“你知道尊格爾臺大汗王怎麼死的麼?”大合薩低聲問,卻沒有等待阿摩敕的回答,“他把自己算死了,他一直想算清自己的未來。”
尊格爾臺大汗王其實是一個羽人,羽族數百年來最偉大的星相大師古風塵在蠻族的封號。他是遜王最忠實的朋友之一,任何一個巫師都知道他的故事,阿摩敕也不例外。人人都說尊格爾臺大汗王在星相上的研究害死了他自己,因爲他想算出他和一個女人的未來,雖然無邊的算式無數次地證明了他和女人沒有緣分。
“活到我這樣的年紀,對於知道自己的未來已經一點興趣都沒有了。”大合薩低聲說,“不必占卜,貴族們要問這一戰的結果,應付一下就好了。”
阿摩敕點了點頭。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大合薩接着說,“可是那個女人跟你沒有關係,癡想又有什麼用?”
阿摩敕苦笑了一下,無力地靠在帳篷上,“是啊,那女人怎麼會跟我有關係?”
“大閼氏歸了大君,只有一個人心裡難過;不歸大君,沒有一個人好過。還能怎麼樣?”大合薩說。
“誰會難過?世子麼?”阿摩敕搖頭。
“不,真正難過的不是世子,是大閼氏自己。”大合薩幽幽地說,“我也年輕過,懂得女人的心。”
“聽說是和大君約定,一定要救回世子來……”
“不要再叫世子了,如今的青陽部只有四位那顏,大閼氏如果誕下男孩,纔是世子。”
“大君也很期待大閼氏生下男孩吧?和他最心愛的女人,生下草原未來的大君。”阿摩敕低低地笑,“看他那麼迷戀大閼氏的樣子,我都覺得他一輩子不會再碰別的女人了。”
“阿摩敕,你說了這麼多,我知道你對大閼氏的關心。可是,還是忘了吧,”大合薩的聲音嚴厲起來,“你和那女人,其實從未有過任何關係!”
“不忘又能怎麼樣?蘇瑪那樣的女子,草原上的好男子有幾個會不喜歡?可是……爲什麼搞成這樣?”阿摩敕抓着自己的頭,苦笑,“最後難過的,還是她自己……如果早知道這些,還是不認識大那顏更好吧?那樣真顏部的公主嫁給青陽部的大君,多完美。”
“如果你真的猜到了結果,又能改變麼?如果你真的能改變,那麼你最初就猜錯了。”
阿摩敕想了想,默默地點頭。
“阿摩敕,你要振奮起來!我需要你冒險去做一件極重要的事,爲這事你也許會死,可是這關係到青陽的存亡。”大合薩說。
“什麼事?”
“你必須連夜出城,試着向九煵、沙池、瀾馬、陽河四個部落求援。”
“大合薩不相信木黎將軍能打敗狼主?”阿摩敕一驚。
“你看他說得信心百倍,可他哪裡有什麼把握打敗蒙勒火兒·斡爾寒!朔北狼主三十年前敗在老大君手裡,只是因爲輕敵,如今他已經是一條成精的老狼,不會再犯愚蠢的錯誤。木黎雖然勇敢,可是在我們青陽只是個將軍,就算大君把佩劍送給他,給了他調動兵馬的權力,可那九帳兵馬中,又有多少人真的老老實實聽木黎的?在那些貴族眼裡,木黎不過是個能打仗的老奴隸而已!而蒙勒火兒·斡爾寒是誰?他從長大成人就是草原上的英雄,他一聲令下,朔北部幾十萬男人願意跟着他去死!”大合薩搖頭,“雙方的實力差距太大了!”
“爲什麼是我?”
“因爲你是我唯一的學生,會是青陽部未來的大合薩。你代表了盤韃天神。那些貴族他們至少還畏懼盤韃天神,你去求援,也許他們看在盤韃天神的名義上會救青陽部。老大君在世的時候,被其他幾部要挾,處死了瀾馬部的達德里大汗王。那是瀾馬部中最支持青陽的人,除此之外,我們在那四個部落裡,已經沒有什麼可信賴的盟友了。”
“大合薩自己爲什麼不去?”
