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人羣一陣攢動, 從裡面擠出來幾個人。

這幾人年紀都不大, 穿一身學子衫。他們站定後,連氣都顧不得喘一口,其中一名學生便理了理衣衫, 擡步邁入大堂之中。

“你是何人, 竟然敢擾亂公堂。”胡縣令一拍驚堂木,喝道。

“小子乃是清遠學館的學生, 姓薛, 名庭儴。此趟前來乃是代師應訟,還望縣尊大人原諒小子魯莽,小子也是從幾十裡外方趕來, 實在不是故意擾亂公堂的。”薛庭儴邊說道,邊作揖行禮。

“你來做甚, 還不速速退去, 這公堂之上可不是你這種毛頭小子可來的。”林邈目光復雜道。

薛庭儴微微一笑道:“那日老師說要收我爲弟子,我雖未成行過拜師大禮,可心裡卻是將老師當做自己老師的。老師有難, 同窗有難, 弟子怎能處之泰然。那日匆忙離開學館,也是不得已而爲之,實不是弟子貪生怕死, 趨利避害。”

胡縣令一皺眉頭, 道:“此乃公堂之上, 你師徒二人若是想敘舊情, 可待案子審完再續。林邈,本官顧念你是生員出生,受朝廷廩米,可你一再阻撓此案進展,本官也容你不得。”

林邈正想解釋,薛庭儴上前一步道:“還望縣尊大人明鑑,實不是小子老師阻攔縣衙辦案,而是小子貿然闖入,您若是要追責,就追小子的責便是,於老師無關。”

這話說得就有些不妥了,當着大庭廣衆之下說胡縣令和一個少年郎計較,這不是明擺着說胡縣令氣度狹小。胡縣令自然不能與之計較,這少年也算逃過一劫,只是沒有想過此案還不結,就不怕對方心中挾怨報復?

沈復端起衙役奉來的茶,輕啜一口。罷罷罷,他既受了人好處,總是不能只收好處,不辦事的。別的幫不了,說兩句好話還是行的,即使這案子審下去對方還是討不了好,但總不至於說出他有負所託之言。

“這少年倒是一片愛護老師之心,胡大人也是寬容介個吧。”

聞言,胡縣令當即變了顏色,笑道:“三公子所言甚至,本縣堂堂掌管一縣的父母官,哪能與個少年計較,誰沒有年輕過,都曾做過魯莽事。罷,你可勿要再犯,公堂有公堂的規矩。”

他料想薛庭儴必會借坡下驢,誰知薛庭儴行禮道謝之後,又道:“小子此番擅闖公堂也是事出有因,小子是來代師應訟的。小子老師身負功名,自然不能過堂受審,小子人微力淡,但代師應訟還是沒問題的。”

“你?”

薛庭儴畢恭畢敬道:“若小子沒記錯,按大昌律例,凡身負功名者,若有了糾紛可不必上公堂應訟,由親近之人替代。而大昌律,年滿十四便可應訟,小子現年已滿十四。”

胡縣令嗓子眼裡的話被堵了回去,他幾不可聞的輕哼了一聲,才道:“沒想到你還懂得這些。”

薛庭儴靦腆一笑,又是一個作揖禮。

此時沈復倒是來了興趣,覺得這少年郎頗爲有趣,說他膽小,他似乎膽子並不小,可說他膽大,他又凡事不僭越,出言後必是先行禮,似乎很怕被人抓住小辮子。

直到胡縣令點頭同意,審案再度繼續,衙役讓其跪着說話後,沈復才明白他的意思。聽見那邊薛庭儴有理有據說代師應訟,代的便是師,而按律身負功名者是見官不跪的。

這小子雞賊,合則鬧出這麼多名堂,竟是不想跪胡縣令。

沈復忍不住露出一個微笑,那邊胡縣令如噎在喉,可到底顧忌着大庭廣衆之下,又有沈復坐在一旁,沒有發作出來。

審案再度繼續,由書吏當衆宣讀原告人,也就是孫氏夫妻的訴狀。

看得出這姓朱的訟師手段還算高明,簡直是句句血淚,字字誅心,堂外圍觀的老百姓們俱是義憤填膺,連胡縣令都忍不住露出動容之色。

一般一個訟師的功底如何,從他所寫的訴狀就可以看出。時下訟師可不是每接一場官司便必要臨堂的,一來需要動用訟師臨場的官司極少,二來一般人也花不起那個大價錢。

官司輸贏,訴狀佔了七成,而官員判案,大多是先看訴狀。訴狀寫得好壞,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贏得審案官員的好感抑或是惡感。

