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商議了一陣, 給笙兒洗了個澡,換了身新衣裳。笙兒穿上新衣裳,興奮地擺弄他的新玩具, 不一會兒又困了, 垂着腦袋, 頭頂在被子上昏昏欲睡。慕容郅將他放平, 手腳放好, 蓋好被子。池綠在屏風後沐浴,擦着溼漉漉的頭髮走出來在窗邊乘涼。
既然封九陽也在龍城,他們便不能輕易外出。剩下能做的事情不多, 只能聊聊天看看書之類。昨日裡他令手下買了不少書,尤其是池綠喜歡的志怪傳奇之類買了不少。
窗外涼風陣陣, 武陵多風, 夏日的夜晚尤其涼爽。
慕容郅突然想起少年往事, 他十幾歲時初到武陵不習慣山風,吹多了反而愛上了這種感覺。那時他與池綠同住一屋, 不過那時二人之間矛盾頗多,沒怎麼談過心,大多數時間他還得防着這小搗蛋鬼,不讓他的詭計得逞。
慕容郅心血來潮,問道:“池綠, 你還記得咱們剛見面時的情景麼?”
池綠詫異道:“怎麼突然提起這個來了?”
“沒什麼, 只是突然想起從前的事情, 有些感慨。我十五歲時初到武陵, 這都十幾年了。那時候你還只有這麼高。”
慕容郅用手比劃了一下高度。池綠應道:“是啊, 時間過得飛快。”
“我從前爲了造反,浪費了不少日子, 所以想起十幾歲時的情景,覺得特別珍貴。你知道麼?雖然那時我常常被你捉弄,但我回到蜀地,回想起這些事情的時候,卻挺開心。因爲從未有人和我這樣相處過。蜀王宮裡只有聽話的僕從,和嚴厲的父母,我對比着想想,還是覺得在武陵的時候比較幸福。”
慕容郅摸着笙兒的小腦袋,靠坐在牀前,繼續道:“池綠,我很羨慕你,從小就可以無憂無慮地在山裡玩耍。腦子也好,學東西學得快,一點也不費力。我就笨多了,常常被夫子罰抄。”
池綠擦過頭髮後將巾帕從頭上放下來,黑髮散開。他說:“其實我沒你想的那麼自在,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煩惱,又何必羨慕別人。”
慕容問道:“你有什麼煩惱麼?”
池綠在他身邊坐下,想了想,道:“我小時候很調皮,沒什麼人願意搭理我,我時常覺得挺孤獨的。”
慕容郅道:“你這也叫孤獨?我可是從小到大沒一個朋友。”他頓了頓,補充道:“除了你之外,如果你承認我是你朋友的話。”
池綠問:“你現在還孤獨麼?”
“若是你陪着我,我便不會覺得孤獨。我是個認死理的人,我喜歡你,就是一輩子的事情。”
池綠撓撓腦袋,對慕容郅突如其來的情話不知所措。
慕容郅看着他,道:“池綠,你是喜歡我的吧?”
池綠愣了半晌,微微點頭。
慕容郅高興壞了,問:“什麼時候的事情?”
“我……”他猶豫道:“有一回,在蘇州。我說我走了,其實我還在。那天下着雨,我躲在房頂檐角邊上。你打着傘站在庭中,一直在四處張望,站了快一個時辰,才失落地把傘收了。我想……我從那時候,大概就開始喜歡你了。”
慕容郅愣住,眼角微微有了溼意。那年他叛亂失敗,被池綠救回後一直躲在江南蘇州。那時池綠遊山玩水時偶爾會路過,前來歇息兩日。每次池綠走後,他都會失落好久,盼着他下回順道路過。
他每日裡時常喝得爛醉,沒有多少時間是醒着的。除了想父親未完成的願望、失之交臂的江山,想的最多的當屬池綠。他也不知道自己爲何對池綠如此迷戀,興許是因爲,池綠是他年少時最美的記憶、最羨慕的對象的緣故。
他時常想,如果他是池綠,自由自在地在武陵大山中成長,那他該有多麼快樂。
“那你怎麼不早些告訴我?”慕容郅的聲音有些沙啞。他從沒想過,池綠會在那時喜歡他。他頹廢了大半年,每日裡飲酒大醉。尤其是被池綠一掌廢去內力之後,更是覺得生無可戀。他道:“你要是能早些告訴我,我當時也不會那麼難過。”
池綠低着頭,輕聲說:“我沒想過我會喜歡你,我覺得我們兩不合適。打從知道你要叛亂之後,我便覺得我們是兩路人。不,一開始我便覺得我們是兩種人,你是世子,我不過是鄉下小孩。若不是你來武陵,我們一輩子也不會有交集。”
“叛亂?”慕容郅抓住了什麼,繼續問道:“我再次回到武陵參加師傅的葬禮,那時你對我十分冷淡,是因爲知道我要叛亂?”
