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煊渁看着她的眼晴,突然道:兮若,我們回去吧,今晚不是說要去風蕭殿探一探的嗎?
是哦……林兮若看看天色,再不去只怕便要遲了,何況,如果風燁國皇帝確實失去行動自由的話,那一定有人不願意他接觸任何人,他們今晚想要夜探風蕭殿,肯定要費周折,必須早點過去。
她擡頭,又望了望那一角飛檐,步子已經調了個方向,卻忽然一陣風過,銅鈴晃了晃。無聲一晃,像被賦予了夜間生命的偶人,對欲待選擇離開的她招了招手。林兮若不由自主的,便走了過去。
她走得很慢,似乎每一步都拖泥帶水,絲毫沒有平日的輕快,然而她自己本人卻好像沒有察覺到這份反常的慢,或者說,這一霎,她突然察覺不到自己了。
公孫煊渁望着她沉在夜色裡的窈窕背影,眼神裡光芒閃動,似乎想說什麼,卻最終沒有說,只是默然跟了上去。
林兮若一步步走向那個方向,撥開隱蔽的層層矮樹叢,跨過封閉的半殘的花牆,在一座廢棄的宮室前停住。她仰頭,看着那座建制普通,深深掩在樹叢之後,完全沒有風燁國皇宮建築精美複雜特色的不大宮殿,看着那銅鎖生鏽的宮門,斑駁的生着暗綠苔痕的宮牆,滿牆上爬着藤類植物,在冷白的月色下葳蕤,似一雙雙綠色鬼手,瑟瑟招搖。
腦海裡似也有冷白月光突然一閃,白光裡鋪開相似卻又迥異的畫面——漆得深紅油亮的敞開宮門,淺黃色整齊乾淨的宮牆,進出的忙忙碌碌的綠衣宮女和紫衣太監,一個人立在宮門之前,溫柔的俯下身,低低說了一句話。她好像突然換了一個角度。需要仰高頭才能看見飛檐上的金黃的銅鈴和一角深藍的天空,還有頭頂那人精緻的下頜,風從檐頂上掠過,銅鈴叮鈴鈴的響,卻不及那人說話的聲音更好聽。
那人還在說話,說什麼?說什麼?那語聲在遙遠的記憶裡奔來,模糊而綿長,像是雨絲一行行寫在玻璃上,將原本明亮透徹的玻璃畫出朦朧的水印,那些字眼有種令人牽念的感覺。熟悉至近在咫尺,卻又遙迢似遠在天涯。林兮若努力的想聽清楚,卻在這般的努力中突然覺得腦海一震。翻天覆地的疼痛浪潮般撲打過來,將雨絲裡的玻璃瞬間擊碎,搖曳的晃動的視角隱去,深紅宮門淺黃宮牆隱去,進出的太監宮女隱去。飛檐銅鈴隱去,剩下的還是這冷白月色下的宮門深鎖,宮牆斑駁。
她看着那宮牆,良久慢慢走上前,輕輕摸上去,似撫摸親人體膚般。仔仔細細從上摸到下,快到宮牆根時,突然心口一撞。渾身一冷,如被雷擊。那一擊擊在全身也擊在頭頂,豁剌剌世界一片亮白,再看不清諸般景物,極度的暈眩裡。林兮若低低啊了一聲,抱着頭蹬蹬的向後退。嘴裡發出不堪疼痛的抽氣聲。
一雙溫暖的手突然按住了她肩頭,穩定沉着,熱力隱隱,只是那樣輕輕一按,一股熱流涌入,撫平她突然混亂的真氣,公孫煊渁微帶擔憂的語氣隨即響在她頭頂,低低道:兮若,我們回去吧。
林兮若閉了閉眼,再睜開,無言的拍了拍他的手,然後抿着脣,向前跨了一步。
這是她對於這一刻的抉擇給出的態度,也是她對於人生一貫的態度——在可以逃避的時候逃避,在不應該逃避的時候面對。知道固然痛苦,不知道也許會造就更大的痛苦,因畏懼而裹足不前轉身逃開,不該是她林兮若做的事。
她輕輕的,然而堅定的跨出那一步,跨上滿是塵灰的宮階,手指一搭,銅鎖落下。沉重生鏽的發黑銅鎖落入掌心,冰涼粗糙,似這一刻的心情,揉了沙子一般被無聲帶血的磨礪。這扇門就在眼前,那些無數次逼到眼前卻也無數次繞開的故事,在推開這扇門後,也許就會再也不能退避的涌來。
林兮若的手停在半空。卻也只是頓了那麼很短的一刻,隨即毫不猶豫的,推門。
吱呀。長久沒有上油的門軸發出沉重悠長的吱嘎聲,像是午夜垂死的人在寂寂呻吟,月光被無限度拉長,拉出落滿枯葉的長長甬道。甬道不長,連接着三進院落,屋檐下的臺階側結滿了蜘蛛網,在風中顫顫飄搖,一蕩一蕩的反射着月色的銀光。