當然,這也與時下官話並不普及有關,所謂十里不同音,許多平民老百姓都不會說官話,而按大昌律,地方父母官一般都不會是本籍貫之人。跟一個外地人說本土話,若是都是用口訴,恐怕這縣官平日什麼也不用幹了,就只管審這些雞毛蒜皮的小案子算了。

“真是慘!縣尊老爺可一定要給那死了孩子做主啊!”

“看不出,這些書生看起來斯文有禮,竟是如此狠辣陰毒的人。”

“下手太狠了!”

毛八斗氣不過,就想跟身後的老百姓爭辯,卻被李大田給緊緊抱住了。

“行了你,安靜安靜,這才哪兒到哪兒。”

人羣中,招兒有些緊張地捏緊手心,看着佇立在公堂之上那個背影消瘦的少年。

那公堂之上的匾額那麼大,那高坐在案後的縣太爺如此威嚴,狗兒到底行不行?行不行?

不,狗兒一定行的,她該相信他的。

根本沒輪到薛庭儴說話,待訴狀宣讀完之後,胡縣令便傳了證人。

這證人自然是當日隨同孫鶴一起幾名學生,他們面上依舊帶着傷,雖是已經過去了好幾天,但細看還是能看出來。

這幾人一一作證當日孫鶴確實受了傷,受傷的位置是腹部,是混亂之中不知被何人踹傷的。

當時回去之後,孫鶴便說自己肚子疼,可後來問他又說不疼了。因爲怕先生知道他們私下與清遠學生鬥文還動了手,也沒人敢去請大夫,聽孫鶴說不疼了,就沒再管此事,誰曾想孫鶴竟在半夜裡口吐鮮血死了。

一共有五名學生,說得俱是信誓旦旦,有理有據。

一時間風向俱都倒像清河學館,連沈復都忍不住在心裡喟嘆了一口,心想這案子差不多就是這樣了。也許對方學生也並無殺人之心,不過是一時失手,可世間因失手殺了人的也並不在少數,只能說是倒黴吧。

而這一倒黴,就是葬送了自己的一生。

但凡牽扯上人命官司,甭管判案如何,在仕途之上是絕了路,而這些學子們寒窗苦讀多年,不外乎是想考得一二功名,光宗耀祖,揚名立萬。

涉事的清遠學生們俱是面色慘白,哪怕是鎮定如王奇,也忍不住有些慌張了。

“縣尊大人,小子有話要講。”

胡縣令看了過來:“說。”

“當日雖是起了紛爭,但小子從始至終沒有動過手,而是他們與對方起了紛爭,最後纔打起來。”

一聽王奇這麼說,其他幾個學生也紛紛出言:“縣尊大人,小子也沒有出手打人,小子不過撕扯了對方的衣裳。”

“率先出手打人的不是我等啊,是這於子友。”

於子友雙目通紅地瞪着這些倒戈之人:“你們——”

堂上亂成一片,坐在一旁的高有志忍不住用袖子掩了口鼻,眼睛卻是看着旁邊一臉灰敗的林邈。

枉你自詡爲君子,君子又如何,你這君子教出來的學生也不過是鼠竊狗偷之輩,這還沒怎麼着,竟就自己人攀咬自己人起來。

林邈啊林邈,你還覺得我是小人麼?!

“肅靜!”一聲驚堂木起,胡縣令喝道:“公堂之上也敢喧譁,若不是念爾等尚且年幼,本官非讓人打了你們的板子,以儆效尤。”

堂上一片寂靜,哪怕有再多話想說,這幾個學生也不敢說來。

就在這之際,又一個聲音響起:“縣尊大人,其實他們說的沒錯,他們確實沒打人。”

此言一出,堂裡堂外所有人都不禁看向出言的那個人。

正是卓然而立,至今不慌不忙的薛庭儴。

“你何處此言?”

薛庭儴沒有答,而是問道:“縣尊大人,小子斗膽問一句,縣尊大人可是命人驗過傷?”

