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時候，張清歡也會想自己是不是個苦命人。
因爲命運好像真的沒怎麼對他展開笑顏。
很小的時候就展現出了傲人的足球天賦，引來首都騰龍俱樂部的關注。
然後就在他以爲自己可以依靠足球給父母帶來好生活，讓他們享福的時候，爸爸卻因爲一個聽都沒聽說過名字的惡疾突然離世。他甚至連最後一面都沒見上。
深受打擊之後荒唐度日，成爲全國球迷的笑柄和唾棄的對象。
如果不是在安東閃星遇到了胡萊，他可能就在蹉跎中早早退役了，成爲中國足球又一個“傷仲永”。
但就算浪子回頭，他的身體也因爲在過去三年多的荒唐歲月裡折損太多。抽菸、喝酒和縱慾對一個職業球員不可能毫無影響，更不要說他的身體素質本來也不是頂尖的。
昔日歡愉的代價，就是他在日後的足球生涯中想要更進一步都不可能了。
當他好不容易能夠出國踢球后，更是深刻體會到了這一點。
看看胡萊、小宇、小星星他們在歐洲足壇的表現，他就時常爲自己當初的荒唐而後悔。
但這個時候再後悔，又有什麼用了呢？
在職業生涯末期，世界盃開賽之前如此關鍵的時間段，他又遭遇了嚴重的傷病，幾乎能把他的職業生涯終止的傷病。
爲了能夠趕上世界盃的末班車，他又不得不再次拼盡全力，拖着剛剛傷愈的軀體，去和一羣生猛的年輕人爭奪那個名額。
主教練讓他打替補，他也認了：沒關係，我在替補出場的時候儘量展現我自己，贏得更多的出場時間。
正如他所設想的那樣，依靠在三場小組賽替補出場的出色表現，他贏得了在八分之一決賽首發的機會。
可面對實力並不強的對手，他卻沒有展現出自己的水平，踢了半場就被換下。賽後還招來不少罵聲。
張清歡有些痛苦，但他還是告訴自己，記住這種痛苦，然後在訓練中努力，繼續在替補席上等待機會。就像小組賽裡那樣。
爲此他還專門去網上找了段騰飛視頻解說員沈浪批評自己的片段，下載在手機裡，時不時就拿出來看一看。
提醒自己已經沒有退路可言了。
他努力訓練似乎重新打動了主教練，重新安排了進攻戰術。
他也在訓練中一如既往的努力。
然後就在他以爲自己這次可以參加半決賽的時候，他的右膝重新痛了起來。
彷彿在嘲笑他的所有努力和忍耐一樣：
“你這一天天的，到最後得到了啥？什麼努力？什麼忍耐？只需要膝蓋稍微痛一下，就全都完蛋了。你所謂的那些堅持，不過是陽光下的肥皂泡，看起來很漂亮，卻一戳就破！”
張清歡坐在衛生間的馬桶上，低頭看着右膝，耳畔似乎真的響起這麼一個牙尖嘴利、喋喋不休的聲音。
他剛纔嘗試發力，做了好幾個動作，右膝還是痛。
睡了一覺並沒有情況好轉，或者說沒有那麼快好轉。
他心中的僥倖蕩然無存。
他又看向自己的右手，那裡攥着昨天胡萊強塞給他的“藥膏”，說是自己老家的神秘老中醫精心調配的“神藥”，還說自己這麼多年沒怎麼受過傷病困擾，全都是因爲這個“神藥”。
不過以胡萊那不靠譜的嘴皮子，張清歡只當他是在安慰自己而已，給自己的所謂“神藥”也只是安慰劑而已。
畢竟連名字都取得這麼敷衍……
“神藥”？
一聽就不是什麼好東西，讓人情不自禁想到“印度神油”……
其實張清歡聽說過這玩意兒，因爲胡萊曾經說過，那是治肌肉拉傷的，但自己現在又不是肌肉拉傷。就算那東西真有效，也肯定不對自己有效。
雖然覺得胡萊應該只是想安慰自己，但張清歡還是收下了。
有的時候，他覺得自己還算是一個幸運兒。
人生最低谷的時候，他在“流放之地”遇到了胡萊和他的夥伴們。
他的命運齒輪也從那個時候開始逆轉。
他告別荒唐歲月，不僅在俱樂部表現出色，還重新入選了國家隊，參加了夢寐以求的世界盃。
他甚至還能出國踢球了。
雖然只是去一支西甲聯賽的中下游球隊，並且直到他離開歐洲，也沒有去過更大的舞臺。
看着胡萊他們一步一個臺階，職業生涯越來越好，他也無數次暗地裡悔恨過去。
但以他的過往經歷來看，哪怕只是去歐洲踢球，只是在西甲中下游球隊打上主力，都已經足夠幸運了。
他原本可能在國內各級別聯賽中廝混幾年後，等實在混不下去再悄悄退役的。
他確實直到離開薩里亞都沒有能夠爲球隊帶來絲毫榮譽，也沒有能夠去更大的舞臺展現自己。
可最起碼當他離開薩里亞的時候，他收穫了薩里亞球迷們的愛和長達八年的陪伴。
他遇到過糟糕的經紀人，只把他當搖錢樹，根本不管他的職業生涯規劃。可是哪怕自己當初傷透了雍叔的心，在自己最無助的時候，雍叔也還是回到了他身邊，沒有一句怨言，就像以前那樣幫助他。
