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父_第二部_第十二章

約翰尼·方坦朝男僕隨便一揮手,說:“明早見,比利。”黑人管家鞠了一躬,走出面向太平洋的寬敞餐室兼客廳。這是朋友之間的鞠躬道別,而非僕役對主人,之所以要鞠躬,僅僅因爲約翰尼·方坦在和客人共進晚餐。

約翰尼的客人是個姑娘,名叫莎朗·莫爾,家住紐約市格林尼治村,來紐約是因爲有個老情人已經出人頭地,她想在他製作的電影裡撈個小角色。約翰尼拍攝沃爾茨那部電影的時候,她恰好來片場探班。約翰尼覺得她年輕鮮活,迷人聰慧,請她回家共進晚餐。他的晚餐邀請聞名遐邇,有着皇室宴請的魄力,她當然滿口答應。

他名聲在外,莎朗·莫爾顯然在期待他的猛烈攻勢,但約翰尼很討厭好萊塢有肉就吃的做法。他從不隨便和女孩睡覺,除非女孩身上有他特別喜歡的地方。當然也有例外,有時候他喝得酩酊大醉,醒來時發現身邊睡着個他不記得怎麼遇到甚至不知道有沒有見過的姑娘。如今他已經三十五歲,離過一次婚,和第二任妻子逐漸疏遠,睡過數不清的女孩,因此他實在沒那麼飢渴。可是,莎朗·莫爾身上有什麼東西激起了他的憐愛,所以他才邀請她共進晚餐。

他一向吃得不多,但知道有野心的漂亮姑娘總要爲了穿漂亮衣服餓肚子,約會時往往胃口大開,所以桌上有充足的食物。桌上的酒水同樣充足,冰桶裡有香檳,餐具櫃上有蘇格蘭威士忌、黑麥威士忌、白蘭地和利口酒。約翰尼不停斟酒,用事先準備的幾盤好菜款待客人。吃完飯,他領着姑娘走進寬敞的客廳,隔着落地玻璃窗眺望太平洋。他把艾拉·菲茨傑拉德的唱片放進音響,和莎朗坐進沙發。他和莎朗閒聊,瞭解她小時候的情況,她當初是假小子還是小花癡,是模樣平常還是相貌出衆,是孤僻還是開朗。他總覺得這些小細節分外引人入勝,能撩起對他做愛而言必不可少的柔情。

兩人偎依在沙發上,非常友好,非常舒適。他親吻莎朗的嘴脣,這個吻冷靜而友好,她這麼吻他,所以他也如此迴應。寬大的觀景窗外,他看見暗藍色的太平洋在月光下舒展。

“你怎麼不放自己的唱片?”莎朗問他,語氣裡帶着戲弄。約翰尼報以微笑。她的戲弄讓他覺得很好玩。“我可沒那麼好萊塢。”他說。

“放一張給我聽聽。”她說,“現場唱一首?就像在電影裡。我會像銀幕上的姑娘那樣,熱血沸騰,渾身癱軟。”

約翰尼放聲大笑。換了早幾年,他還會做這種事情,結果總像在舞臺上,姑娘對着想象中的鏡頭,拼命假裝性感,假裝被他融化,眼淚水汪汪地充滿慾望。現在他連做夢都不想給女孩唱歌。首先,他有幾個月沒唱歌了,信不過自己的聲音。其次,外行不明白職業歌手唱歌那麼好聽,其實在很大程度上靠的是技術設備。他當然可以播放自己的唱片,但他聽見自己飽含激情的年輕嗓音就害臊,那感覺正彷彿禿頂發胖的老頭讓別人看他風華正茂時的照片。

“我的嗓音已經不行了,”他說,“實話實說,我聽見自己唱歌就噁心。”

兩人慢慢喝酒。“聽說你在這部電影裡很出彩,”她說,“真的一分錢也不收?”