池綠微微點頭,道:“父親告訴我的。他說蜀王一直覬覦皇位,自己得不到,定會讓你去爭。我是個不喜歡爭來奪去的人,天下歸誰治理,在我以及和我一樣的普通百姓看來,只要沒有嚴苛的刑罰和賦稅,都是一樣的。天下亂,受苦的終究是百姓。”
慕容郅攬着池綠的肩,道:“從前我也不是不知道這個理,燕國的皇位是父親一直想要的,他認爲皇位是屬於他的。我從小便被灌輸了這種觀念,其餘的事情沒有過多地去考慮。你這麼一說,我倒覺得自己罪過了。反叛之時,百姓流離失所,手下親信也死傷不少,只留了幾個死士在身邊。失敗後,我以爲自己會死掉,沒想到卻被你救了。我覺得我現在就這樣過普通人的日子,其實也挺不錯的。若是你在我身邊,其餘的事情我都可以忽略不計,就這樣在一個地方慢慢老死也不錯。”
夜裡靜悄悄地,熱鬧的人羣漸漸散去,街市慢慢變得冷清。池綠道:“如果可以,我倒想同你再到處走走,最後在一個山明水秀的地方安家。”
慕容郅聽了簡直欣喜若狂。他從沒想過有一天他們能這樣交談,池綠甚至說了什麼時候開始喜歡他,還要同他遊山玩水,在山明水秀處安家。
“好,有你這句話,我便知足了。”
無論是鄉村野夫亦或是王公貴族,年少的時光轉眼即逝。在時光面前,人人都是平等的。
慕容郅想着自己年約而立卻一事無成,心中總有些憤懣,今日倒是圓滿了,因爲他掛念了整個年少時光的人說喜歡他。
池綠伸伸懶腰,在昏暗的油燈下翻開一本傳奇。慕容郅道:“我不太看這種書,你能將故事說與我聽麼?”
池綠笑道:“這種書也不過是打發時間所用,讓人高興罷了。不過人活一輩子,圖的也就是高興。”他翻了兩頁,道:“我還是跟你說我從前看過的故事好了。”
他吹熄了桌案上的油燈,與慕容郅並排坐着。慕容郅斜倚在牀邊,靜靜聽故事。池綠肚子裡裝了很多故事,都是從小就看來的。慕容郅覺得有趣,聽得十分認真。
笙兒睡得很沉,完全沒有被打攪到,偶爾蹬蹬小腳。
慕容郅彷彿回到十幾年前還在武陵的時候。武陵的夜晚多風,風一吹過,山中大片的樹林沙沙作響。池綠常常同教中的同齡孩子出去瘋玩,留他一個人在小竹屋裡。他覺得寂寞的時候,便坐在小竹林盡頭的一塊大石頭上,靜靜聽山風吹過。
他其實挺想和池綠多說說話,但那時的池綠似乎有使不完的小手段,不跟他耍手段的時候也是一個人看他的志怪,壓根就不會理他。
池綠說了大半個時辰,慕容郅打了個呵欠,終於困了。說了句晚安,寬衣休息。
池綠看着慕容郅月光下的側影,微微出神。
早些時候,他以爲他是討厭慕容郅的,一直不斷逃離他的視線。慕容郅越是對他窮追不捨,他越是厭煩。沒想到,兜兜轉轉不少年,他還是轉回了這裡,回到他身邊。這也許就是命中註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