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幾日,太子的病好了,慕容嫣然自己卻因勞累過度險些倒下。也不是什麼大病,就三天兩頭頭痛腦熱沒精神。說起來,還是年輕那會兒常年累月晚上睡不着,總坐在窗下看書,熬夜加上受寒,就落了些毛病。有什麼事情也懶得應酬了。乾脆讓染香傳話下去,說是因爲她跟太子都感染風寒的緣故,怕過給別人,乾脆將明成殿封宮。除了太醫院來往的人,別的外人一律不許進了。
管外面天塌地陷呢,她只想安安靜靜曬自己的太陽逗自己的貓。沒了她,宮裡人還不是一樣各司其職,垮不了。
再怎樣,她的規矩可管不了持中殿的人,才過了十天,四月初二,慕仙柔一大早就過來傳旨,說是北辰元凰今日移駕在宮燈帷那邊喝茶,傳她過去,一起坐會兒。
還特意叮囑了,說是沒有別的什麼人在,請她務必要過去。
想想許久未曾出門了,也悶得慌。乾脆借這個機會結束封宮避居的日子也好。因此就答應了。就算這樣,等她到宮燈帷那邊的時候,也已經快到中午了。宮燈帷原本是在宮裡日頭最好的地方,春秋兩季的時候,北辰元凰偶爾會搬來這邊住。但這些年,因爲政務愈發繁忙的緣故,爲處理朝政方便,幾乎整年都住在離上朝的龍吟閣最近的持中殿。
宮燈帷這地方,說起來也有五六年沒用過了,也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突然又跑到這邊來了。慕容嫣然過來的時候,見裡外出入的都是持中殿的女官,就讓染香在外面等着。她獨自進去,走過門樓與湖上長橋,越往裡人越少,到中庭那邊的時候,遠遠就看見北辰元凰在迴廊擺着的書桌邊上坐着,慕仙柔在身邊伺候,中庭裡青色鵝卵石鋪成的地面上,竟然還跪着一個人。
走近了纔看清楚,竟然是皇甫晴湘。
慕仙柔見她過來了,忙搬椅子,請她先坐下,北辰元凰正在看奏章,似是完全沒有留意到周圍的事情。
慕容嫣然坐在廊下,看了眼外面的日頭,四月初的太陽,其實已經有些毒辣了。又不是閒着沒事,看來選這麼個地方讓人跪着,倒是意味深長了。
慕仙柔將青梅泡的果茶送過來,低聲解釋道,“皇甫嬪一大早就過來了,寫個悔過書,這樣久了還沒寫好,也不知道是怎麼悔過的。”
聲音不高,但中庭那邊應該也聽得見。慕容嫣然端起茶盞的時候,眼角略微瞥了一下,就見皇甫晴湘怨懟的瞪了慕仙柔一眼。
不由覺得有些好笑,真是年輕衝動不怕事。持中殿首席尚宮慕仙柔,別說是她們了,當初權太妃在世的時候,也對她客客氣氣的。北辰元凰自生下來一直用到現在的伺候人也就這一個,恐怕到死都不會換掉她了,後宮裡但凡長着人腦子的,都不會輕易得罪慕仙柔,但腦袋迴路跟正常人不一樣的,那就另說了。
北辰元凰看完奏章又寫批覆,看得出心情十分不好,懶得搭理人。慕容嫣然也不打擾他,自己起身到內殿拿了本書,一邊漫不經心的看着,一邊喝茶吃點心。廊檐之下,反正又不至於有多難熬。
一本《道傳小六壬》剛看了個開頭,皇甫晴湘的悔過書寫完了,呈了上來,慕仙柔接了過去,只看了一眼,就說道:“這字寫的也太難看了,叫陛下怎麼看。先重新抄一遍吧。”
北辰元凰不說話,皇甫晴湘滿懷怨恨,卻不敢不從,繼續跪在中庭那邊重抄。大熱天的,還要防着汗滴下來污了紙面,看着就覺得頗爲辛苦。
想想太子纔剛學會爬,就被拋到風高浪急的青陰川。跟太子遭的罪比,曬曬太陽,也算不得多苦了。
眼看着時辰快到午時,北辰元凰似是這個時候才留意到慕容嫣然過來了,就擡頭對慕仙柔道:“先傳膳吧,朕同明成君一起用午膳。”