“只收了象徵性的報酬。”約翰尼答道。

他起身斟滿她的白蘭地酒杯,遞給她一根印着金色字母的香菸,用打火機給她點菸。她一邊抽菸一邊喝酒,他重新在她身旁坐下。他的酒杯比她的滿得多,他需要白蘭地熱身、提神、充電。這和一般一夜情的情況相反,他需要灌醉的是自己,而不是女孩。因爲女孩往往迫不及待,他卻沒那麼起勁。最近兩年,他的自尊心飽受摧殘,他用這個簡單的辦法恢復自尊心:和年輕鮮活的女孩一夜風流,請她共進幾次晚餐,送個昂貴的禮物,然後儘可能用最友好的辦法甩掉她,以免她受到傷害。女孩事後總能說她們和了不起的約翰尼·方坦有過一段情。這不是真愛,但姑娘那麼漂亮,那麼真誠,你也挑不出什麼毛病。他討厭難搞的碎嘴女人,爬下他的牀就跑去告訴朋友說她睡了偉大的約翰尼·方坦,最後還要加一句說她們睡過更好的。在他的職業生涯之中,最讓他驚訝的是那些低聲下氣的丈夫,他們就差沒當面告訴他,說他們願意原諒老婆,因爲大歌星兼影星約翰尼·方坦就算勾搭了最貞潔的烈婦也情有可原。這實在讓他無話可說。

他喜歡艾拉·菲茨傑拉德的唱片,喜歡她乾淨的歌喉,清澈的抑揚頓挫。音樂是生活中他唯一真正理解的東西,他知道他比全世界任何人都更加理解。此刻躺在沙發上,白蘭地溫暖他的喉嚨,他忽然想唱歌了,不是自己唱,而是跟着唱片哼哼,但當着陌生人他可不能這麼做。他伸出空閒的手放在莎朗的大腿上,另一隻手舉起酒杯喝酒。他毫不掩飾,帶着孩童尋找溫暖的那種色慾,用她大腿上的那隻手撩開裙襬,露出金色網眼絲襪上方的乳白色肌膚,儘管這麼多年親熱過那麼多女人,此情此景還是讓約翰尼覺得有一股黏糊糊的暖流瞬間淌遍全身。奇蹟仍舊在發生,要是有一天連性慾都像嗓子那樣拋棄了他,他該怎麼辦呢?

他準備好了。他把酒杯放在嵌花的雞尾酒臺上,轉身面對她。他的動作非常確定,非常有把握,但又非常溫柔。他的愛撫並不鬼祟,也不淫靡。他親吻她的嘴脣,雙手摸上她的胸部,一隻手落下去愛撫溫暖的大腿,掌心感覺到的皮膚是那麼光滑。她回吻他,溫暖但並不熱烈,如今的他更喜歡這種親吻。他討厭女孩突然情慾勃發,就像她們的身體是引擎,一碰毛茸茸的開關就轟然轉動。

他和平時一樣,做了每次都能激起他性慾的事情。他用中指的指尖輕輕撫弄她兩腿之間的部位,動作儘可能輕。有些女孩甚至覺察不到這是做愛的開始,有些女孩會略微分神,不確定這算不算是肌膚相親,因爲同時他總在深吻女孩的嘴。也有些女孩會一沉腰身,吸住甚至是包裹住他的手指。當然了,在他成名之前,還有些女孩會扇他耳光。這就是他的全部技巧,通常來說相當管用。

莎朗的反應卻異乎尋常。愛撫和親吻她全盤接受,緊接着卻移開她的嘴脣,順着沙發微微一扭,伸手拿起酒杯。這是冷靜而肯定的拒絕。這種事也發生過,雖說很少,但確實發生過。約翰尼也拿起酒杯,點燃香菸。

她用非常甜蜜的聲音輕輕說:“並不是我不喜歡你,約翰尼,你比我想象中還要好很多。也不是因爲我不是那種女孩。只是我必須動情了才能和男人上牀,明白我的意思嗎?”

約翰尼·方坦對她微笑,他還是挺喜歡她:“而我沒有讓你動情?”

