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風流子

荊鴻離開太子寢殿的時候,紅楠還守在外面。

說實話,由於翠香之死帶來的陰影,這些天紅楠每每看到這位輔學大人都覺得有些懼怕,可這人的平易近人她亦是看在眼裡的——對待下人尚且謙恭有禮,對待太子,那更是無微不至的疼寵,早已超過了一名臣子的職責範疇。這人給人的感覺總是淡然又溫和的,若說他是心狠手辣的惡人,她萬萬不信。

所以紅楠望着荊鴻走向側院的身影,想了想,還是跟了上去。

荊鴻察覺了她的腳步聲,回身問道:“有什麼事嗎?”

夜靜無人,紅楠提着宮燈,照出這人清俊的臉龐,悄聲道:“輔學大人,奴婢有一個問題想問您。”

“請說。”

“幾位皇子中,太子殿下算是最……不出色的,他能不能……能不能……”知道自己的問題有大不敬之嫌,紅楠說到一半還是頓住了。

不能怪她沒有信心,這幾日近身伺候,她發現太子的愚鈍並不是裝出來的,白天發生的事她已略有耳聞,太子在校場的窩囊和在碧心亭的撒潑,都讓她不得不懷疑,自己是不是被迫踏進了一個沒有勝算的死局中。

“你後悔了嗎?”荊鴻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了一句。

“……”望着荊鴻沉睿的雙眼,紅楠思量了一下才說,“不,沒有。”

她很怕,但並沒有後悔。她也說不上來爲什麼,也許是因爲看到太子每日勤懇地學習和練武,也許是因爲聽到荊鴻的那句“我只與你做君臣”,總之她不後悔,否則也不會來問。她只是想確認,在他們面前,是否真的有一條活路。

面對紅楠的急於求證,荊鴻緩緩開口:“太子殿下還是個孩子。”

“……”紅楠語塞,其實她很想說,這個“孩子”已經是幾位皇子裡年紀最大的了。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荊鴻道,“我的意思是,還沒有到他需要耍心機爭皇位的時候,就讓他做個單純的孩子,有什麼不好呢?皇上心疼的,不也就是他的這一點嗎?”

荊鴻點到即止,紅楠怔了怔,似乎有些明白了。

夏淵的太子之位,正因爲他的癡傻與天真,纔會坐得那麼穩。因爲皇帝願意去縱容一個傻孩子,因爲其他人不會把一個傻孩子放在眼裡。

此時荊鴻想起另一件事:“對了,給殿下一打岔,忘了與你說,明早你給殿下換上尋常衣飾,不要太顯眼的。”

“哎?這是……”

荊鴻笑了笑:“你且準備就行了,時候不早了,你也該去休息了。”

紅楠沒有多問,福身送行:“是,奴婢知道了,輔學大人慢走。”

次日,紅楠伺候夏淵洗漱穿戴,夏淵睡得迷迷瞪瞪的,任她擺弄,等穿完了他才反應過來:“咦?這一身怎地和我平時穿得不一樣?”

紅楠替他撫平領口褶皺,笑盈盈道:“這事兒殿下別問奴婢,得問輔學大人,是他讓奴婢給您這麼穿的。”

夏淵一聽就來了勁,當下興沖沖地往外走:“我去找他!”

夏淵推門就看到了候在殿外的荊鴻。

荊鴻亦是一身輕便裝束,錦緞官服換成了素色衣袍,束冠隨性,褪去了那點銳利鋒芒,整個人看上去愈加清爽溫潤:“殿下,我們這就走吧。”

夏淵眼中放光,攜着他的衣袖問:“走哪兒去?”

荊鴻道:“出宮。”

夏淵興奮得差點蹦起來:“出宮?父皇準了?”

荊鴻頷首:“昨日臣給皇上遞了摺子,說想回太傅府探望恩師,皇上準了一日假期,還讓臣帶殿下同去。”

夏淵撇了撇嘴:“每日都可見到太傅,還要探望什麼?”

“殿下,爲人弟子,尊師重道是理所應當的……”

夏淵嘴角都快撇到耳朵根了,哪裡能聽得進這些說教。

荊鴻見他這副賴皮相,忍笑道:“好罷,此次微服出宮,時間還算寬裕,拜訪過師父他老人家之後,四處遊玩一番也無不可。”

夏淵霎時眉開眼笑,恨不得抱住荊鴻猛親幾口:“哈哈,還是你最懂我了!”

