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部已經快要絕望了，心想天子這次要逾制是必然的了，至少說幾句話，怎樣辦事，也好讓底下人多少有點譜。雙方斡旋一番，總還有得商量，一眛沉默，不由讓人心慌。
被敦促這麼多次，慕容嫣然也只能去跟北辰元凰談了。
去的時候就在想，這世界真是殘酷。明明是最親近的人死掉了，就不能讓他安靜的悲傷一會兒麼？一羣人逼着他催問葬儀的事情，分明是往傷口上撒鹽。就算身爲天子，也不能隨心所欲，甚至連自己真心在意的人都保護不好，坐擁萬里江山，又有什麼意思呢？
到鳳儀閣的時候，見持中殿的女官們都在外面候着，見她來了，秉筆尚宮方凌煙就過來道，“娘娘快去勸勸陛下吧，自從慕尚宮去了，這幾日陛下都沒怎麼吃過東西，外面人都不知道這邊的情形，他也不讓人進去，奴婢們都快急死了。”
慕容嫣然嘆了一口氣。
幸好，宮裡還有她這個御殿身份的人在，北辰元凰不願見別的人，也就只有她不在規矩之內了。
將沉重的木門推開，鳳儀閣多年無人居住，踏步之時都能聽見殿內塵埃被驚起的藪藪輕響。她走了進去，因爲這殿所寬廣的緣故，太過於空曠，遠處窗戶的光到不了殿內深處，屏風後放着慕仙柔的棺槨，北辰元凰就在一邊的椅子上坐着，扶額深思，聽到腳步聲，輕輕回過頭來。沙啞着聲音道，“是你來了。”
不由讓她嚇了一跳，才幾天功夫，但見北辰元凰又瘦了許多，形容枯槁，連眼睛都深深陷了下去，幽深的墨瞳快要變成一潭死水，看一眼，就讓人快要哭出來。
北辰元凰又道，“這是第幾天了呢？我想着，你是該來了。”
聲音雖然暗啞，語氣卻已經變得平靜了許多。
慕容嫣然道，“是，臣妾來了，臣妾無能，不知該如何安慰陛下。因此一直躲避，還請陛下恕罪。”
北辰元凰似是完全沒有留意到她在說什麼，無神的目光落在檀木棺槨之上，輕聲說道，“她又替我死了一次啊，不應該的，該死在船
上的那個人是我。她不該這麼傻。”
慕容嫣然低聲勸道，“說什麼呢，陛下，這天下間，沒有比陛下更尊貴的人了，不要說慕尚宮待陛下一片赤誠，就算是臣妾，或者北隅任何人，遇到那樣的情況，爲陛下死一千次，一萬次，也在所不惜。”
北辰元凰淡淡看她一眼，道：“你待我，真的也是那樣麼？”
慕容嫣然道，“臣妾只恨福薄，未能與陛下一同長大，沒有那般相互扶持的情分，因此今日纔會讓陛下爲慕尚宮之逝而哀慟。”
何止北辰元凰，連她也覺得憾恨。當時船上侍衛那麼多人，隨便哪個死了都可以，偏偏是慕仙柔，她不僅僅是北辰元凰最在乎的人，也是這世上最爲了解北辰元凰之人，她死了，以後內廷還不知會變成什麼樣。
況且，那個人，也沒辦法讓人不喜歡吧。慕容嫣然還記得，當初她初入宮的時候，慕仙柔是陪在北辰元凰身邊紅裙烏髮的少女。盈盈一笑間說不出的動人，平日裡大多數時候都是安安靜靜站在北辰元凰身後的，宮裡面上到宮妃，下到侍女，隨便誰做錯什麼事情，她都不會大聲責備或者動輒祭出宮規來嚇唬人，而是輕聲細語的提點。認識的人，哪個能不念她的好處呢？以後她不在了，北辰元凰心煩意亂不知所措的時候，又有誰能開解呢？
旁觀的人尚且如此難過，更何況是北辰元凰自己了，真是想一想就覺得，沒辦法不心疼他。
北辰元凰對慕容嫣然道，“今日你來，是有事情要跟我說麼？”
自然是有事的。她來找北辰元凰，十之八九都是有事要他定奪，時日久了，連自己也覺得自己可惡，就不能讓他歡喜一些麼？終究還是要說的。
“是爲慕尚宮下葬之事，停靈已經超過七日，聽說陛下是打算以皇后儀制下葬，因此外朝惶恐不安，臣妾的兄長託臣妾過來探問一番。”
“你又怎樣想呢？”聽說爲此事進諫的，都被他大發雷霆攆出去了，但此時慕容嫣然說起，倒聽他語氣淡淡的，似乎沒怎麼生氣。
慕容嫣然道：“慕尚宮是爲陛下而死的，她生前又貴爲內廷首座，若是追封中宮，葬儀如何鋪張亦都不過份。全看陛下的意思，只是，臣妾不得不提醒一聲，若是陛下一意孤行的話，怕是引起朝野譁然
，天下百姓亦會覺得陛下昏聵。”
就算會激怒天子，這些話，她也不得不說。她自認算不上什麼賢妃，宮裡有什麼事情，她自己首要想到的，也是如何保全自己。但如今形勢早已不同，既然慕仙柔人已經不在了，她就該擔起責任，決不能眼睜睜看着北辰元凰鑄成大錯。
北辰元凰沉默不語，只在昏暗的殿所之中靜靜的看着她，被那逼人的目光威懾着，她覺得自己的冷汗都要下來了，那個人對她一向客氣冷淡，這也是第一次，倔強的與她對峙。
隔了許久，卻終究只是嘆了口氣，道，“到此爲止吧，明天就傳旨內務府，將棺槨火化，按着她自己的意思，將骨灰倒在帝陵之中吧。”
慕容嫣然吃驚的擡起頭，她也沒說什麼，卻不知爲何，這一次北辰元凰這樣快改變主意。
北辰元凰輕聲道，“我原本是想要將她葬在中宮的位置，陪我一世的，但這些天來，我卻想明白了，若她還在，定然不願讓我這樣做。仙柔在世之時，處處以我爲先，我不願違逆她的意思。”
並非是因她的勸誡而放棄，而是因爲，在這殿所裡幽閉的七天，他已經想清楚，終究冷靜下來，放棄爲那個人爭取死後的榮光。
這是何等的殘酷啊，慕容嫣然連想也不願去想。
她只躬身下拜，道，“陛下英明，那臣妾就照着陛下的意思去告訴外朝等消息的那些人了。”
北辰元凰坐在黑暗之中，無聲的點了點頭。
明日就要火化了，想必他還是想一個人再陪慕仙柔一段時間。
是該退下去了，臨出門前，正要合上那古老的門扇，慕容嫣然卻突然改變主意，疾步上前，跪下道，“臣妾不才，知道無法替代慕尚宮在陛下心中位置。但臣妾想要陛下明白，臣妾待陛下之心意同樣赤誠，陛下日後若有孤單難過的時候，請陛下惦記着，臣妾同樣一直在等待陛下。”
北辰元凰似是突然被她打亂心緒，驚愕的擡起頭，隔了許久，才輕聲道，“我知道了。”
再無其他言語。慕容嫣然再度叩首，輕聲退出了鳳儀閣。
此時才明白，就算不在乎身家地位，她依然想要陪在那個人身邊，哪怕只是再親近一點點。
她也是愛着那個人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