她有點尷尬:“呃,你要知道,你唱歌出名什麼那會兒,我還很小。我恰巧錯過了你,我和你隔了一代。實話實說,不是我假正經。假如你是影星的時候我已經長大了,現在想也不想就會脫掉內褲。”

此刻他不怎麼喜歡她了。她很可愛,會說話,有頭腦。儘管他的關係能幫她進入演藝事業,但她並沒有貼上來跟他睡覺。她是個坦誠的好姑娘。可是,他還意識到了另外一點。這種事以前也發生過幾次。女孩和他約會,但不管她有多喜歡他,卻早就打定主意不和他上牀,只因爲這樣可以告訴朋友和她自己,她主動放棄了和了不起的約翰尼·方坦睡覺的機會。隨着年齡漸長,他現在能理解這種事了,他並不生氣,只是不再那麼喜歡她了,而原先他又是那麼喜歡她。

既然不怎麼喜歡她了,他也放鬆下來,喝着酒,眺望太平洋。她說:“希望你別生氣,約翰尼。我想我大概比較保守,我想在好萊塢,女孩應該可以安然退場,就像男女親吻道晚安那麼簡單。我來這兒還不久,不懂規矩。”

約翰尼對她微笑,拍拍她的面頰,手落下去拉起裙襬,遮住她光滑圓潤的膝蓋。“我沒生氣,”他說,“來個老式約會也不錯。”他沒有說心裡話,其實他鬆了一口氣,因爲他不必證明自己是個美好的情人,他不必維持在屏幕上天神一樣的形象,也不必聽女孩試着作出誇張的反應,就好像他完美到能夠和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女人做出不同凡響的愛一樣。

他們又喝了一杯,冷靜地親吻,然後她決定走了。約翰尼很有禮貌地問:“改天再找你吃晚飯?”

她說得坦白誠實。“我知道你不想浪費時間,最後落得失望,”她說,“謝謝這個美妙的晚上。有朝一日我會告訴我的孩子,我曾單獨和約翰尼·方坦在他家共進晚餐。”

他對她微笑。“還要說你沒有屈服。”他說。兩人哈哈大笑。“他們恐怕不會相信。”她說。輪到約翰迴應了,他虛情假意地說:“我可以寫下來,你想要嗎?”她搖搖頭。他繼續道:“要是有誰敢懷疑,你就打電話給我,我保證向他們澄清。我會說我攆着你滿公寓跑,而你捍衛了自己的貞節。如何?”

他終於有點過於刻薄了,見到年輕的臉上露出傷痛,他不太舒服。她明白這話的意思是說他並沒有太使勁,他剝奪了她獲勝的美妙感覺。她會覺得其實是因爲自己缺乏魅力,不夠吸引人,因此才成了今夜的勝者。她這樣的一個女孩,每次講述如何拒絕了不起的約翰尼·方坦,最後都必須露出嘲諷的微笑,補充道:“當然啦,他並不是特別起勁。”現在他開始憐憫她了:“要是心情不好就打電話給我。好嗎?我也不是非得和我認識的每個女孩睡覺。”

“好的。”她說完就走了。

他有一個漫長的夜晚需要打發。他可以去傑克·沃爾茨所謂的“肉鋪”,願意倒貼的小明星不計其數,但他想要個有人味兒的伴侶。他想像人類一樣交談。他想到第一任妻子維吉尼亞。拍片工作已經結束,他陪孩子的時間就多了。他想重新進入他們的生活。現在他也很擔心維吉尼亞。她可沒有應付好萊塢浪蕩公子的本事,他們也許會去追她,只爲了事後吹噓他們搞過約翰尼·方坦的前妻。還好就他所知,還沒有誰說過這種話。不過,是個人就能這麼說他的第二任妻子,約翰尼冷笑着心想。他拿起聽筒。

他立刻認出了她的聲音,這不稀奇,因爲第一次聽見這個聲音的時候他才十歲,唸書時也是同班同學。“嗨,金妮,”他說,“今晚忙嗎?我能過來坐坐嗎?”

“行啊,”她說,“不過孩子都睡了,我不想吵醒他們。”

“沒問題,”他說,“我只想和你聊聊。”

她聽起來有點猶豫,小心翼翼地控制自己,不流露出任何關心,她問:“出什麼大事了嗎,什麼嚴重的?”