宮燈帷這邊有自己的小廚房,也沒叫御膳房的人插手,持中殿的女官們一大早就上御膳房選了上好的食材過來,一上午時間,早就準備妥當了。沒多久食盒拿上來,是很清淡的飯菜,北辰元凰讓放到內殿去,與慕容嫣然一起在內殿吃飯。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爲前朝有事,見他心事重重的,一頓飯的功夫都沒說幾句話,只問慕容嫣然太子這陣
子怎樣,慕容嫣然一一答了。他也似是沒怎麼往心裡去。
吃完飯再回迴廊下,見皇甫晴湘還在跪着,北辰元凰繼續視而不見,慕容嫣然卻不免覺得有些奇怪。
不就是抄個悔過書麼,怎麼用得了這樣久?都一頓飯的功夫了。
慕仙柔低聲對北辰元凰說,“方纔皇甫嬪呈上來的悔過書,臣也看了。寫的太膚淺,讓她重寫。”
北辰元凰連應都懶得應,自顧自看奏章。慕容嫣然深吸一口氣,讓伺候的人再送一碟豆沙糰子,一碟綠茶糕來,繼續坐着喝茶。
酸酸的青梅茶,最適合與豆沙園子這樣的甜點配在一起。至於綠茶糕,則是怕北辰元凰看奏章太累,拿來給他提精神的。
又過了半個多時辰,北辰元凰將公文都處理完了,說是要睡午覺,讓慕容嫣然也陪着他躺會兒。說着就拉起慕容嫣然的手,一起去後面寢殿了。
慕仙柔也沒有跟過來,伺候的人都不在,慕容嫣然親自幫北辰元凰換寢衣,見他似乎真的是困得厲害,一躺到寢臺上就幾乎立刻睡着了,寢臺寬大,慕容嫣然趴在他身邊,看着他寧靜的睡顏,從來沒有陪他一起睡過午覺,也沒見過他大白天就這樣一幅毫無防備的樣子。厚重的碧色帷幕遮擋了窗外的天光,影影綽綽的陰影落在他臉上,更顯出眉目間鬼斧神工一般的俊朗輪廓,慕容嫣然靠在牀頭,雙手抱膝,不知看了多久才迷迷糊糊睡着。
醒來的時候才發現,她這睡相,真是不敢恭維,睡着睡着整個人就趴在北辰元凰胸口了,雙手雙腳還跟八爪魚一樣,緊緊把北辰元凰扣在懷裡。一擡頭見北辰元凰已經醒了,墨黑雙眼若有所思的看着她。瞄一眼天色似乎已近黃昏,也不知北辰元凰醒了多久了。沒準給她壓的,根本就沒睡好。
不由嚇了一跳,簡直是立刻從北辰元凰身上跳了起來。退到牀腳,才囁囁喏喏說道:“臣妾失儀,請陛下恕罪。”
北辰元凰翻身起來道:“沒事,既然已經醒了,就一起出去吧。”
出去的時候發現果然已經到了夕陽西下的時候,皇甫晴湘在廊下跪着,臉都曬紅了,鬢髮凌亂,看着狼狽的很。
字跡工整的悔過書端端正正放在書檯正中,左邊還放着一摞被廢掉的稿子,看着少說也有七八份吧。
北辰元凰只瞄了一眼,就拿起來遞給慕仙柔,道,“就這麼着給長秋君送過去吧。”
慕容嫣然也跟着看了一眼,只看見開頭寫着“婢妾晴湘……”不由在心裡冷笑了一聲。
現在才知道自己不過是個婢妾了。將人家堂堂正正的皇太子往水裡扔的那會兒,是腦袋也跟着進水了麼?
慕仙柔接過那份悔過書,隨手將一摞廢稿丟進紙簍。這纔回身,叫皇甫晴湘起來。
皇甫晴湘站起身來,一隻手還在揉着膝蓋,似是都站不穩了。還晃晃悠悠想要往北辰元凰這邊湊,慕仙柔冷冷對她道:“你同我一起去慎刑司,還得跪長秋君呢。”
皇甫晴湘委委屈屈出去了,北辰元凰讓伺候的人再傳晚膳,見天色暗了,又將宮燈點上。隨手拿起慕容嫣然方纔看的那本書翻了幾頁,心不在焉的。隔了一會兒纔開口對慕容嫣然道:“事情過了這麼久,你氣消了麼?”
慕容嫣然想到今日皇甫晴湘那副脫毛鳳凰不如雞的架勢,忍不住輕笑一聲,道,“臣妾能有什麼生氣的?她險些傷到太子,又害陛下擔憂,是犯了錯,該罰。臣妾照料太子失職,陛下沒有跟臣妾計較,臣妾就該覺得萬幸了。何況太子平安無事。要生氣,也輪不到臣妾啊。”
北辰元凰想了想,又道,“太子無事,的確是社稷大幸。阿憂兒當日爲救太子險些喪命青陰川。如今回來也因爲受寒的緣故拖病許久了。就算是將功贖罪吧,我想恢復她的位分,讓她在宮裡好過一些,你意下如何呢?”
慕容嫣然不由愣了一下。
一國之君,何必要用這種懇切商量的語氣同她說話呢?
