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於帝都內城的祭司院是姬輝白往常每日都會去的地方,而這幾日,他又多了一個每日要去的地方——祭司院中的挽瀾樓。
“瑾王殿下?”就在姬輝白剛剛踏進挽瀾樓的院子時,迎面走出一個人,卻正是之前去祭司殿找大祭司的豐淵。
“原來是師兄。”姬輝白見了人,道。
“殿下是要進去裡面看那……看那神子?”豐淵問。
“是。”姬輝白點頭。
豐淵一時沉默。
見對方並沒有讓開的意思,姬輝白開口:“師兄有什麼事情?”
嘴脣動了動,豐淵開口:“殿下覺得那神子有……”
‘有’之後的話,豐淵遲疑着沒有說完。
而明白對方想要說什麼的姬輝白也就不再多等,只不溫不火道:“神的旨意並非你我可以揣測。”
嘴脣猛的一動,豐淵似想說些什麼,但看着姬輝白,最終,他卻只是沉默的退到了旁邊。
心情並不太好,姬輝白也就沒有了再寒暄幾句的想法,只衝着豐淵點了點頭,便繼續向挽瀾樓走去。
今天的挽瀾樓和昨天沒有差別。
依舊是樂聲靡靡,依舊是紅粉環繞,依舊是脂粉並着酒味一起撲面而來,刺鼻非常。
站在挽瀾樓前,姬輝白看了醉得更厲害的徐三和新換一批的姑娘一會,才舉步踏入樓中。
“神子。”姬輝白開口,卻並沒有得到徐三的回答——很明顯,他已經醉得有些人事不知了。
沒有再說話,姬輝白只看了徐三旁邊的姑娘一眼。
下一刻,幾大杯涼水進了徐三的肚子。
迷迷糊糊的睜開眼,徐三完全本能的摸了身旁的姑娘好幾把,纔看着姬輝白,傻笑道:“是……嗝!二皇子麼!哈……哈哈!二皇子放、放心!只要你跟着——跟着我!”
傻乎乎的□一下,徐三結結巴巴的接道:“我、我!就包你——包你登上皇位!皇位!”
說到最後,徐三猛的用力擺了手,頓時打翻了好些盤子酒杯:“什……什麼鳳王!什……什麼姬容!天、天之驕子又怎麼樣!還不是要乖乖的、乖乖的……”
聲音漸漸的低了下去,片刻,徐三抱着酒壺呼呼大睡起來,臉上還兀自掛這些傻笑。
而站在徐三面前的姬輝白,則是一臉平靜,只有一雙墨色的眸,深不見底。
姬輝白很快就走了。這當然是因爲徐三已經醉得人事不知的緣故,但更多的,則還是因爲他根本不想在那裡多呆哪怕一會。
姬輝白走後,從很早之前便呆在樓上沒有下來的馮先生終於走下了樓。
沉着臉趕走了樓中所有的姑娘,馮先生關緊了大門,而後又略微吃力的擰起一罈還沒開封的酒,最後……
——最後,狠狠的盡數潑在了徐三的臉上!
“嘩啦——”聲中,徐三猛的彈跳起來:“怎麼了?漏水了?下雨了?還——”
‘還’什麼,徐三沒有再繼續說下去——他看見面前擰着酒罈的馮先生了。
臉頰猛的一抽,眼角連連跳動,徐三面皮迅速漲紅,脖子上青筋接連暴起,眼看着就要爆炸。
但此時,馮先生卻冷冷的說了一句,一句讓徐三迅速冷下來的話。
——“你還真以爲自己是神子了?”
臉色由紅轉白,再由白轉青,片刻之後,徐三連連冷笑:“我怎麼不是了?”
這麼說着,他猛然對着面前的一個罈子握拳。只見徐三掌中白光一閃,便聽砰的一聲,之前還完好的罈子已經炸裂,碎片四散了。
馮先生輕蔑的看着眼前這一幕。對他這種知道所有內幕的人而言,不管徐三現在擁有什麼樣的力量,他都始終只是一隻臭蟲——最多是一隻幸運一些的臭蟲——但不管如何,他終究只是臭蟲,一隻只配混跡在臭水溝裡以與污泥玩耍爲樂的臭蟲!
——而事實上,這麼些天來,徐三倒確實表現出了那樣的本質……
清楚的看見了馮先生眼中的輕蔑,徐三的手輕輕顫抖,他只覺得有一股邪火在自己心中燒着,燒得人疼。
狠狠的掐了掐掌心,徐三道:“還有什麼事?”
馮先生擡了擡下巴,這是一個小動作,是因爲內心實在看不起的對方而下意思做出的一個小動作:“你忘記慕容先生的吩咐了?”
徐三明白這個動作的含義,他心中的火更旺了三分:“我當然記得!我這不是來到羽國當這個神子了麼?”
馮先生笑了笑,帶着十足的諷刺和輕蔑:“是嗎?那麼,慕容先生吩咐你的‘籠絡姬容,打壓姬輝白’你是怎麼做的?”