胡縣令一愣之下,斥道:“荒謬,本官判案怎可能不讓仵作驗傷!”話音還未落下,他突然轉了口氣:“罷,你還年少,本官不與你計較。來人啊,傳仵作,再把當日仵作驗傷後存檔的文書拿來。”

不多時,就有一名年逾花甲的仵作被傳了上來。

此人大抵也不是第一次上堂,不卑不亢當着衆人面將自己驗傷結果說出,並呈上一紙文書。

孫鶴的死乃是腑臟受到重擊,以至於肝臟破損而亡。

這仵作甚至還詳細解說了一番,自己驗傷的過程。像這種內傷是不易判斷而出的,只憑死者口吐鮮血,可證明不了對方死因。因爲事關重大,也是爲了弄清楚具體死因,仵作甚至給死者剖了腹。

據這仵作說,這孫鶴的肝臟俱裂,連腸子都破了個洞。

他形容的太繪聲繪色,又血淋淋的,圍觀的百姓俱是直掩口鼻,有那承受不住的人甚至還乾嘔了起來。

“行了行了,你趕緊退下去吧。”胡縣令揮手斥道,這老仵作才退下了。

“你可還有異議?”胡縣令對薛庭儴道。

薛庭儴眨了眨眼,一臉無辜樣:“小子本來就沒有什麼異議。”

這話把胡縣令堵得,合則專門把仵作叫上來,還聽了這麼些噁心的東西,都是做無用功?這小子莫不是故意耍人。

沈復眼中閃過一抹笑意,看樣子還真是故意耍人的。不過他到底想幹什麼?想到這裡,他不禁蹙起了眉頭。

薛庭儴笑眯眯地看着胡縣令,又畢恭畢敬作了個揖:“縣尊大人辦案,定是周全嚴密的,又怎麼可能會連傷都不驗。”

胡縣令正想說什麼,他接着又是一句:“不過是縣尊大人手下弄錯了人。其實這件事認真來說,和縣尊大人關係並不大,畢竟是手下失職。”

胡縣令臉上的笑容收了起來,心中正驚疑不定,薛庭儴又扔出了個破天驚雷:“只是因某些人玩忽職守,便致使一場命案莫名其妙被栽贓在我清遠學館頭上,讓我館中學生惶恐不安,無心讀書,讓我館主疲於奔命,堂堂廩生竟只得脫下生員服,陪着無辜受難的學生共同入獄。

“小子雖不才,也曾讀過幾天書,也知道這明鏡高懸之意,也知曉這公堂的威嚴,也知曉老百姓對縣尊大人乃至這縣衙是何等的敬重。今日斗膽過堂,不過是想爲我清遠學館全體上下討一個公道,還望縣尊大人能查明這玩忽職守之人是誰,還我清遠一個公道!”

這一番言辭說得擲地有聲,慷慨激昂,讓人不禁肅然起敬。可同時也有很多人泛起了疑惑,這小書生是不是發了癔症,怎麼倒向胡縣令討起公道來。只有沈復,眼中閃過一抹若有所思。

還有高有志,他的心怦怦直跳,就聽見胡縣令問出他想問的話:“你這是何意?”

“小子沒有何意,不過是想說此孫河非彼孫鶴。死者名叫孫河,但並不是當日與我學館中學生鬥文的孫鶴。既然不是,那孫河並未與清遠學生接觸,爲何死在清河學館中,卻偏偏被栽贓在我們頭上。”

語罷,不待衆人有所反應,薛庭儴便面向高有志,冷笑道:“高館主,你這李代桃僵之計使得好,使得妙。竟讓我清遠學生有苦不能言,有悲不能訴,打落了牙齒只能和血吞,因爲連我們自己都不知是不是失手打死了人。而館主爲人剛正,不願串通學生讓他們改口供,便平白背了一身冤屈。”

場面頓時一下子亂了起來,不光外面圍觀的羣衆議論紛紛,連堂上的書吏和主簿也都是面面相覷。

唯獨高有志變了顏色,當然還有胡縣令,不過胡縣令爲官多年可不是做假的,依舊強制鎮定佯裝不解問到底怎麼回事。

而薛庭儴也並未再繼續繞圈子,將自己意外發現自己竟認識孫河的老祖母與孫河本人道出。

不過他肯定不會說是夢裡認識的,託詞是曾和這祖孫二人有一面之緣,因此知曉孫河叫孫河,而不是孫鶴。也因此當時他便犯了疑,但疑惑並不能成爲佐證,便刻意尋去了孫河的家裡。

