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興國坐在牀畔, 雙目緊盯着自己孃親，只覺得若要真正解脫非得要在這張園做到沉穩不動聲色，續而不畏生死才能不受脅迫。
一輪明月掛在天上, 慘白的月光灑在這張園的月樓上凝結成霜, 月樓下鮮花宛如織錦鋪地, 將人引入這彷彿鍍上了銀色的小樓。
每個夜晚, 張園裡面總不乏燈紅酒綠, 歌舞昇平，侯興國來到閣樓的窗櫺邊，眼神冰冷地遙望遠處的主園, 那裡燭光搖曳，歌舞昇平, 不斷有咿咿呀呀的歌聲飄入她耳中。他雙手來回摩挲, 心思百轉千回, 只覺得孃親現在的狀況實難離開一步：若是單單爲了孃親的安危他倒是不必慌張，可這張五爺似乎對於孃親另有打算, 似乎頗有隱情……
“唔……”牀榻上發出睡夢中的無意呢喃，續而便是衣物悉索之聲。
“孃親——”侯興國立刻回神奔向牀榻，他取過餘下衣物，小心翼翼開始幫她穿起來，“要不要叫廚房給你端碗桃花粥來？”
房內的檀香冉冉升起一縷白煙, 那幔帳下, 錦被中, 有女烏髮披散如瀑, 姣好的容顏卻泛着青色, 她展臂任由侯興國服侍着穿戴，可面孔上表情卻分明是呆滯的, “好……”侯興國見到自己的孃親這個樣子，只覺得心彷彿遭受着凌遲一般——孃親在張五爺的控制下就這樣如同行屍走肉一般活着……活了五年。
腹中濁酒，案上檀香，看在侯興國眼中都化成了他心底的那一盞如豆燭光，微微散發着昏光，想要照亮這瞧不到邊界的黑暗。
翌日，侯興國小心翼翼地攜着印月漫步在月樓下的花叢中。
偶爾一兩次，印月會在見到心儀的鮮花時展露笑意，一陣春風拂過，吹散了印月系在頸上的如煙圍巾，露出一個可怖的疤痕。
侯興國見到之後卻是罪孽感徒增，怎麼自己當年會這般不顧孃親還身懷六甲——如今的孃親美則美矣，不過是一紙毫無生命的畫，不復見那曾經對自己噓寒問暖的笑顏，也不曾再次感受到來自孃親手掌中傳遞來的溫度。
他暗自下定決心，一定要送孃親出去，離開這張園，不論這張五爺正在打着什麼如意算盤。
“興……國，粥……”印月面帶笑意，看着興國。因爲五年前的一刺，傷及頗多，如今也不過是稍微能說一些話。
“好，孃親，我去拿，你等着。”侯興國，扶着印月落座，又將她好好安置在大迎枕上，才猛的奔出去。
印月就這麼含笑望着自己兒子遠去的身影，可心中卻似被鈍刀攪動，她越是痛苦就笑得越是燦爛，這似煙花閃耀般的如花嬌美俏顏，曾經是瑞王臂彎中最嬌麗的一抹春色。現在，她心中的恐懼在積壓，在膨脹，但是她如今除了裝成癡呆，再也想不出什麼法子來逃避野心勃勃的張五爺那咄咄逼人的權謀——張五爺手中同時擁有她和龍牙。
“月姨——”小女孩脆生生的叫了印月一聲，而後整個人從拱門口蹦達到印月身邊，嗲聲嗲氣地道了個萬福。
“嫣……兒”印月費勁地叫了叫這女娃子的乳名，伸手撫摸她頭上柔軟的細發。印月不解張五爺爲何要留這個孤女在他身邊，五年的共同生活下來，讓印月明白這個張五爺做事精打細算，絕對不會留一個無用之人。
“興哥哥呢？”嫣兒仰着頭，一張粉臉朝着印月露出不解之色。
“他……去……”印月瞧着眼前這天真可愛的女娃，微笑着想要告訴她更多，可還未等印月完整地說完一整句話侯興國就大聲咆哮起來。
“你幹什麼！”侯興國見到張嫣來的這月樓十分不悅，上前揪起她的手臂就拖出去好遠，他另外一手還端了滿滿一碗桃花粥，在這當口有不少還灑了出來。張嫣顯然是被嚇壞了，小臉煞白，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含淚直直盯着侯興國望着，可口中卻是一聲不吭。