今日早課便是在太傅府教的,夏淵難得出宮一趟,哪有心思聽課,整堂課都心不在焉。太傅自是知道他聽不進去,也不勉強,講了兩篇之後就揮了揮手:“今天就到這兒吧。”

夏淵噌地一下竄起來,拉着荊鴻就要往外跑,誰承想太傅接着說了句:“太子殿下請自便,鴻兒啊,爲師好久沒喝到你烹的茶了,過來,咱爺倆說說話。”

“是,師父,剛巧徒兒帶了些新茶來。”荊鴻拍了拍夏淵的手以示安撫,囑咐幾名便裝的侍衛照顧着他,就進屋陪太傅去了。

方纔還精神頭十足的夏淵頓時蔫了。

缺了荊鴻的陪同,夏淵連太傅府的大門都不想出。百無聊賴地在園子裡逛了一會兒,各色點心吃到他想吐,才總算把荊鴻盼了出來。

此時臨近晌午,太傅的另外兩個徒弟聽說荊鴻來了,都過來湊熱鬧。陳世峰進門就衝着荊鴻熱情地嚷嚷:“荊師弟!你回來怎麼也不跟我們說一聲!”

柳俊然注意到了荊鴻身邊面色不善的少年,心思一轉就明白了,趕緊拉住了陳世峰,垂首行禮:“草民柳俊然,參見太子殿下。”

陳世峰也察覺到了,立刻收斂了嬉笑:“微臣見過太子殿下。”

夏淵不認識他們,最多在朝堂上見過陳世峰,感覺有點眼熟。只是見他們跟荊鴻很熟絡的樣子,有點不舒服,下意識地往荊鴻那邊靠了靠說:“都免禮吧,荊鴻說這次是微服出宮,你們都別把我當太子了。”

陳世峰嘴欠:“哎?那我們把你當什麼?”

夏淵想起他們剛剛對荊鴻的稱呼:“我做你們的小師弟。”說罷有模有樣地喊起來:“大師兄好,二師兄好,三師兄好。”

陳世峰和柳俊然都露出了一副消受不起的樣子,荊鴻忍俊不禁,調侃道:“唔,其實這麼說來也沒錯……”

太傅嫌人太多鬧心,跟他們吹鬍子瞪眼:“一個個沒臉沒皮的過來蹭飯,平時也沒見你們來得這麼勤!都走都走,別跟我這兒鬧騰,煩得慌。”

四個徒弟相視一笑,明白這是師父在體諒他們想出去撒歡的心情,立刻恭恭敬敬地告辭,結伴胡鬧去了。

陳世峰大手一揮:“走,大師兄請客!”

柳俊然白了他一眼:“就你錢多。”

夏淵膩歪在荊鴻身側,這時候特別開心,看什麼都新鮮。荊鴻也慣着他,他要什麼都給他買,好像真把他當成了個傻不愣登的小師弟。

在陳世峰的帶領下,四人到了皇城最富盛名的酒樓——不歸樓。

民間傳說這酒樓是前朝承景帝逃出宮後置下的產業,不過一個遭遇宮變的皇帝如何還能在皇城中落腳,那就衆說紛紜了。有說承宣帝顧念親情不願趕盡殺絕的,有說賢相洛平不忍弒君暗中相助的,也有說是景帝自己不想做皇帝就愛開酒樓的。數百年過去,那些事說來說去早就沒了原樣,就剩這充滿傳奇色彩的酒樓還開得紅紅火火。

不歸樓彙集了各地菜品,不僅僅是中原的,還有四大塞外國的,就算各國的關係再緊張,在美食上還是相通相容的,加上老闆背景雄厚,因此雖然不歸樓裡經常有塞外人就餐住宿,但並沒有發生過砸場子之類的爭端。

“蒙秦的鹿舌越齊的魚,封楚的人蔘衛燕的泥。塞外國最美味的莫過於這四樣,小師弟,你想吃什麼?”陳世峰擺出一副食神的嘴臉。

“前面三樣就算了,衛燕的泥是怎麼回事?那地方的泥巴也能吃麼?”夏淵好奇。

陳世峰笑起來:“不是不是,這裡說的‘泥’是指衛燕的一種香料,做出來黃蠟蠟的,有點粘稠,口感辛辣,不過很好吃。”