聽完薛庭儴所言,場上所有人都譁然,孫河父母更是愣在當場,半晌才緩過神兒追問薛庭儴自己兒子是怎麼死的。

看着這對老實的鄉下夫婦,薛庭儴眼神複雜,嗓子發噎,半晌才道:“這我就不知道了,那得問高館主纔是。”

此時高有志面上宛如調色盤也似,精彩極了。

薛庭儴這話頓時讓他清醒過來,站起來冷笑道:“你說錯了便是錯了,你以爲你是誰?公堂之上光憑你一人之言,能證明什麼!”

這是死了鴨子嘴還硬。薛庭儴冷笑,也沒搭理他,從袖中掏出一張紙展開。

只見那張紙上栩栩如生的畫着一個人的畫像,若是認識孫河的便知,這就是孫河。尤其他那股陰鬱的氣質,畫得惟肖惟妙的,絕不會認錯。

薛庭儴拿到孫氏夫妻面前,問他們:“這可是你們的兒子孫河?”

孫氏夫妻連連點頭,同時又流起眼淚來,尤其是孫河的娘,嘴裡喃喃地喊着河兒,滑到在地。

薛庭儴又拿着畫像,去了清遠涉事的那幾名學生面前:“此人當日你們可曾見過?”

幾人俱是搖頭,說沒有見過。

薛庭儴這才面向胡縣令及衆人道:“當日在場的孫鶴乃是富商孫家的孫鶴,而不是孫家村的孫河。如若不信,縣尊大人可現在就命人去孫家拿那孫鶴,想必縣尊大人定是知曉這孫家是哪個孫家吧?”

*

這一場大戲真是峰迴路轉、跌宕起伏,讓人歎爲觀止。

明明胡縣令已經陪着沈三公子去了後面的退思堂稍作休息,圍在外面的老百姓們也沒走,勢必要看看這場案子最後到底結果是如何。

有衙役來報,已經從孫家抓來了一個叫孫鶴的人,就不知此孫鶴是不是彼孫鶴。

薛庭儴不用看就知曉定然是的,這胡縣令不可能拼着自己官不錯,去保一個富商之子。

對於這些官員的套路,薛庭儴實在太清楚,丟卒保車,這都是家常便飯。

果然再次升堂後,孫鶴被帶了上來,清遠的學生紛紛說當日有他。

其實事情到了這一步,已經很明顯了,這其中定然有人搞鬼,纔會鬧得這麼一場事。

那個搞鬼之人不用明言,高有志便是首犯。

至於孫河本人是怎麼死的,高有志爲何會費盡周折,故意混淆兩個學生,並把孫河之死刻意栽贓給清遠學館。這也是沈復一直留在這裡,繼續看下去的主要目的。當然也還有外面那些老百姓。

高有志面色慘白,終於坦露了自己的目的。

原來他和清遠的館主林邈有舊怨,就是爲了要害林邈,他纔會刻意栽贓。至於孫河的死是一場意外,孫河是舊疾犯了纔會暴斃的。而他買通了縣衙的衙役和仵作,才做了僞。

事情似乎得到了解釋,所有一切都是高有志弄出來的。不光是清遠的人露出憤怒之色,連圍在外面的老百姓也紛紛唾罵。

在老百姓們心裡,讀書人尤其是當先生的,首先人品是端正的,先生的人品德行不夠,怎麼教導學生。甚至這百姓中有人家裡的孩子,還是送到清河學館唸書的,花大價錢,就因爲清河學館是湖陽鄉第一好的學館。

“此事說不通,如果只是爲了報復,爲何一定要讓孫河頂孫鶴之名,難道僅僅是因爲兩人名字音韻相同?”沈復突然出言道。

堂上當即安靜了下來。

高有志瞳孔一陣緊縮,薛庭儴暗歎一口,終於還是瞞不住了。

他費了那麼多心思,就是想瞞住其中的一些事,卻沒想到竟是沈復這個堂上最有分量的人提出了異議。

罷罷罷,有些人本就該得到懲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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