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老根有一天摸黑來了。

他顯得十分疲憊,頭仰在牀頭,半天不動彈。牛麗給他絞了把手巾,遞到他手裡。老根把熱手巾蓋在臉上,過了一陣才窒息了似的扒下來。他打了下呼嚕,戛然而止,這才眯縫着眼找牛麗。

牛麗坐在一邊問他,人好清爽了吧?老根端過桌上的水,喝了一口,說,沒事。人是瘦了一大截,黃不拉幾的。牛麗說,明天我燉個豬肚湯你帶去吧。老根說,不用,門口餐館有現成的。那哪有營養啊?還行,每天不重樣。牛麗說,我這邊燉個湯不費事,不然我心裡過不去。老根搔搔後腦勺,說,你還是先不露面。鬼事!她怎麼找到你的,女人這點厲害,不服不行!牛麗說,那好,你莫想那麼多,這個時期順着她點。女人不容易,生養一肩挑,你是家裡的主心骨,當然心思圍着你轉。老根愣了會兒神,嘆了聲,人這輩子忙忙碌碌爲的什麼?要說,我沒給她享過什麼福,幾個丫頭吃喝拉撒夠她操持的,得這個病也是累出來的,人動個手術精神頭就沒了。牛麗想了想,問,醫生說**端了,對人有沒有影響?老根搖搖頭,還不知道,那方面會有點影響。現在她不能再懷了。牛麗嘆一聲,這等於是一個廢人了。

嗯,老根用濃重的鼻音說,生第一個丫頭,她還得過產後抑鬱症。

兩個人在漸漸轉暗的光線裡坐了一會兒。牛麗起身去開燈,被老根捉住了手。老根把牛麗攔腰抱住,臉偎在她後背上。他兩隻胳膊交纏着,繞到她的胯部箍着。牛麗出了一層汗,她沒有轉過身來,也沒有抽身走開。老根慢慢地把她扳過來,右頰貼在她腹部,深深地舒了一口氣。

我去衝個澡?牛麗想了想,低聲問。

老根聽了,鬆開了手。但是牛麗又不走,在他對面椅子上坐了下來。他盯着牛麗腹部看,問她,肚子怎麼胖了?

牛麗說,昨天吃紅薯,脹氣呢。

老根又伸手去撫她肚子,撩開衣服,拍拍她圓圓的肚腩。麗麗啊,你給我生養一個?

哎呀,牛麗拍下大腿,說,粥潽了。她趕忙往廚房跑,老根跟了進來。牛麗把鍋蓋揭開,說,上次你打老家帶來的小米,熬了點粥。我們學校有個老師胃不好,給他熬的。我想進他的組。

老根聽她說過春上的事,當然不是全部。省略了去賓館的事,以及他倆的賭約。牛麗暗暗把這樁事擱心裡,擱得久了,就會生出一汪子酸水。像醃蘿蔔,醃出酸甜的水。她心裡也清楚,他們的事有可能就是冤案一樁,再也無緣見天日了。牛麗攪動鍋裡的粥,看了看牆上的鐘,又看了眼老根。他悶悶在餐桌邊走動,拿眼角掠着她,說,不炒個小菜?牛麗說,肚子脹氣,喝點粥吧。我一會兒要出門。老根不說話,在案板邊停下來。他抄過砧板,拿刀拍了個蒜頭,一會兒工夫,涼拌了個黃瓜,攤了個香椿蛋餅。牛麗一手拿半個鹹鴨蛋,一手來端菜,說,今晚要比賽。我唱《三套車》。老根坐下來看她吃,看到油汪汪的鴨蛋黃要流出來,下嘴脣焦急地啜着。

你看看我,頭頂都掉光了,老根說,愁的。

牛麗瞅瞅他頭頂,想了一下,我給你買個假髮吧,我們學員裡有人戴了,好看得很。

咳,搞那假名堂,不累得慌。老根一擺手,你真參加什麼選秀?

蒸的。還煮的呢!