“住手！”印月有些發急，她知道兒子心中的憤怒，但是禍不及妻兒，對張五爺的恨不應該發泄在他養女的身上。印月翩躚而上，一把抓住侯興國揪這小嫣兒的手，皺眉道，“放開，道歉！”
侯興國聽得印月用如此生硬的口氣呵斥自己不由得身形一滯，卻在片刻之後鬆開了那隻揪住張嫣不放的手。年幼的張嫣一屁股坐在地上，眼中的淚水這才簌簌盡數掉落下來，卻只是低聲道嚶嗚。
印月白了侯興國一眼，擁起地上的張嫣寬慰道，“嫣兒……不要……哭……興哥哥……他……”可張嫣根本不聽，她只是小心瞅了瞅侯興國，見他還是一副冷麪孔不由得哭的更加大聲。
侯興國見自己孃親說話如此吃力，將手中粥碗硬是塞給正在說話的印月，然後扯過張嫣的身子到一旁，幫她擼平了身上的褶皺，陪笑道，“嫣兒，剛剛是興哥哥不對，你可別再生氣了，興哥哥待會兒帶你出去放鷂子去可好？”
到底張嫣最吃侯興國這套，每次侯興國只要一賠笑，張嫣也就不生氣了，這次也一樣。當張嫣聽到侯興國說陪自己去放鷂子的時候，她就止住了哭聲，眼睛瞪得老大道，“好！”
江南水鄉，纔出了城沒多久就見到了片片水田，到處花香繚繞，楊柳依依，還時不時傳來水田裡面的老牛發出叫聲。張嫣坐在馬車裡面不亦樂乎，不停喚着“興哥哥、興哥哥”，還從錦盒裡面取出諸多糕點要分給侯興國和印月。印月笑吟吟地接過，還取出帕子給張嫣抹汗，有時候也會詢問侯興國是否需要糕點。
對於這些，侯興國不置可否，如今他在思考的是如何才能跑離這個張五爺的勢力範圍。在這五年裡面，侯興國跑過多次，可每次都會發現張五爺的勢力越來越大，真不知道有生之年能不能帶着孃親跑得掉？
當他們終於停在郊外，開始放鷂子的時候，印月蓮步緩移，走在一片田埂邊上，這田野裡面金燦燦的油菜花瘋長地老高，幾乎就要把印月給淹沒了，那奪目的顏色和縈繞在印月鼻端的獨特香氣都勾得印月越發嚮往起自由的生活，她仰頭望着天空中的一片湛藍，而越往北邊則越是開闊。印月閉上雙目，深吸一口來自郊外的清新空氣，那種混合着泥土清香以及油菜花味道的空氣堅定了印月的信念，她只覺得心中已經隱約想出一計，只待晚上去和張五爺斡旋了。
此時，時值正午，那暮春時節高懸在頭頂的太陽也叫底下的人身上生出細汗。
侯興國在奔跑間將紙鷂子送上了天，接着風力，那鷂子越飛越高，引得一旁的小張嫣興致勃勃也要搶來放。侯興國仔細得將手中的鷂子線過到張嫣手中，張嫣便快活地蹦了起來，到後來再也不管侯興國之前的小心囑咐，一個人就在田間奔跑了起來。侯興國伸手用袖子擦了擦額頭的汗珠，望着如此歡樂的張嫣不由得看癡了，曾幾何時他也曾擁有這樣快樂的童年……
“興國……過來。”印月在遠處朝着侯興國招手。
“哎，孃親，我來了。”侯興國想着印月跑去，見自己孃親今日穿了條淡粉色的褙子，還在衣襬邊緣處綴了一圈銀狐毛，在這金燦燦的油菜花地裡面十分顯眼，這麼遠遠看去就似不過比自己大了幾歲而已，不由得皺起眉頭道，“孃親，可是累了，還是進馬車休息一下吧。張嫣就是麻煩，還要踏青，可是終究她是張五爺的愛女，我……”
“娘想回京城……”印月踮着腳伸手用帕子擦拭着這已經超過自己身高的兒子的額頭，她丹脣微微開闔，“這張五爺見我最近神智越發清醒，恐怕是要做出些什麼大事，我今晚回去要去和他談談。”
“別去，娘！”侯興國心中一緊，這張五爺莫看他表面似乎爲人寬厚，可背地裡做過多少惡事？還有很多他也參與過！而且，他孃親還似乎不知道這張五爺的真正身份，這個面具下的張五爺是絕對不會放走他孃的——這一點侯興國很明白。只是，那段過往，侯興國也不過是在小時候有過些殘破的記憶碎片，只能知道個大概，而且他內心也不希望印月知道那個人的真正身份。
