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進入內殿,見寢臺附近能換的都被換了,四處放着香爐,薰出花草的清新香氣,來掩蓋似乎無處不在的血腥氣息。君書素來好潔,用的被褥寢帳,全部都是一色的素白暗紋繡蓮花,大概是因爲她眼下的狀況實在不便移動的緣故,除了寢帳與身上蓋着的羽被以外,其他都沒有換掉。
她是素來好潔的人,如今被迫躺在這血痕斑斑的寢臺之上,還穿着被血染污的衣物,不知心裡得有多不自在。
慕容嫣然自屏風後走過去的時候,見她靠在牀頭,雙目緊閉。原本以爲她已經睡着了,正遲疑着想要退出去,君書卻突然睜開眼睛,一雙翦水明眸靜靜望向她的方向,眼裡原本還是有幾分光彩的,卻在看清她的時候,漸漸任由眼神一分分黯淡了下去。
病中的人,難免懶得應酬。在這長秋殿內,除了她自己近身的幾個伺候人,可以不經通報任意出入的,也就只有北辰元凰與慕容嫣然了。方纔,她大概是以爲那個人過來了。
畢竟還是女人。在遇到這類事情的時候,真正情不自禁想要依賴的,怕是隻有自己的丈夫了。
慕容嫣然並不與她見怪。還是緩緩踏步上前,在牀邊繡榻上坐下,輕聲道,“也別太灰心。他此刻還在上朝。內宮裡哪怕有天大的事情,也不能輕易驚擾朝議。等會兒吧,等會兒他就會過來的。”
也不是沒想過自己親自過去請北辰元凰。東西六宮上下那麼多人裡,能任意上殿的,也就只有她一個了,只是,說什麼呢?怎麼說呢?想到昨夜還與那個人絮絮低語說情話,今日她便堵在下朝半途,北辰元凰見到她的時候,心底是否還殘留昨夜的溫情,會否一臉欣喜?
然後呢,她匆忙而去,其實只是爲要跟那個人說他的另一個宮妃驟然見喜又身陷危殆之中的事情?打心底說,慕容嫣然真是不知該如何開口。
統轄六宮,是間艱辛的事情,最爲難堪,便是要爲自己的丈夫管轄這一羣后宮的事情。辦事妥帖也許沒有那麼難,最難,就是她邁不過心裡那個坎。
只能握着君書的手,無聲的給予安慰。這個時候才察覺到,君書的手真細啊,簡直就剩下一把骨頭了。從前知道,她在閨閣裡
的時候原本就纖弱。只是未曾想到,入宮這幾年,不僅沒有養出來,倒似乎更加枯槁了。表面上盛妝端麗,原來不過就是假象。華麗外表之下,身體早就垮的七七八八了。
是過勞的緣故。但說起來,她才二十出頭。慕容嫣然在這個年紀的時候,夜夜通宵讀書,也未曾見累出什麼毛病來。心病成疾,想不開纔是原因。
君書輕聲道:“來了又怎樣呢?他沒有真心給我。只爲我的顯赫家世,虛與委蛇,應酬着,敷衍着,倒不如不見,反倒讓我心裡好過一些。”
慕容嫣然道:“說的這是什麼話,宮裡人裡,數你入宮的時候年紀最小,人又一向懂事乖巧。陛下是發自內心寵着你。只是,他身爲天子,永遠不可能全心全意對待任何一個人,終究是要自己想開一點纔對。”
話是這麼說,慕容嫣然心裡也有數。北辰元凰是在利用君書,利用她儒門總憲之女的出身,也利用她天生的治事才能,維繫內廷外朝的平衡。君王對臣子,原本也說不上利用,只是,這樣的事情發生在男女之間,牽涉在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裡,那就難說了,北辰元凰對君書也是萬般愧疚,因此分外憐惜。
君書淡然笑笑,此刻她面孔之上半分血色都無,驟然笑起來,竟還有些驚悚。她對慕容嫣然道,“如今這宮裡,真心在乎我的,怕就只剩下你一個了。姐姐你此刻來,是要同我討一句準話麼?”
慕容嫣然道,“是,你的孩子,原本該你做主,陛下也不會說什麼。如今你孤身一人在宮裡。也沒個商量的人,正好明日我約了易總憲入宮見太子,你要是心裡有拿不定主意的事情,我替你同你父親說一聲。”
君書道:“不必了。”
話意雖輕,但每一個字都是堅決異常。
她說:“我知道父親會怎麼說。這個孩子,要保是千辛萬苦。陷我自身於危險境地,日後也未必保得住,沒準還會因此失寵,甚至失去性命。他一定覺得,我們易氏百年繁華,書禮世家,是清流貴族,不需要靠我生下皇子來錦上添花,他在意的,只是我身爲六庭館主的地位,若是懷孕待產,幾個月不能在六庭館理事,他會因此困擾,甚至被激怒。”
君書這性子,半分溫順都沒有,在天子面前都不改倔強本色,簡直就不像是女人。但卻有幾分儒門子弟的尊師重道之意,對身爲儒門總憲的易辰,只要不涉及原則問題,多數時候都是順從的。唯有這一次,倒是將一貫用來對待北辰元凰的強硬拿出了幾分,打算給她父親看。
不由讓慕容嫣然有幾分訝異。
君書道:“我在這不見天日的地方,一無所有。與那個人之間,也就只剩下這個孩子了。此次之後,爲了保我性命,無論是陛下或者我父親,爲了保我性命,定然不會再讓我有機會養孩子。你如今兒女成雙,想必是不會懂這般悽慘心境的。”
慕容嫣然是不明白。當初生鍾情的時候,的確是想着,無論如何也要保住那個孩子。哪怕自己也跟着一起下地獄呢,也絕不放手。也許就是因這執念,她生孩子的時候,就真的死過去了一次。
但到了後來,有了太子,就算那孩子是碧女生的,她也一樣喜歡。簡直就跟自己的孩子沒什麼分別。這種時候就覺得,何苦來得。在宮裡,自然是有孩子好一些。傍身尚在其次,好歹可以打發漫長時光的寂寞。但身份尊貴之人,想要孩子,未必得冒着風險自己生。皇甫明月帶着淨公主,不也是一樣麼?
但看到君書面色決絕,這些奉勸的話,她也不敢再說了。
偏偏正在此時,殿外女官高聲傳話,說是御駕到了。慕容嫣然嘆口氣,起身道:“我就不叨擾了,改日再來看你吧。你父親明日入宮,雖然不能見你,但也許會有話想要對你說,會託我轉達也不一定,你想要聽麼?”
可能性不大了,易辰身爲儒門總憲,應該不會讓出身道門的她來幫忙傳話。只是,若是愛女心切的話,也許會放下架子。
她也就是多做一手準備的事情。
君書卻擡頭,輕輕道:“我此刻不想知道他的心思。不想知道,也不願去猜。”
“明白了。”慕容嫣然緩步退了出去。到中庭的時候,正與北辰元凰遇上,她襝衽爲禮,北辰元凰也只點了點頭,便匆匆走了進去。
這樣的事情,是該交給他自己處理纔對。他的后妃,終究要他親自去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