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辰明旭得了南冕親王的冊封之後,也沒有立刻去赴任,在京中大約逗留了十幾天,直到北辰元凰忍無可忍催他快滾的時候,他慢條斯理說,想要入內廷一趟,見一個人。
本來想着,要見也是見悅氏出身的人吧,沒準是大宗師有什麼話要傳給悅伶伊。但北辰明旭想要見的,卻是即墨憂。
理由倒是挺冠冕堂皇的,南疆那幫苗族人,表面上臣服,誰知道背後有什麼心思,即墨妃從許久之前開始就在南疆那邊生活。對苗人瞭如指掌,總能提點他幾分。
照宮裡規矩,外朝中人,即便是像北辰明旭這樣有貴重的宗室身份,入內也要經內廷鳳座或位分最高之人的許可,因此,北辰元凰索性召慕容嫣然上殿,讓他自己跟明成君說去。
慕容嫣然聽了理由,準了。當即就命持中殿女官去傳太常寺的人過來,安排會面的細節事宜。
北辰元凰懶得等,先起身去上書房那邊了。慕容嫣然陪北辰明旭坐着,隔很久,突然笑了笑,道:“旭王恐怕不是要即墨妃提點,而是有事情打算提點即墨妃吧。”
北辰明旭含笑道:“明成君又怎麼知道呢?”
慕容嫣然道,“東海那邊那麼複雜多變的局勢,旭王都能靠一己之力扭轉乾坤。何況南苗,況且,哪有在外的封疆藩王,有什麼事情拿不定主意要來問女眷的呢?旭王未免過謙。”
北辰明旭無語片刻。慕容嫣然接着道,“也請旭王安心吧,這些事,妾身看得明白,陛下心中也有數,既然肯讓旭王入宮,怕也是出於對即墨妃的一番心意吧。”
隔許久,又輕聲嘆道,“你們都一樣,處處替即墨妃打算,也不知什麼時候,這份心意能用到妾身身上。”
北辰明旭略笑笑,道:“明成君說笑了,明成君出身高貴,又天資聰穎,何須旁人扶持。”
慕容嫣然緩緩飲了口茶,一舉一動,端莊自持,說不出儀態萬方,的確是世家閨秀該有的姿態。她放下茶盞,出神許久,才輕聲道,“旭王這話說的,好像我就沒長一顆人心似得。什麼都全靠自己,總也有累到撐不住的時候。”
語氣裡淡淡哀怨,還拿着分寸,不至於像是在訴苦。
偏偏就在那片刻之間,傷感如海一般蔓延,撲面而來,險些將北辰明旭整個人淹沒。
不由拿起摺扇,在面前輕搖,試圖將被動搖的心緒挽回。
心裡邊開始慨嘆,他那位皇兄,倒真不愧是坐擁天下的人,單看這後宮裡,一個個極盡妍麗,如花般盛開綻放,那位天子卻始終淡定,連偏好哪個都看不出來。真不是一般人能輕易辦到的。
片刻之間,太常寺的人過來,說即墨妃已經到了。請南冕親王移駕太常寺東殿。
即墨憂那個人,向來是挺能擺架子的,但只要涉及到北辰明旭的事情,一向動作利索。慕容嫣然想到這裡,不由含笑瞥了北辰明旭一眼。
那眼波,宛如會說話似得。她這一眼看過去,北辰明旭立刻就覺得自己背後的冷汗下來了。
狼狽不堪的離開持中殿,被外面的涼風一吹,才覺得心裡漸漸鎮定下來。
還真是不敢小覷內宮裡的女人。
到了太常寺東殿,見即墨憂靠在窗邊,像是已經等了很久的樣子。
過去之後,先是問安,之後致歉。即墨憂乾脆利落的打斷了他。
“王爺此來,想必是受我哥哥之託,有什麼話,就請直說吧。”
北辰明旭苦笑。內宮出身的人,還真是各個都冰雪聰明。隨便哪個,都將他的來意猜得一清二楚。
他便輕聲道,“上次軍督離京之時,也與娘娘見過面了,後來曾經同小王提起過,說這些日子,看着娘娘心緒不大好,似乎身體也不好,有些憂心。當時匆匆來去,不及細問,因此託小王離京之時再見娘娘一面。問一問,看娘娘還有什麼心事未了,若是小王能幫得上忙,就絕不會推辭。”
殿內靜默持續片刻,即墨憂輕聲問道:“從前總聽人說,王爺與我哥哥同駐東海郡,是相互牽制的關係,實質上,私交應該沒有那麼冷淡吧。”
一個是封疆的藩王,一個是軍府的統領。井水不犯河水,最好相互看不慣,纔算是牽制。
北辰明旭道,“小王和軍督,私下裡算是朋友。”
“不止私下吧。”
北辰明旭愣了一下,道:“娘娘爲何這樣說?”
