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後門門口,放眼看去,這宅子一如往常,裡面並沒有什麼異樣。
紅玉兀自心念:莫非是自己想到太多?
但是未免有紕漏,她還是小心謹慎的掩到了宅子裡面,卻聽得內堂穿出來有零星的男女談笑之聲。她上前幾步,靠着牆邊仔細地側耳傾聽,這才放下心來,原來裡面的女聲是印月。
還有一個……那個人……那個是莫非是——他?!
紅玉一想到那個人也來了,自己臉上漾起一朵紅雲,心頭倏得一緊。雖然如今已是隆冬時節,可她的手心卻開始冒汗,整個人都熱血沸騰起來。
她急忙悄悄跑到竈間的水缸邊上,掀開水缸上面的蓋子,往裡面仔細打量自己。
她粗粗喘着氣,看見自己在水缸中的倒影臉色微紅,看起來頭髮略微有些凌亂,於是伸出原本就凍得通紅的小手沾了點水,微微顫抖地撫在自己的鬢髮之上,嘴角卻是止不住地如新月般勾了起來。
如此這般過了約莫一刻,紅玉整理好儀容,這才略顯侷促的走了出來,進了內堂。進去之後,李紅玉放眼望過去,只見冬日的陽光從窗外照射進來,空氣中漂浮着隱隱可見的纖塵。
她此時雖然心如鹿撞卻仍是拼命猶自按耐。紅玉最後只是款款走到印月與興國身邊,低低對印月叫了聲“姐姐”。
她兩眼不敢稍有斜視,只從眼睛的余光中,瞥見了那個惹得自己浮想聯翩,悸動不安的人。
印月見到往昔活潑歡快的紅玉今日一反常態,覺得十分不適,揶揄道:“紅玉你這是怎麼了?這劉兄你也不是第一次見了,怎麼偏生今日這般忸怩?”
“纔沒有呢!我是剛剛買菜回來,見到門外的馬車還當是發生了什麼……慘事,這才……我是被嚇倒。”紅玉見印月對自己搭起話來,便跟着羞澀地笑了笑,這才翩翩走到對面,向那坐在椅子上的劉時泰道了一個萬福,而後才又走回到印月身邊立着。
她利用了那個當口,偷看了一眼坐於側前方的劉時泰:二十多歲樣子,微微有些偏瘦,皮膚白皙,五官端正,一雙丹鳳眼,兩縷耳畔的碎髮自然的垂下,更有那緞面的毛領袍子加身——比之四少爺更加顯現出一幅悠然的官家貴公子之態。
見她這般模樣,坐於一旁的劉時泰也不禁用手撫了一下自己的鼻子,對着印月囅然而笑,言道:“我看這紅玉姑娘如今也是長大了,瞧她一副少女嬌羞之態,已然沒有了當初初見時一如男子的兇悍了。”
“啊?”紅玉聽見他這麼說,心裡一急,一雙凍紅的小手侷促地攪在了一起,漲紅了臉半天才斷斷續續道,“我……我以前很兇悍嗎?”
“那是當然的呀!”一旁沒說話的侯興國促狹地湊了上來,擠眉弄眼嘲笑道,“咱們這衚衕裡面,誰不知道你李紅玉的大名啊!四周鄰居人送姐姐花名——女李逵啊!”
紅玉見興國在自己心上人面前拆自己的臺,心裡頓時火冒三丈。
此時李紅玉一張粉臉雖然如同被寒霜打過一般,可無奈她自己又不想壞了劉時泰對自己的好印象,只能是拿那對杏眼死死盯住侯興國。
這時候,劉時泰卻含笑拉過興國抱在身上,在他臉上颳了一下道:“你這小哥,偏偏就是要這般耍弄每日照顧你的紅玉姑娘嗎?”
印月清了清嗓子喚來一旁打鬧調笑的興國,雙手放在他肩膀上,兩眼認真地望着興國道:“你不可在劉兄面前調皮。他以後就是你的先生,會教你四書五經。現在你快點去叩頭,拜師行禮。”
興國不解,眨巴眨巴自己那一雙機靈的大眼睛,露出一臉的迷惘道,“娘,你說什麼呢?爲什麼要跪劉叔叔?”
印月見他這副可愛的模樣,便從椅子上起身,牽着興國的小手一同走到劉時泰座前。她低頭望着興國,柔聲道:“這位劉先生學富五車,今天可是爲孃的我好不容易幫你求來了他做你的先生。你還不快跪下叩頭?”
興國擡頭見印月眼中滿是期望的眼神,便乖乖地在劉時泰面坐前跪了下去。
在興國一番三跪九叩之後,印月輕輕從冬衣的袖管中抽出一封紅包,上前對劉時泰正色言道: “此乃拜師禮,請劉先生收下。人道是投師如投胎,從今往後,印月之希望劉先生能將我兒□□成如同先生一般的人。”
劉時泰欣然接受,對着跪在下首的興國道:“好,侯興國你聽着。你母親請了我劉某人來指導你的學業,我既然答應了便不會反悔。但是——你拜我爲師,我便會真的當你如我弟子一般嚴格地授業。你可明不明白?”