“我已經老了,”大合薩低聲說,“我該和自己的部落一起死去,你還年輕,如果你害怕,就別回來。”
阿摩敕一愣,觸到了大合薩的眼神,老人的眸子一閃,隨即黯淡下去。阿摩敕沒有來得及看清他的眼神。
“我明白了。”阿摩敕起身。
“儘快回來,木黎很快就會開戰,城裡的糧食不太夠了。”大合薩輕輕撫摸着巴呆的小腦袋,“木黎太想打這次決戰了,他是拿他自己的命在賭。他只有一條命,只有一次機會賭博。”
胤成帝五年十月,深秋。
東陸,下唐國南淮城。這是南淮最好的時節之一,紫梁河邊名聞東陸的秋玫瑰大片大片地盛開了,清晨下了霜之後,秋玫瑰或婉約或濃烈的紅色被包裹在潔白的霜裡,遠看去彷彿畫家不慎把最美的幾種紅色染料潑灑在霜白色的畫布上,慢慢融匯在一起,這種美美得讓人沉吟。這個時節,下唐的文人們僱了梭船,在天未亮的時候暖一壺酒,沿着紫梁河漂流而下,船漂過紫樑橋,酒杯在手,令船家掀開簾子,就看見河灘之上,霧氣之中,花色和霜色冰火共融。
以前這個時節,南淮城裡的大臣們總找不到息衍,熟悉息衍的人就會告訴他們,息將軍乘船去河上了。往往一整天,他帶着一壺酒一張琴就在水上漂着,懶洋洋地眺望遠方,樂悠悠地和船家說話。紫寰宮裡真有什麼大事要找他,內臣只能跑到紫梁河邊上一路帶馬小跑一路高呼,“國主急召息將軍入宮覲見……國主急召息將軍入宮覲見……”
河上的梭船裡,便有一艘會悄無聲息地泊岸,一身散袍一口佩劍的息衍帶着些微酒氣登上岸來。
想到這些舊事,息衍無聲地笑了起來,仰頭看着天窗外流過的浮雲,聽着水從屋頂滴落的聲音。昨夜下了一場小雨,早晨起來屋頂就漏水了,從他搬到這裡來一直是如此,一直沒人修。息衍有時候會想這就是南淮城的深牢大獄?這沒準什麼時候自己就塌了的深牢大獄,關得住什麼要犯?
不過至少關得住他。他在南淮的“盤城獄”裡已經住了快半年,這間陰暗逼仄的牢房看着時時要倒,卻總也不倒。這有點像他的案子,按說他是這裡排第一的要犯,他的案子要皇室的御史臺來審,審完還得請天子劍來行刑,可是快半年了,御史臺的大人們連影子都沒看見,連獄卒們對這位昔日位高權重的貴族將軍都有點不耐煩了,話裡話外的意思是早審早好,人頭砍下,一了百了。
過道盡頭傳來鎖鏈抽動的刺耳聲音,外面的牢門被拉開了。刺眼的陽光裡,一個黑色人影沿着過道緩緩走來,一身顏色近乎純黑的厚重大氅,腳步聲沉重,似乎是穿着牛皮的重靴。息衍熟悉那種重靴的聲音,那是軍中的制式靴子,來的無疑是一個軍人。
那個人站在了息衍的牢房前,隔着兩重鐵欄。他身邊跟着一個點頭哈腰的獄卒。
“欽差大人,這個就是罪臣息衍了,可別小看他,下獄前是南淮城裡數一數二的人物呢,現在是落水狗了。”獄卒用手指往牢房裡指指點點。
“噓,”欽差豎起一根手指壓在嘴脣上,“毋庸多說。”
“息衍,起來了,這位是羽林天軍,陛下的欽差。欽差大人問你話了!別懶洋洋的。”獄卒踢了一腳鐵欄。
“好了,我要單獨問話。”欽差揮了揮手。
獄卒識相地退了出去,從外面鎖上了牢門,深牢裡面只剩息衍和欽差兩個人。欽差擡眼看着牢房裡唯一的透光處,那個天窗,低低地嘆了口氣,“這裡一股陰溼的臭氣,又只有一扇天窗透亮,你居然能忍着在這裡住上半年。有的時候我不得不佩服將軍的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