夏淵琢磨了下:“還是算了吧,好像有點噁心。”

陳世峰還要顯擺,被柳俊然狠狠剜了一眼:“快些點你的菜,餓都餓死了,誰又功夫聽你瞎掰。”

陳世峰輕咳:“哦哦,這就點菜、點菜。”

陳世峰洋洋灑灑點了一大堆,什麼玩意兒都有,就是沒有一道蒙秦的菜。

夏淵疑惑:“哎?爲什麼不點蒙秦的?剛纔說的那什麼鹿舌呢?”

陳世峰道:“啊,荊師弟吃不慣蒙秦的菜,上回騙他吃了點,當場就給吐了,酸水都嘔出來了,可把我們嚇壞了。小師弟你要吃的話,要不師兄給你單點一份?”

夏淵搖頭:“那我也不吃了。”他轉頭望向荊鴻,悄聲道:“你真不愛吃啊,瓊漿果那事,我以爲你哄我的呢。” wWW ☢T Tκan ☢Сo

荊鴻笑了笑,沒說話。

不歸樓的大堂人氣興旺。

鄰桌一羣書院學生大概是酒喝高了,聲音很大,吵吵鬧鬧的他們這桌都聽見了。

一個人端着酒杯咕咚灌了一大口:“要我說,論當今風流名士,還是要數陸敏之陸大才子,他新出的詩集你們看了沒有?那句‘憑欄不相忘,秣水繞三城’真是寫得肝腸寸斷。”

“再能耐又怎樣?君子當爲國效力,前陣子聖上選拔太子輔學,他還不是給刷下來了,整天吟這些風花雪月的詩能有什麼出息?”

“就是就是,要我說啊,還是當朝郎中令之子陳世峰更有資格。論相貌,他是粉巷的姑娘們評選出的‘俊哥兒’;論才學,他是太傅大人的親傳弟子;家世自不必說,他本身也是吏部侍郎,算得上是在哪兒都吃得開的風流名士了吧。”

這番話誇得陳世峰眉飛色舞,捏着柳俊然的手道:“瞧瞧,我可是當今的風流名士。”

柳俊然拍開他的爪子,冷哼了一聲:“是啊,久仰了,‘俊哥兒’。”

陳世峰一聽這調調就知道糟糕了,連忙指天畫地地發誓:“那都是她們瞎選的,我都多久沒去過粉巷了,俊然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俊然寒着臉不理他。

陳世峰殷勤地給他夾菜,絲毫沒有剛纔的得瑟勁了,對那些人大加抨擊:“他們懂什麼,他們什麼也不懂……”

“我說陸敏之!”

“還是王廷尉的公子更有風範!”

“陳世峰啦!”

正在那邊爭論得熱火朝天時,另一邊的鄰桌突然嗤笑了一聲:“嘁,就這樣的也敢說是風流名士?笑死人了。”

衆人的注意力霎時被吸引了過去。只見那人一身中原布衣裝束,但從體型和臉部輪廓可以看出是塞外人。他那句話一出,羣情激奮:“說什麼呢!你算個什麼東西?”

就連柳俊然也沉了臉,他給陳世峰白眼是一回事,別人貶低他就是另一回事了。

那人自顧自吃喝,一副目中無人的德性:“一羣沒見過世面的傢伙,說來說去就是你們中原這點地方的人。”

“喂,你別太囂張了!”

“那你說說還有誰能提得上名的?”

“塞外有什麼了不得的人嗎?比得上我們方纔說的那些?我怎麼沒聽說過?”

面對衆人的諷刺,那人不緊不慢地夾起一筷子鹿舌,就着烈酒嚥下,語氣還是那般不屑,眸中卻隱隱有着異常的光亮,似憧憬,似惋惜。

他說:“那是你們沒有見過謝青折。”

作者有話要說:

閒言碎語:

1、本文涉及了少許《當年離騷》的設定,沒看過的不要緊,無關本文劇情發展。

2、關於衛燕的“泥”,應該能大致猜出是什麼吧,寫的時候超想吃啊( ̄▽ ̄";)

下章預告:

給你吃我的*。

獻菊感謝_(:3」∠*)_

爪爪、sjpg071的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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