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去後,即墨憂伏在寢帳跟前的地上,發抖的手指緊緊攥着衣袖的邊緣。哪怕盡力壓抑着,急促而顫抖的呼吸聲,在寂靜的夜裡還是聽得那麼真切。北辰元凰讓她靠近跟前,伸手輕撫被她頸後被汗水溼透的垂髮,柔聲輕問道:“你害怕了嗎?但願沒有嚇壞了纔是。”
即墨憂伏在地上,低低地埋着頭,只是顫抖輕聲地說了句“陛下……”便再也無法說下去。
她此生自詡與北辰元凰關係親近,無論人前人後,甚少提起陛下二字。未曾想到,竟然是到了這樣的時候,才驟然意識到,與她相伴的,原是九五至尊。
“當初害人的時候,就沒想到今日的恐懼嗎?改朝換代,往後就是別人的世道了。罷黜了汝的地位,是不想看到你被人挖掉眼睛,剁去手腳,落到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境地。這樣的苦心,你不會不明白吧?”
臥在北辰元凰的懷中,即墨憂仍是不住地顫抖着,忍不住的淚水潸然而落。
怎麼會不怕呢?爲自己昔日犯下的罪孽而恐懼,想到今後將要失去這個人的庇護,恐懼的心情,卻不及將要離別的悲傷濃重。
到了黎明時分,北辰元凰沒有經歷什麼太大的痛苦,便在睡夢中安然薨逝了。宮燈帷上下忙亂異常,沉浸在一片悲聲之中。向北辰明旭交託遺命之前,已經將遺詔密封,放在書房桌上。宣佈遺詔後,太子即刻主持大局,將北辰元凰的遺命傳達至各宮,宮內女官后妃各自謝恩。
皇甫明月得知被解職之時悲憤異常,怒稱“亂道”。但卻無可奈何,只得卸職退出太陰殿。
太陰殿中,有前朝位高權重的女祭不願離開,強行反抗之時被亂刀斬殺,屍體草草地收斂起來,待葬禮當天一同焚化。
到了這種時刻,太子的手段亦是雷厲風行,衆人不敢不從。
易君書的反應卻甚是平靜,接下御令後換去六庭館館主之官服,將館內諸事務交接給悅伶伊之後,便悄然離開了六庭館。入宮從政多年,付出那樣多心血,到最後,不過是一場浮夢。結束了,心裡反倒覺得平靖了下來。
即墨憂守在宮燈帷之中,見身着喪服的北辰明旭來到北辰元凰的寢殿中。同太子,三皇子以及其餘侍候人一起,圍攏在
寢臺邊,爲北辰元凰換上裝殮的衣服,拭去脣邊的血跡。
寢臺附近徘徊着一隻貓,在他腳旁邊的地方繞來繞去。即墨憂看見這隻貓,想起北辰元凰生前將它抱在懷裡的樣子,忍不住掉下了眼淚。
趁着衆人忙亂的時候,她將北辰明旭叫出殿外,在冷風陣陣的迴廊之中,躬身大拜,匍匐於冰冷的迴廊地板上,道:“王爺在先皇病榻之前,應承照顧臣妾,臣妾感激萬分,無以爲報。”
哪裡當得起這般大禮,北辰明旭忙扶起她道,“即墨妃不必多禮。皇兄臨終囑託,原是小王應做之事,無須放在心上。”內宮的事情,他也知道一二。太子生母爲即墨憂所害。如今太子即將登基,就算有先皇囑託,擅自將即墨憂帶出宮中,也是有巨大風險的事情。誰知日後會不會招致太子之報復?但即便如此,他也是義無反顧。
即墨憂陪伴北辰元凰十餘年,一直期冀過多,致使自己不斷失望,害人害己,到最後卻未曾想到,那人垂危之時,卻依然惦記她的安危,此生心願已足,原本也已經不在乎自己的安危。
她想了片刻,卻對北辰明旭道,“臣妾一己之身,原不必勞煩王爺費心,慕容妃身爲太子養母,昔日亦曾對臣妾許下諾言,絕不坐視太子報復臣妾。臣妾放心不下的,唯有兄長與小微。因此迫不得已,懇請王爺爲臣妾設法,將小微帶出內廷送到臣妾之兄長身邊。若是日後臣妾之兄長與太子殿下之間再有齟齬,還請王爺看在天下大局的份上,從中代爲緩顏。”
北辰明旭猶豫片刻,對即墨憂道,“即墨妃這又是何苦?太子一向對弟妹關照有加,小微公主留在宮中並無危險。”
即墨憂輕聲道,“內廷女子的一生,原本就是悲劇,貴爲天子,也未必能保護真正在意之人。臣妾不願讓小微在宮廷渡過一生。臣妾原本是個不稱職的母親,能爲小微做的,也就這一件事了。還請王爺成全。”
“既如此,小王定當設法。”
終究還是應了下來,即墨憂躬身再拜之後,一步步後退,離開了北辰元凰寢殿之外的迴廊。
天子駕崩,諸般忙亂,北辰明旭一時之間也未曾在意她的事情。晚間的時候,天子停靈龍吟閣,便聽宮燈帷那邊傳來消息,
說即墨妃在天子寢殿之中服毒自盡,已然無救。
北辰明旭聽說之後,沉默片刻,親身前往宮燈帷,見即墨憂一身素色喪服,躺在北辰元凰寢臺之側,面色蒼白氣息全無,神色卻是一臉寧靖。
天子停靈期間,後宮妃子,若有自裁者,皆是按殉葬之禮隨帝王下葬。這些事,想必她也早就清楚。將公主託付給北辰明旭之後,再無牽掛,便下定了殉葬的決心。
只是心中難過,想即墨城遠在碎島,定然未曾想到,自己最爲疼愛的胞妹參上仕宮多年,竟然落得這樣的結果。
昔日宮中伺候即墨憂的女官們紛紛跪在寢臺跟前低聲哭泣,唯有爲首之人,雖然神色哀慼,卻不曾流淚,只鎮定的指揮衆人爲即墨憂收斂更衣,整理遺物。
北辰明旭移步走到爲首者之前,記得這是從前即墨憂總帶在身邊的管事女官,便開口問道,“汝叫什麼?”
那位低聲道,“奴婢名落梅,是白花館的主事女官。”
北辰明旭輕嘆一聲,道,“以後白花館也沒有主子了,汝又該何去何從呢?”
落梅低着頭,道,“隨葬先皇,生同衾死同穴,原是主子心願,如今主子求仁得仁,落梅也了無牽掛,無外乎看宮中安排罷了。”
北辰元凰再度看她一眼,道:“那就去侍奉明成殿吧,太子之養母御殿明成君昔日曾承諾在先皇大去之後照顧即墨妃,如今無法踐諾,想必心中也是遺憾萬分,就在你身上彌補吧。”
便如同他一樣,答應了要保護即墨憂,卻終究無法做到,這份遺憾,只能彌補給小微公主了。
落梅恭謹的垂首,道,“那就多謝王爺大恩了。”
遲疑了片刻,他又問落梅道,“汝主子臨去之前,可曾囑咐過汝什麼?”
落梅低聲道,“主子說,白花館內諸般事務,一切皆聽王爺吩咐。”
語氣含蓄,但北辰元凰一聽就明白了,這說的是小微公主的事情。
有白花館中人的幫忙,趁着國喪期間的混亂,將公主偷出宮去,似乎就不是那麼困難的事情了。
前朝鳳先太子,也是在慕容皇后自盡之後的混亂之中被帶出宮的,這些事,北隅中人一向是做的熟門熟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