又是輕蔑!徐三的手在微微顫抖,他覺得自己已經有些剋制不住了。
“我……”徐三勉強開口,過去的一幕幕在他腦海裡迴盪,如同一個個咬人的怪獸,尖叫着嘲笑着從他身上撕走一片片血肉。
眼見着徐三連說話都不利索了,早明白事無可爲的馮先生低聲說了一句。
他說:“廢物。”
徐三打了一個激靈。他突然想起了改變自己的那個晚上。
在那個晚上,在那個小巷子裡,他如同死狗一般趴在地上哀求着,而旁邊的那兩個人——那兩個人喊的,就是————‘廢物’!
徐三的眼裡突然泛出了根根血絲,捏着酒杯,他的呼吸不知不覺的粗重起來。
馮先生並沒有看見徐三的異常——他已經轉過了身準備上樓。
一邊往上走着,馮先生一邊在後悔。
他後悔着當初自己爲什麼沒有勸慕容先生——勸對方爛泥是永遠扶不上牆的。
他還後悔着自己當初爲什麼要答應慕容先生——雖然對方於己有着救命之恩,可那恩情,卻到底還是不值得他爲一灘爛泥賠上身家性命。
他更後悔着,後悔——“砰!——”
發生……什麼了?心中掠過這麼一個念頭,馮先生只覺得那響聲好像近的就在耳邊,又好像遠的只在天邊。
不過馮先生並沒有多想這個。他只遲鈍的繼續後悔。
他後悔着,他怎麼會明知道爛泥扶不上牆還要涉入這攤渾水呢?若是一開始就沒有抱着那僥倖的貪便宜心裡,那他大概也就不會……
不會……
馮先生沒有想完。他慢慢的滑到在了地上,暗紅的血液,順着他的腦袋緩緩蔓延過臉頰脖子,再爬至地面。
站在馮先生身後,徐三擰着破了的酒罈,喘着粗氣,滿眼通紅的盯着已經倒下的馮先生。驀的,他忽然動了,舉起手中已經破了的酒罈,然後狠狠的,一下又一下的照着躺在地上的馮先生腦袋砸去!
“砰!——”、“砰!——”、“砰!——”、“砰!——”
一下又一下,徐三狠命的,用着自己全身的力氣砸着!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累了,丟下手中只剩下壇邊一圈的酒罈,徐三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就這麼茫然的休息了一會,自瘋狂中醒來的徐三才想起要看馮先生一眼。而就是那麼一眼,幾乎立刻的,徐三手腳發軟,一張口便吐出了肚子中的所有東西。慌忙之中,徐三手腳並用,也顧不得身上手上是沾了紅的血跡白的腦漿還是黃的*,只一個勁的往外爬去,甚至還一個不小心的咕嚕咕嚕滾下了樓梯。
重重的喘着氣,徐三出了滿身冷汗,酒醒了,眼中也已經沒了血絲,但他的手,卻反而顫抖的更厲害了。
是害怕。
徐三在害怕。他的手,他的身子,甚至他的牙關都在瘋狂顫抖着,他腦海裡,來來回回只有一個念頭浮現:我殺人了……我殺人了!我……我……
我會死!
驀的,徐三整個人從地上彈跳起來,再顧不得其他,他一下子衝出挽瀾樓,朝着印象中的瑾王府跑去——他要找人救他!他要找一個能救他的人救他!
帝都內城瑾王府徐三當然沒有真正跑到瑾王府,事實上,他一跑出挽瀾樓,便被姬輝白老早安排好了的監視的人給抓上了馬車,然後一路送到了瑾王府裡。
瑾王府大廳中,聽徐三結結巴巴斷斷續續把事情說完了的姬輝白沉吟片刻,低聲自語:“馮先生……死了麼?”
沒心情聽姬輝白說話也壓根沒聽見姬輝白在說什麼,徐三隻焦躁的來回走着,一次又一次道:“我沒有想殺人!我只是喝醉了!喝醉了而已!——你要幫我,明白嗎?只要你幫了我,我就能把你推上皇位!我就告訴他們,你纔是上天授命之人!”
姬輝白站起了身。
徐三一下子慌張起來:“你要做什麼?!如果你不幫我,我出去馬上就告訴他們姬容纔是真正的該登帝位的人!這兩天你跟我走得這麼近,你以爲你的皇兄還會放過你?!”
姬輝白的眼神驟然森冷。是比之前他面對着徐三的任何時候更森冷的眼神。
徐三心中一跳,不知怎麼的竟說不出話來。
姬輝白卻已斂下了眼中的神采,他微微一笑,道:“神子不是要本王救神子麼?”
“救……”徐三一怔,轉瞬大喜,“你同意了?”
面上帶着淡淡的笑意,姬輝白道:“一如神子所言。”
一如徐三所言什麼,姬輝白並沒有說明。而徐三也根本不在意這個,他只連聲催促:“那你就快吩咐他們把人給埋了!就當是他自己摔了樓梯死了!我還要回去——不對,要給我換一個地方!然後再找幾個漂亮姑娘還有酒食來!”