因爲荒唐歲月，自己的感情生活也一塌糊塗，聲名狼藉。可這樣糟糕的他，卻遇到了個一心一意爲他好的溫柔女孩，不計前嫌和自己在一起。年輕的他從未想過有朝一日他能夠結婚，還能當爸爸。
他確實在本賽季遭受了足夠摧毀他整個職業生涯的傷病，但他不還是幸運地趕在賽季結束前復出了嗎？
雖然他必須去和那些生猛的年輕人競爭最後一個去參加世界盃的名額。可他不還是靠自己的本事拿到了這個名額嗎？
在世界盃上他失去了主力位置，只能打替補。
可他不是在替補出場之後打進了自己職業生涯的世界盃首球嗎？
在最後一屆世界盃上他終於收穫進球，還有什麼好抱怨的呢？
他確實在對陣布基納法索的比賽中表現不佳，飽受批評。可隊友和教練們誰都沒有放棄自己，林哥不是也把自己在訓練中的表現全都看在眼裡，還願意給他機會嗎？
仔細想來，他這一路走來，其實也還是挺幸運的，總能遇見對他抱有善意的人。 他沒有像灰塵一樣消逝在人潮人海中，還能在這個世界上留下自己的名字，其實已經非常成功了。
如果自己都算慘的話，那這個世界上無數連聲音都發不出來，連名字都無人知曉的灰塵們，豈不是更慘？
所以……
面對真正殘酷的世界，自己這個幸運兒又有什麼資格矯情呢？
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手上的“神藥”上。
胡萊的主意雖然總是很不靠譜，可自己命運的轉折不正來自於胡萊一次極不靠譜的“餿主意”嗎？
竟然能想到讓趙指導、隊醫、跟隊記者、雍叔一起合起夥來騙自己……
主意真的很“餿”，但也是真管用。
他彷彿穿越到了一個自己被迫要在二十三歲就提前退役的平行時空，提前見識到了遊戲的結局。
好像大夢一場後，醒來發現最糟糕的結局原來是噩夢，他從未像那個時候一樣，渴望好好活下去。
凝視着“神藥”的張清歡嘴角翹起來，露出笑容。
然後他把藥膏揣入自己的口袋裡。
他不會用胡萊給自己的安慰劑，因爲他已經不需要被安慰了。
他不是那個在命運壓迫下苟延殘喘，只能跪地祈求老天爺高擡貴手的苦命人。
他是職業足球員張清歡，只要沒聽到那聲“終場哨”，就不會放棄比賽。
世界盃還有兩場，他的世界盃還沒結束。
※※※
“老袁，怎麼樣？”
當袁博從檢查室裡出來之後，等候在外的秦林和丁高義，以及領隊洪仁杰同時迎了上去。
袁博回頭看了一眼，確認自己把門關好了，再搖頭回應他們：“好消息是沒有進一步惡化，最初的應急處理有效果。壞消息……還是痛，肯定踢不了半決賽。”
說完他看向秦林。
丁高義也看向秦林。
洪仁杰同樣看向秦林。
秦林知道他們這是什麼意思。
要對張清歡宣佈這個殘酷的消息，他秦林確實是最合適的人選。
一方面他是主教練，當仁不讓。
另外一方面他和張清歡有私交，認識多年，由他去告訴張清歡，所造成的心靈衝擊可能會小一些。
“行吧。”
衆望所歸的秦林點點頭，推門進去。
剩下三人跟在他身後魚貫而入。
秦林一進去就看見斜坐在理療牀上的張清歡。
後者聽見動靜擡起頭來，正好和秦林對視。
秦林連忙擠出一絲微笑，直到張清歡將目光移走，他才感覺自在了點兒。
“那個……清歡啊，你在訓練中的表現我們都看在眼裡，是真的很好。作爲咱們隊中年齡最大的球員，你給所有人都樹立了一個很好的榜樣……”秦林開始試圖自然地引出話題。
不過張清歡卻先笑起來。
看見他的笑容，秦林不由自主就停了下來。
張清歡見秦林不說話了，就問：“林哥你是要說我肯定打不了半決賽吧？”
秦林條件反射地點點頭。
點完頭他才意識到自己就這樣把結果宣佈了出來……
他想多解釋兩句，張清歡又開口了：“沒事兒，林哥。我會努力恢復，趕上決賽的。”
秦林見張清歡心態這麼好，鬆了口氣：“對，世界盃還剩下兩場……等會兒，你說決賽？”
他瞪大眼睛看向張清歡。
後者對他微笑：“半決賽之後難道不就是決賽了嗎？”
秦林沒吭聲了，他不知道該說什麼。
張清歡繼續說：“我相信胡萊他們，林哥。這次半決賽對手又是巴西，那口氣可是憋了八年。我相信我們一定會打進決賽，我會好好養傷，等到了決賽，如果林哥你還需要我……我會準備好的。我的世界盃還沒結束呢。”
秦林嘴巴微張，隔了好幾秒鐘才用力點了下頭：“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