這類活動黑幕多,你要換個事做,老根咬了根牙籤說,哪個不比這個有臉。

你走,牛麗臉一沉,我不給你丟人。

老根哀怨地盯她一眼,轉開頭說,你給我生個兒子,我讓你選上頭三甲。

牛麗動手推他出去。老根被推到了門口,扭轉身抓住她手腕說,你考慮下。這個事我做主,她管不了的。她已經知道你,我就同她當面鑼對面鼓,明對明說。她自己現在這副樣子,也奈何不了你。

牛麗用力一聳,將他推到外面。她拍拍手說,你這說的是人話?除非你同她離了,再來跟我說生養的事。不然你就是把我倆,當作同你一樣的豬狗不如!

你罵老子畜生!你高尚,你不是爲公寓?

爲公寓怎麼了?我不單賣身,還賣臉呢!

老根隔着門咳嗽,動靜弄得挺大。他想以此震動牛麗,讓她請他回去。但是裡面沒有了聲音,好像牛麗從另一個門出去了。老根知道她生氣了,只好拍門。

我把新卡給你帶來了,你開開門。

還是沒動靜。女人就是這樣,要你變着花樣哄。剛纔牛麗還準備去洗澡呢,現在連個回聲都不給。老根就把卡拿出來,瞅了瞅,蹲下往門縫裡塞。吭吭哧哧進去了。老根剛站起身,那卡刺兒一聲,從門縫裡彈了出來。

老根十分沮喪,氣哼哼地將卡扔進包裡。好你個牛東西,我說什麼了?就得罪你了?我也沒說爲公寓不好啊!不是你先罵我的嘛,你還生氣。我對你怎麼樣,你好好想想。

老根在外盤旋一陣,悻悻然走了。

牛麗將粥盛在一隻保溫桶裡,旋緊放進布套裡。她把香椿雞蛋餅也放了兩塊在夾層,因爲春上的胃,她沒讓老根放小紅辣椒。牛麗匆匆出門,並沒有注意到在電線杆下停着的一輛小車。在牛麗招了輛的士後,車子一直尾隨她到了都大。

春上的胃病由來已久。每當胃液上涌時,他的面部就會出現一種細緻的痙攣。這種神情對牛麗是充滿了吸引力的,相對於他清冷秀氣的面部,這種劇烈的波動無疑是提供給研讀者的一份珍貴的線索。牛麗一開始把這當作一種春上情緒上的泄露,後來在學生們的議論裡得知,只是客觀的疾病。據說胃病的成因比較複雜,未必真正是消化系統的病變,很有可能屬於心理範疇。牛麗對此不以爲然,她恰是善於將一切心理問題物化爲現實問題的,於是,她趕在登場前回家熬了半鍋粥。

牛麗知道通俗組沒有解散,他們叫了盒飯,在排練廳一遍遍試練。在如何將粥成功地送到春上手裡的問題上,門外的牛麗內心糾結了一番。本想讓一個女生轉交,又擔心春上擱下不趁熱吃。她其實是想看着他,一口口喝光那碗溫熱的粥。於是,她最後一次清清喉嚨,鼓足勇氣,伸手推門。門從裡面反鎖了,這使得牛麗鼓起的勇氣迅速泄掉了。她在門外無聊地走了兩個來回,後來她對自己有點惱怒,快速敲起了門。有個女生的圓臉露出來,門只開了三分之一。牛麗問,春上老師在不在?圓臉女生說,在,你有什麼事?牛麗說,我是美聲組的,你們吃飯了嗎?圓臉女生說,吃過了,過十分鐘錄製要開始了。牛麗點點頭,說,你能喊他出來一下嗎?圓臉女生爲難地說,他在給我們講評。牛麗想了想,把保溫桶遞給她,說,我不進去了,你幫我轉交他吧,一定要催着他趁熱喝。我知道他肯定沒吃飯,胃不好,嗓子啞了。圓臉女生猶豫了下,接過了保溫桶,點了下頭。