“昨日他將我從草廬裡面‘送’回來，路上我昏昏沉沉，似乎聽他說……”印月一雙點漆黑瞳直視侯興國雙目，神情頗有些緊張，她嚥了口口水而後緩緩伸手摸上自己咽喉處的輕薄紗巾。此刻的印月隔着紗巾在撫摸自己那因爲自殺而留下的可怕傷口，她望着侯興國艱難地說道，“據說，瑞王敗了……”
印月此言一出，讓侯興國愣了好長時間，半晌之後，侯興國才低頭訥訥道，“是的……那似乎是三四年前的舊事了……”侯興國有些不安，他實在不想惹得自己的孃親傷心，那些舊事，那些故人，如果可以不見到的話，還是不要見了的好。
於是侯興國撩開下襬，“噗通”一聲跪在印月面前，叩頭道，“孃親，咱們不要回京城了，只要能逃出去，隨便哪個角落就可以了，興國現在學了五年功夫，出去找活幹，一點不會苦了孃的，您有何必要再回那傷心地去呢？！孃親，你知道……”
“興國，你起來！”印月聽到興國對自己說“傷心地”三個字不由得臉色一變，這孩子居然想到這個是她沒有考慮到的。只是如今，印月要回京城並不是爲了簡單的兒女私情，她伸手扶起侯興國，清了清嗓子低聲在他耳邊小聲道，“你可知道當年張五爺是用什麼救我的命的麼？而昔日瑞王那裡囚禁我們母子更不過是爲了一個所謂的預言，而今……張五爺所圖的也是一樣……”
“改朝換代？！”侯興國不由得叫了起來，可纔剛剛出聲就被印月伸手覆住了嘴脣。
“你既然知道怎麼還說的出口？！”印月臉色凝重，揪住侯興國領口道，“昨日我只當是如尋常一般將我抓回去，可在裝睡的時候居然聽得他當年居然是用那文殊庵的‘龍牙’，如今他又找到了其他的‘龍牙’！如果我沒有猜測錯，不日他就會帶我們回京城，我們母子只有利用這一點來求活了。”
侯興國此刻恍然大悟，他猛烈地點頭且雙目欲眥，他知道自己孃親此舉等同與虎謀皮，臉色神色又不由得黯淡了三分。
印月見他的神情一下子變得萎頓，心想他再明白的多可也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孩子，剛想說幾句寬慰的話卻聽得遠處張嫣又在呼喚侯興國，於是附在他耳畔叮囑道，“這個女娃子是張五爺的心頭肉也是張五爺想要用來軟化我們的工具，只是你若能好好利用她，那我想我們母子不日即能達成心願。”
其實，張五爺這步棋侯興國早已看出來，也是這麼做的，但今日此話由印月口中說出來還是叫他心中有絲絲怪異的感覺。其實很多時候，侯興國望着眼前這個姿容俏麗如二八佳人的印月都會產生錯覺，似乎眼前這人根本不是自己的孃親——他終究是希望自己的孃親可以多慈祥一些，而不是青春永駐。
正在思索間，遠處又傳來了小張嫣甜膩的呼喚，侯興國脣角勾起一絲無奈的，對上印月嘉許的眼神之後點了頭，就奔向正在對自己招手的張嫣。他笑着跑向她，可心中卻是冷冰冰地響起：不要怪興哥哥，要埋怨就去埋怨你那個始作俑者的養父！
江南的郊外，四處一片綠油油的，似乎哪裡都氤氳着水汽。
印月舒臂四處活動了一下，可心頭卻慢慢浮起了一個人的面孔——不知從何時起，她自己居然會在想到他的時候潸然淚下……
到底是怎麼了？
印月有些不明白，難道因爲這裡是江南，有着他們曾經的記憶片斷麼？
一旁的楊柳因爲春風的關係，正擺動着無數柳條，印月擡眼望去只覺得那千絲萬縷的綠色枝柯正在風中糾纏在一起，根本看不清究竟哪條是哪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