何況,還是爲了另一個女人。就算語氣溫柔,但其中意味,卻讓她心底發涼。
算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吧,她早就知道北辰元凰是念舊的人,
也知道即墨憂在北辰元凰心目之中份量頗重。但卻一直估算不出那所謂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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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宮裡的規矩,妒忌可是重罪。她勉強定一定心緒,道:“即墨更衣救了太子,臣妾也心懷感念。陛下想要怎麼做就怎麼做吧,從前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
北辰元凰嘆口氣道:“你這個樣子,叫朕怎麼放心呢?”
她詫異的看着北辰元凰,北辰元凰接着道,“心裡是會難過的吧,但卻怎樣也不肯說出口。你從下就是這樣,朕總覺得猜不透你的心思。可是,你也未曾犯過什麼錯處,總這樣一板一眼的,會累麼?”
慕容嫣然道,“只要不給陛下添困擾,臣妾即使累一些,也不覺得有什麼。”
萬般心酸委屈,也只能壓下去。慕容家嫡出一脈這麼多代人,沒一個有跟天子撒嬌耍癡的能耐。
於是事情就這麼定了。到了晚上,宮燈帷四周螢石燈火依次點起,夜中十里錦繡,華麗無雙,北辰元凰牽着她的手在廊下看遠處宮燈掩映之下的亭臺樓閣之時,就低聲笑着對她說,“今夜要不就不要回去了吧,留在這裡陪朕?”
太久沒有來過這裡了,難得持中殿的女官們將整個宮燈帷收拾的乾乾淨淨,不留宿一晚,都覺得對不起這番心意。
慕容嫣然猶豫片刻,卻還是道:“陛下請恕罪,臣妾不敢留在這裡。太子還在明成殿,這些日子事情太多,一晚上不在他身邊,就覺得心裡不安。”
此時天都黑了,若是讓人去明成殿接太子過來,還是不放心。
北辰元凰想了片刻,道:“我陪你一起回明成殿接小辭吧,許久未曾看過宮中的夜景了,也想隨便走走。”
宮燈帷與明成殿之間,反正也不是很遠。許久未曾在這樣的月色下散過步了,天階夜色,清涼若水。因那個人在身邊的緣故,萬般心緒,都變得不同尋常起來。
他們一起去明成殿將太子抱了出來,又慢慢走回宮燈帷,見慕仙柔已經回來了,寢殿內已經收拾妥當,將太子安置好之後,慕仙柔準備離開之時,低聲跟北辰元凰說道,“已經將皇甫嬪的悔過書送到長秋君那邊了,長秋君也看過了。事情大概也就到此爲止了吧。”
北辰元凰嗯了一聲,別的什麼也沒說。慕仙柔退下之後,慕容嫣然道:“不過是寫個悔過文書罷了,皇甫嬪今日也真是受夠折騰了。”
北辰元凰道,“也是她活該,她樂意跪在這裡,朕還嫌看着礙眼。”
慕容嫣然心裡清楚,北辰元凰性情算是溫和的,對宮裡后妃也一向是,不管背後怎樣厭煩,面上都是客客氣氣,今日當面對皇甫晴湘那般冷待,背後又說這樣的話,想必是真的被激怒了。
爲了免擾他心緒,慕容嫣然笑笑,轉身將太子抱了過來,試着教太子叫父皇。
北辰元凰一看見太子,面色就緩和許多,也伸手過去捏他的臉,低聲同他說話。
太子睜着一雙大大的眼睛,看着北辰元凰的時候,就翹起嘴巴笑了。雖然還年幼,但那瞳色真深,跟北辰元凰一樣,是墨一般深染的顏色。慕容嫣然抱着他,不由就慨嘆道,“難怪陛下這麼喜歡太子,看這相貌,真是跟陛下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北辰元凰道,“自然是喜歡的,但不知道是不是因爲女兒分外嬌貴的緣故,這一雙小兒女,我還是喜歡鐘情多一些。可惜總不得見面。”
說到一雙兒女,慕容嫣然不由想到墨雪跟前養着的淨公主,便問道,“陛下這陣子有去探望淨公主麼?”
私心裡總覺得,那個孩子也怪可憐的。
北辰元凰動作停了一下,道,“也不是不想去,只是當初阿碧有交待,讓雪姬帶着淨兒。每次一去她那邊,看見她就想起阿碧,心裡總是難過的。所以也很少去看淨兒。”
他又輕輕嘆口氣,道,“改天你陪我去看淨兒吧,帶着小辭一起去,再怎麼說,他們都是親兄妹。你若是有空的時候,也替我多向雪姬那邊走動走動。”
“臣妾明白的。”慕容嫣然立刻應了下來。仔細想一想,自從那位雪姬遷宮之後,她還沒去探望過呢,的確是有些失職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