侯興國到底是年紀還小,心裡其實並不十分明白劉時泰的意思。於是他轉過頭望着印月想要得到一些啓示。可是見到的卻只是印月是用期盼的眼神望着他,於是興國只能伏於地上,全無底氣地高聲言道:“弟子明白了。”
“好!”劉時泰一雙丹鳳眼眯了起來,笑得十分歡暢地點着頭,氣定神閒道,“那我以後隔日便會來你們這兒教你讀書識字,說文寫字。”
紅玉此時聽到劉時泰篤定得說了這麼一句話,自己眼角眉頭上便皆是欣喜。紅玉她自己心中只覺得印月此舉當真是絕妙——如此這般,以後自己便可天天見着他了。
這般女兒家的心思一定,她便語速快捷地開口道:“劉大哥,不如今日再此用飯吧,我去做。”
那一雙清澈乾淨的杏眼,在顧盼之間流露出來的是如此的飛揚的神采——如同風過水麪,漣漪陣陣,讓人窺見那埋藏在少女心靈深處的秘密。
印月望着紅玉殷勤的跑向竈間的背影,回首前塵,臉上稍縱即逝劃過一絲擔憂。她將紅玉的舉動看在眼裡,暗自着急。這紅玉怕是陷得更加深了,這莫非是書上說的情根深重?看來自己還是要速速幫她拔去這心裡的情根。
不然到時候,只恐圖惹傷悲啊!
說破固然傷人,但是不說破難道就不傷人了嗎?
想到此處,印月辭過劉時泰便也跟着紅玉閃身進了竈間。
映入印月眼簾的便是——這竈間裡面一片富有生氣的景象。
水缸之中盛滿清水,鹽油醬醋各種調味瓦甕皆盡然有序地齊齊排列在竈臺邊上。紅玉背對着印月,手中執起一把菜刀對着案板上的新鮮食材,落刀如神,輕輕巧巧片刻就做好了一切。
印月心裡感慨萬千,只覺得自己十二歲的時候還在父母前面只知道看電視,吃零食……可是紅玉一個這麼小的孩子卻在幫自己操持着這個宅子,這個家——自己眼前的一切,都是由這個年僅十二歲的女孩子雙手所造成的。
紅玉轉身要想把菜拿去清洗一番,卻見到印月悄無聲息地站在自己背後。她被嚇了一跳,驚道:“姐姐!你……幹什麼杵在我身後不說話啊?”
印月見她此時一副纖瘦的身板,杏眼圓睜,有些疑惑的直勾勾地望着自己,心頭一軟。
既然皆是錯,那還不如就讓時間沖淡一切吧。
何必趕人直面那窘境呢?
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啊!
沉沉宮漏,隱隱檀香。
深夜子時,乾清宮中滿室炭爐的熱氣。
鄭貴妃只着了薄薄的蘇州貢稠春服,手中緊握一卷書,背對着皇上,側臥於加了五彩絲繡花錦墊的漆金鑲玉梨花木榻之上。
她身後遠處的萬曆皇帝臉上滿是蹙然不悅之色。
他尋思着:朝中內閣三人——除沈鯉外,其餘首輔沈一貫、次輔朱賡,兩人均在“妖書”所指的名單之上。自那日,自己召集東廠與錦衣衛兩大勢力開始調查之後,一時間密探四出,廠衛在短短數日間,已然遷衆甚廣。
如今,整個京師都城可算得上是人人自危,氣氛驟然緊張起來了。《憂危疏》的作者刑部侍郎的呂坤憂懼不堪,已然借病致仕回家。
可日前,首輔沈一貫卻密奏此次“妖書”事件只是朝中一兩個大臣的陰謀,而巡城御史康丕揚又報告遊醫沈令譽被抓後,沈鯉曾來說情,於是該犯未予處置,顯然是與郭正域大有關係。據說郭正域在離京後,曾三次乘坐小轎潛回京城,私至沈鯉寓所,云云。
如今一衆矛頭都直指沈鯉及其門生——辭官尚未獲準的太子講官郭正域。
在巡城御史康丕揚搜查沈鯉住宅時,又牽扯出名僧紫柏大師——紫柏大師更是被拷打致死。
爲了這個紫柏大師,如今慈聖太后都找人來傳過話。
而今只剩下一個遊醫沈令譽尚存,要知道真相只有通過他。
萬曆皇帝想到此時只覺得心頭紛紛擾擾,腦中一片大亂。
於是,他張嘴舔了舔起皮了的嘴脣,啞着嗓子招大太監常雲來到自己身畔,道:“傳朕口諭,今特命東廠提督陳矩連同錦衣衛王之楨還有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法司,於明日午後對“妖書”一案進行的會審。除惡務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