“表面上,王爺與東皇交好,我哥哥支持碎島王室。王爺與我哥哥之間相互對峙,實質上,就是在推動碎島王室與東皇間的對立。”
北辰明旭默認。
即墨憂接着說道:“從前王爺給了東皇不少軍費,用以支持東皇和碎島王室開戰,北隅不動聲色間,便消耗了王室的軍事力量,並牽制碎島軍隊,使之不能進犯北隅邊境,另一方面,王爺給出去的是銀子,得到的回報,卻是碎島的兵刃鍛造技術。這筆交易,也算不得虧。”
北辰明旭道:“即墨妃人在千里之外,卻對碎島之事洞若觀火,小王佩服。”
即墨憂笑笑,道,“是妾身該佩服王爺纔是,最後一戰,若非王爺作爲內應,將東皇的底子掀開給我哥哥看,戰場上,還不知鹿死誰手呢。王爺人在京中,卻決勝於千里之外,這份功勞,該給王爺纔是。”
北辰明旭淡然道,“皇兄心裡大概也有些數吧,不然不至於這樣輕易將南冕親王的尊位給我。”
“犧牲那麼多人命,就爲一個王位,值得麼?”
“即墨妃這話,說得天真了。小王做不做這個領主都沒差,無外乎是俸祿多少罷了,又不缺銀子,豈會在乎這個。但爲國盡忠,抵禦外敵,原本便是北隅中人的職責所在。對那些化外蠻夷,豈容仁慈?”
“我哥哥也這樣想麼?”即墨憂突然這樣問道。
北辰明旭愣了一下。
即墨憂接着說道,“表面上,戢武王是死在東皇手上,實質上,卻是因你們的陰謀而死。我哥哥那麼喜歡她,可曾有一刻後悔過?”
北辰明旭道:“過往之事,悔之莫及。那原本是意外。”
一場陰謀之中,偶爾闖入那明麗如火一般的女子。戢武王,槐生淇奧,不過是被宿命釘死在王座之上的可憐人。卻偏偏,成了即墨城這一生的摯愛。
謀略如同機械一般,齒輪運轉之後,就再沒有停止的餘地。眼睜睜看着最心愛的女子捲入自己所策劃的陰謀之中,直到身死,他來不及去救她。心中有多少痛悔與自責,未曾經歷的人,是不會明白的。
北辰明旭倒寧願自己一生都不要去體會那種滋味。
此刻也只能低聲對即墨憂道,“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即墨妃也不必再爲此傷懷。”
“難過的事情,哪有那麼容易過去?”
她自己就是過不去的人,因此總是因一些小事惆悵。
真要細想起來,這一輩子做過的,令自己悔之莫及的事情,又豈止一件兩件。
北辰明旭看看天色,輕聲道,“時辰已經不早了,小王不日就將要啓程,因此要早些回府準備,即墨妃若是有什麼囑託,還請儘快講明吧。”
他原本便是沒什麼耐性的人,況且陪着北辰元凰的宮妃傷春悲秋沒完沒了,簡直就是找死。傳出去也太不好聽。
即墨憂道:“其實也沒什麼事情,如今你和我哥哥不在一個地方了,我也不知能拜託你什麼事情……”話說到一般,卻突然想起另一事,便問道,“你是要去南疆赴任麼?”
“是這樣沒錯。”北辰明旭冷汗,說了這麼半天,難不成這位一直魂遊天外,連他要去哪兒都不知道。
似是遲疑片刻,卻終於下定決心,即墨憂爲北辰明旭,“不知王爺身邊有沒有攜帶利刃,可借妾身一用?”
北辰明旭愣了一下,入內參上自然是不能攜帶兵刃的,但他是宗親,身份與衆不同。隨身一直帶着一把作爲禮器使用的短劍,當即就解了下來,遞給即墨憂。
卻見即墨憂以短劍削下自己一縷鬢髮,又自身上拿出一方白色織錦來,劃破指尖,在織錦上寫下血符。
看不出寫的是什麼,但看白色織錦之上的斑斑血跡,就不由讓人覺得心驚肉跳。
即墨憂將鬢髮包在血符之中,遞給北辰明旭。北辰明旭連看也不想多看一眼,就直接揣入懷中了。
搞得跟見不得人的定情信物似得,但北辰明旭其實心中有數,即墨憂並不是那樣人。
卻聽即墨憂輕聲道,“我昔日隨天子平定南苗之時,犯下殺孽甚重,南苗中人原本該對我恨之入骨,但南苗之中有個巫教,一向獨立行事,不在苗王治下。”
她說,“巫教這一任的聖女,曾欠我一個人情,王爺此去南疆,便替我將這人情討回來吧。”
“不知即墨妃想要的是什麼?”