林兮若默然看着這間普通的宮室,依然是那種似熟悉似陌生的感受,感覺見過,卻又似乎並沒有熟悉到血脈裡,然而有些地方的細節卻又牽絲扯脈,一見驚心。她順着甬道緩緩地走進去,枯脆的樹葉在腳底發出碎裂的微響,嚓嚓嚓嚓,一聲聲似是久遠的難懂的囈語。
林兮若遊魂似的飄上回廊,順着迴廊的方向直奔宮苑第三進,最後在第三進的一間鎖着的小耳房面前停住。她立在那房子之前,有些迷惑的偏着頭,腦海裡此刻波翻浪涌,一幕一幕都是混亂駁雜的破碎場景,那些場景在腦子中幻燈片似的轟然閃現……矮小的耳房……綠色衣裙的女子……含愁的嘴角……黑暗的狹小的空間……渾濁的泛着血絲的眼……散發着尿騷味的蒼白的手……
林兮若呻吟一聲,抱住頭,那些混亂的片段衝擊得全身血液都在突突直冒,再狠狠撞向記憶的藩籬,潛意識裡爲求自保自願封閉的記憶被衝撞得風雨飄搖,如一葉扁舟在激血的漩渦裡無處求生,腦子裡翻江倒海的漲痛着,似千萬把小刀不住翻攪,剎那間便痛出一身冷汗。
如此抗拒……如此抗拒。林兮若開始懷疑自己是否能夠堅持到走進那耳房?她一月休養之期還未到,功力未及巔峰,好不容易纔穩定的真氣,斷不能一月兩次走火入魔。
她身後,公孫煊渁突然伸手,極其堅定的牽過了她,道:兮若,走。最起碼現在,不是你面對的最佳時機。
林兮若默然半晌,突然走過去,拂開耳房窗戶上的厚厚塵灰,探頭向裡一張。
一間普通的屋子映入眼簾。所有的物事都沉在灰塵裡,好一會兒才辨清大致的輪廓,牀……幾……盆架……帳幕……帳幕後一方黑黑的,半掩半映的……
林兮若突然向後一仰。她暈了過去。
她一直知道,自己的身體裡,還駐紮着另一個靈魂的記憶。
那是誰?是誰?她曾經無比困惑,也無比好奇。
那是一縷殘魂,從來都畏畏縮縮,一直不曾擾亂她的生活,可是,如今,那個殘魂的記憶,似乎已經在漫長的日子裡漸漸和她融爲了一體,只要一點契機,便會出來影響到她的生活。
她落在公孫煊渁的懷中,臉色蒼白,呼吸輕淺,長長的睫毛微微翕動,公孫煊渁手指急急搭上她的脈搏,卻發現除了血氣有些不寧外,並沒有受什麼傷害。
兮若……大概心裡是太抗拒了,她的暈,完全是自我保護的暈。
公孫煊渁默然抱着林兮若,想着她從看見那一角飛檐到耳房暈倒,這一截路她經歷了怎樣的交戰和折磨?悽慘的記憶窮盡手段逼迫她逃離,她咬牙抗拒着不顧一切去接近,最終,卻還是輸了。
公孫煊渁站在耳房窗前,眼光似有若無的掠過屋內,似也打算看上一眼,卻又不願看一般飛快調開,他最終只是轉身,抱緊懷中的女子。輕輕俯下身,在懷中人如花脣瓣上印下一個溫柔細緻的撫慰的吻。兮若……我在。
風很涼。風裡有秋日的花香。一個人平靜的俯視下來,將精緻的下頷遞入眼簾。
誰在說話?聲音遠遠近近,竊竊不休,語氣卻是安靜的,有點涼,也有點香,卻不是花香。那方精緻的下頜在晃動,軟緞衣袖滑過,細膩的像肌膚,一切都是暗的,那個人卻是亮的,如同她生命裡不曾有過的絢爛光彩。
窗外有笑語聲,有步行聲,有明媚的陽光,陽光……久違的陽光。陰影裡誰伸出蒼白細弱的手指,鳥爪似的,小得像嬰兒,指甲縫裡都是木屑,沒事摳木屑……唯一的娛樂。
……我去前邊侍應……拜託您給照看着,千萬……千萬……
好的!輕快的忠厚的應承聲。
小小的身子突然發起抖來,驚恐……無限的驚恐,彷彿那聽起來便很忠厚的聲音,是這世間最可怕的惡魔的囈語。
散發着古怪氣味的大手伸進來……空氣突然如水波紋一般動盪起來,場景被擠壓、摺疊,光怪陸離的飛旋,快!快得無法捕捉,她睜大眼想從散碎在空間裡的場景中拼湊出完整的畫面,卻越看越暈,直至快將自己暈散暈碎,永久沉在那般泥漿般粘膩的黑暗中……
兮若……我在。
我在。我在,我在,我在,我在……
是誰低喚的聲聲,溫柔沉厚,一杯紅茶般醇甜回甘,沖淡生命裡不能擺脫的苦。 極品紅顏劫最新章節 》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