“自然,不過神子要先和本王去一個地方。”姬輝白道。
“那就快走!”不疑有他,徐三隻催促道。
不再對說,姬輝白轉身,帶着徐三往裡頭走。
走廊、房間、樓梯、地下甬道……
等徐三覺出不對之時,姬輝白已經領着徐三在地下甬道里走了一段不短的時間了。
“這是什麼地方,你要帶我去哪裡?”本能的覺得不對,徐三喝到。
並沒有理會,姬輝白只徑自向裡走去。
略微踟躕,對自己此時身份深具信心的徐三還是跟着姬輝白往裡走。
一路無話,就在徐三越發覺得不對,準備再次開口的時候,路,終於走到了盡頭,而姬輝白也停了下來。
望着面前那一間間在昏黃燈火暈染下顏色深淺不一的鐵門,徐三的臉色終於變了。忍不住伸手去抓姬輝白的肩膀,徐三聲音不覺拔高:“你——”
徐三的手根本沒有碰到姬輝白。
就在他伸出的下一刻,一聲斷喝便傳入了徐三的耳朵裡!緊跟着,徐三隻覺自己的身子不受控制的飛到了半空中,再然後————再然後,徐三頭朝地面重重的摔到了地上,臉上鼻血長流。
而此時,徐三方纔聽清楚了剛纔那一聲斷喝:——“放肆!”
一剎那,酸的疼的滋味齊齊涌上徐三的腦海,讓他鼻頭一酸,險險掉下淚來!不過立刻,徐三抹了鼻子爬起身來,大聲衝着姬輝白和方纔把他扔出去的青一叫囂,神色猙獰:“姬輝白,你敢讓你的手下這樣對我!你等着,等我出去了之後——”
青一難得輕蔑的笑了笑:“你還有機會出去?”
徐三看出了青一臉上的輕蔑,不過此時他卻沒有心情再惱怒回憶了——此時的他,只感覺到一股莫名的慌張:“你說什麼?你是什麼意思?!我是羽國的神子!一個月後羽國就要舉行神祭了,如果——”
徐三的話戛然而止。他看見——他看見青一打開了一扇鐵門,他還看見——看見那扇鐵門之中,走出了一個和他長得一模一樣的人!
……一模一樣。
一模一樣!
看着那卑躬屈膝的站在青一和姬輝白身旁的人,徐三整個身子都在抖,驀的,他大叫一聲,猛然衝向姬輝白和青一!
姬輝白連看都沒有看徐三一眼。
而青一,則在徐三距離鐵門一絲之遙時重重的合上了鐵門。
雙手猛然抓向鐵門上的欄杆,徐三大叫:“你們瘋了!瘋了!就算他長得和我一模一樣又如何?!他沒有神力!他沒有半分神力!一個月後的祭神大典你們要怎麼辦!你們會來求我的!”
本來已經打算出去的姬輝白停下腳步。轉頭看着徐三,他露出了一抹淡笑。
沒有輕蔑,沒有鄙夷,只含着淡淡的憐憫。
是高高在上的憐憫,是人類看見螻蟻在死亡之中極力掙扎的憐憫。
徐三的心猛地一沉。他突然發現,相較於那種輕蔑的笑容,他更討厭眼前姬輝白這種高高在上的笑容,雖然——……雖然依舊絕豔。
姬輝白開口了,聲音泠泠,如涓涓流水,和緩動人:“本王什麼時候說過……祭神大典一定要成功?”
徐三臉色大變:“你、你——”
姬輝白笑了笑。看着徐三,他輕聲道:“本來我是有把你當成傀儡的打算,可你太不受教了……知道自己取死的原因是什麼嗎?”
這麼說着,姬輝白輕輕撫了一下拿在手上的短杖,也不待徐三開口,便接下去道:“不是你三番四次口出狂言,也不是你三番四次借勢欺人,而是……”
“而是,你三番四次辱及鳳王。”這麼說着,姬輝白終於看了徐三一眼,“本王的皇兄,也是你配談論的?”
微帶着嘲諷的說完,姬輝白再也不停,轉身便向外走去。
而落後一步的青一,也懶於再看徐三一眼,只再一次檢查了鐵門和各種機關,便帶着那和徐三長得一模一樣的人,轉身跟着姬輝白走了出去。
見所有人都要離開,被關着的徐三頓時焦急起來。用盡全身力氣搖晃着欄杆,他嘶吼道:“等等!混蛋!等等,放我出去,混蛋!我不會放過你的!”
姬輝白離開的腳步沒有半點停頓。
“等等,姬輝白!我叫你等等!”鐵門哐當哐當的作響。
姬輝白已經走上了樓梯。
“等等,二皇子!等等!”連着鐵門的牆壁也開始極細微的顫動着。
姬輝白的身影已經消失在了遠處。
“等等,瑾王!瑾王殿下!求求你了,等等!——”
“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