她靜靜看了北辰明旭一眼,道:“我想要一個孩子,讓聖女爲我祝禱吧,王爺方纔收下的,是我的頭髮與以血書寫的生辰八字,有這些,應該就足夠了。”
那是孤注一擲的邪術。若是再年輕幾年,她也不會做出這樣的選擇,但如今情況不同。她自己,什麼樣的方法都用盡了,卻依舊毫無用處。不得不不擇手段。
北辰明旭苦笑,道:“即
墨妃倒真是給小王找了個麻煩差使。”
南苗盛行蠱術,艱險重重,入境的漢人官員,輕易不會跟苗疆人接觸,更何況是去見巫教聖女。再者,將內宮女眷的鬢髮血書送到巫教中人手上,若是被天啓這邊的人知道了,也合該是死罪。
這同在內宮之中施行邪術有什麼區別?
爲難是爲難,他倒也沒打算拒絕。正準備起身離開。卻見即墨憂突然斂衽,對着他恭謹的拜下。
“妾身知道此事苦難重重,請託於王爺,也是萬不得已。王爺若能爲妾身辦到,大恩大德,日後定當圖報。”
北辰明旭慌忙將即墨憂扶起來,道:“即墨妃不必如此,原本是小王先許下承諾的,踐行諾言,是理所應當之事,況且小王與即墨軍督在戰場之上,多年相互扶持,是過命的交情,爲即墨妃做這些事,是理所應當的。”
話雖這樣說,心裡卻替即墨憂覺得不值。
他雖不是天子,也是皇室宗親,一個承諾何等沉重。誰料卻被即墨憂用在求子的事情上。
想一想簡直都要替自己委屈一把了。
但女子的癡心,卻讓人不忍心嘲笑。
只得道:“即墨妃還請放心吧。小王定然會爲即墨妃盡心竭力。”
天色近黃昏,終究到了不得不分別的時候。
難得入宮一次,爲這些事耽誤的,也來不及去看他的表妹悅伶伊了。
離開內宮的時候,不由想起從前見到悅伶伊的時候,印象裡那個人的樣子。怯生生的,但卻像是風中的雛菊花,柔弱之中透着不會輕易屈從的堅強。
悅伶伊嫁入內宮,算起來,既是他的皇嫂,又是他的表妹,他這些日子在內宮裡來來往往,倒是沒見着幾次。
心裡略微有些愧疚。但還是想着,下次再說吧。
這一去南疆赴任,到下一次入宮,大概就是三年之後了。
這樣想着,再看這巍峨宮牆,心裡不由便生出幾分依依不捨來。
他幼年時是在內宮長大的。如今二皇子所居的景陽殿,昔日便是他的住所。皇宮再富麗堂皇,規矩大的地方,總是跟監牢沒多少差,等到封王了,放他出去那一天,纔是真歡天喜地。
跟內苑只隔一條護城河的長安大街盡頭,有悅氏爲他興建的王府,但實際上,也沒住過多久。
少年時被封爲東海郡王,就一直在東海待着了。如今又被封到南疆。像他這樣與帝王血緣關係極近的藩王,原本就該是天子心中忌諱,不管怎樣,都該遠遠打發到邊疆纔是,省的在京中結交重臣,動搖帝座。
但實質上,沒有人知道,他心裡是喜歡天啓的,尤其喜歡長安大街邊上王府,這裡是天啓最爲繁榮的地方,他就喜歡將自己融進這熱熱鬧鬧的人間煙火氣息之中,寧可當自己是個尋常的紈絝貴公子。
也是沒辦法啊,身爲王族,有些宿命,躲不過就是躲不過。
車駕突然停下,伺候人在窗邊低聲道,“王爺,前面有人攔了咱的儀仗。”
亂七八糟的思緒突然被打亂,心裡還在想,這都什麼人啊?如今天啓京中,還有人敢擋他這個南冕親王的路麼?
還別說,真有。
掀開車簾,遠遠便看到,攔在王府前十字路口的,是一輛淺銀灰色門簾的車輦,車上懸掛的帷幕之上,繡着櫻花散落的圖案。
不由在心底嘆了口氣。
那是悅府的儀仗。難怪伺候的人不敢輕舉妄動。
他也只輕聲吩咐道:“過去看看,是府上哪位過來了,問問是不是有事要跟我說?”
反正不會是大宗師親臨。大宗師一向自持身份,纔不會站在當街等他這個當小輩的。
隔了一會兒,伺候的人過來回報,“是三小姐,說有幾句話想跟王爺說,問王爺能不能過去一下。”
世家裡規矩大,悅府三小姐悅沉香是安和長公主的女兒,尚且待字閨中,雖有表兄妹的名份,但也不會輕易進北辰明旭的王府。只是,這樣當街說話,豈不更是落人口實?
也沒辦法了,既然對方是年輕漂亮的表妹,北辰明旭倒不介意遷就她一番。
本來還想着今日入宮順便看看悅伶伊的,結果那個沒見到,回來路上,卻遇到了這一個,看來,臨行之前,是無論如何都得見表妹,是哪個倒無所謂了。
上次見到悅沉香的時候,記得她才五六歲,轉眼間也這麼些年過去了,不知長成什麼模樣了。聽說也是個生性驕傲冷淡的大小姐。突然之間當街攔着他,怕也不是什麼好事情。
反正,都是自己的表妹,也就只能認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