牛麗跟着大部隊走進排練廳時,一眼看到她那隻保溫桶放在一隻矮凳上。周圍不見春上,她走過去提起來,掂了掂。牛麗心裡一喜,因爲手裡的分量輕,說明她爲他熬的粥被吃了不少。牛麗臉色通紅,像是哮喘即將發作。在她登臺之時,面上的喜色都沒有褪盡,一首《三套車》被她唱得格外爽朗。顯然,她的演唱給全場觀衆帶來了一種新的感受,下面掌聲雷動。在座的評委老師一致認爲,格調雖是不對,唱功委實老到。李老師的青春美麗痘在歌聲中一顆顆被催發,笑眯眯點評說,牛麗的優點像她的缺點一樣明顯。通過這些日子的刻苦訓練,相對於她的優點,我更看好她的缺點,在接下來的環節裡,怎樣打破自身的侷限,甚至發揮侷限,是個吸引到我的問題。哈哈,女人被女人迷倒是不是很正常?總之,這是個有個性、有識別度的歌手,相信她的晉級會給節目帶來精彩。

負責民族組的趙老師說,女人被女人迷倒很普遍了哦。我覺得李老師對牛麗的評點很中肯,客觀,牛麗的確有一副寬廣的音域和對聲線的天生控制,我甚至對她的職業產生了想象,是一名護士,還是司機?

牛麗想了想,說,我能不能保密?因爲還沒有確定下一步。我只能說,我是一個有可能讓醫生和司機丟掉工作的人。

哦?負責戲曲組的孫老師來了興趣,這個職業夠牛,夠力!你的意思是,假如在這個環節落選了,你就會告訴我們答案?

牛麗的回答讓臺下的觀衆起了一點波動,加上孫老師這麼一本正經地挑逗,臺下便有人拍掌笑。在座的四位導師只有春上面無表情,其他的都露出了與現場溫馨氣氛相符的微笑。

不是的。你們就永遠不會知道答案。

牛麗直視着耀眼的燈光說,站在臺上,她壓根看不清導師和臺下的觀衆。但她知道春上在看着她,期待她落選或丟醜。她必須施展渾身解數,纔可能在這個臺上站下去。

臺下響起了笑聲掌聲。孫老師左右旁顧,打個哈哈,說,你威脅到我們了。爲了對整個現場以及電視機前觀衆的好奇心負責,我們想請你來一首其他的歌,不知道你願不願意?

牛麗說好。她給主持人報了一個歌名,然後說,老師,我能不能唱兩首。孫老師大笑。伴奏響起,是《不能忘記你》。

夏天夏天悄悄過去留下小秘密,壓心底壓心底不能告訴你。

晚風吹過溫暖我心底我又想起你,多甜蜜多甜蜜怎能忘記。

不能忘記你把你寫在日記裡,不能忘記你心裡想的還是你。

浪漫的夏季還有浪漫的一個你,給我一個粉紅的回憶。

牛麗曲風一變,一改《三套車》的渾厚沉重,鬆朗又輕快,帶動了現場氣氛,臺下齊聲跟唱。這首20世紀的甜歌無疑給神秘職業的選手加了分,牛麗唱得輕俏又活潑,颱風有些模仿《射鵰英雄傳》裡翁美玲飾演的蓉兒。她是對着春上唱的,而他也在聽她,全心全意、面對面地聽她掏出心裡話。

喔夏天夏天悄悄過去依然懷念你,你一言你一語都叫我回憶。

就在就在秋天的夢裡我又遇見你,總是不能忘記你。

這首歌的反響比上一首彷彿更好。在掌聲中,牛麗說,謝謝老師給我機會,我還想唱一個《青藏高原》。孫老師沉吟說,你再唱兩句,好吧,李老師?李老師笑說,你唱完民族,該唱戲曲了?這是你的專場嗎,牛麗?臺下難道全是牛粉嗎!

臺下響起了尖銳的呼哨聲、掌聲,以及“不能忘記你,牛麗”“再來一個”的呼聲。

牛麗清清嗓子,開嗓來了一句高的,“呀啦索,這就是青藏高原”。全場掌聲雷動。牛麗緊接着在“這就是青、藏、高、嗷、嗷、嗷、嗷、嗷——原”這一句來了個大爆發。登時,臺下一下靜默了,彷彿被牛麗的嘹亮聲線、粗野氣流給鎮住了,久久沒有做出反應。一剎那,幡然醒悟過來,全場沸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