“沒事,”約翰尼說,“今天拍完那部電影了,我只是想見見你,和你聊聊天。要是你確定我不會吵醒孩子,就讓我看一眼她們。”

“好吧,”她說,“你得到了你想要的角色,我很高興。”

“謝謝,”他說,“半小時後見。”

約翰尼·方坦來到貝弗利山他過去的家,他在車裡坐了幾分鐘,望着那幢屋子。他記起教父的叮囑,說他可以創造出自己想要的生活。只要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多半就能心想事成。可是,他到底想要什麼呢?

前妻在門口等他。她很漂亮,身材較小,淺黑膚色,是個意大利好姑娘,是從不和其他男人鬼混的鄰家女孩——這點對他特別重要。你還想要她嗎?他捫心自問,答案是否定的。首先,他不可能再和她做愛,他們的感情已經陳舊。其次還有另外幾個原因,和性愛無關,雖然他們已經不再勢如水火,但她絕對不可能原諒他。

她給他煮咖啡,請他在客廳吃自家做的點心。“沙發上躺會兒吧,”她說,“你看起來很疲憊。”他脫掉上衣和鞋子,解開領帶,她坐進對面的靠椅,露出凝重的微笑。“好玩。”她說。

“什麼好玩?”他問,喝一口咖啡,手一抖把咖啡灑在了襯衫上。

“了不起的約翰尼·方坦居然沒有約會。”她說。

“了不起的約翰尼·方坦要是還能睡到姑娘就算走運了。”他說。

他這麼直接可不尋常,金妮問:“你到底是怎麼了?”

約翰尼咧嘴苦笑:“我和一個女孩在我家約會,她甩了我。可你知道嗎?我卻鬆了一口氣。”

讓他驚訝的是他見到怒氣在金妮臉上一閃而過。“別爲那些小婊子傷腦筋,”她說,“她肯定以爲這樣最能吸引你。”約翰尼很開心地意識到金妮真的很生氣,因爲居然有女孩拒絕約翰尼。

“哈,管他的,”他說,“我反正厭倦了這種事。一個人總得成長嘛。既然我再也沒法唱歌,女人恐怕要對我沒興趣了。我可不是靠臉騙色的,你知道。”

她誠懇地說:“你的真人從來比照片好看。”

約翰尼搖搖頭。“我越來越胖,而且在脫髮。該死,要是這部電影不能讓我再出名,我乾脆趁早學烤比薩去算了。要麼想辦法讓你拍電影吧,你看起來很不錯。”

她看起來有三十五歲了。保養得很好的三十五歲,但畢竟還是三十五歲。在好萊塢,三十五歲和一百歲沒什麼區別。年輕的漂亮女孩像旅鼠似的涌進洛杉磯,大部分人能混一年,有些兩年。有些女孩美得能讓男人心臟停跳,但只要一開口,對成功的貪婪慾望就遮蔽了可愛的眼神。普通女人在姿色上絕不可能和她們競爭。你儘可以扯什麼魅力、智慧、優雅和儀態,但這些女孩的純粹美麗徹底壓倒了其他因素。要不是這種女孩有那麼多,一個普通好看的女人或許還有機會。約翰尼·方坦搞得到所有這些女孩,至少是其中的絕大多數,因此金妮知道他這麼說至少是爲了哄她開心。他說話向來這麼好聽。他對女人總是彬彬有禮,哪怕名聲最盛的時候也一樣,恭維她們,給她們點菸,開門。平時受到如此禮遇的往往是他,所以和他約會的女孩愈加受到觸動。他這麼對待所有女人,哪怕是一夜情的對象,哪怕是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姑娘。

她對他微笑,這是個友善的笑容。“你已經追到我了,約翰尼,還記得嗎?十二年了,你犯不着跟我來這套。”

他嘆了口氣,在沙發上伸個懶腰。“不是開玩笑,金妮,你氣色真的很好。但願我也能這麼好看。”

她沒有答話,看得出他很沮喪。“覺得你那部電影怎麼樣?能幫助你嗎?”她問。

約翰尼點點頭。“挺好,能把我一路送回頂峰。我要是拿到奧斯卡,再好好謀劃一番,就算不唱歌我也能重新出名。那樣就可以給你和孩子更多的錢了。”

“我們的錢已經夠多了。”金妮答道。

“我想多見見孩子,”約翰尼說,“我想稍微安生點兒了。我能每週五來吃晚飯嗎?我發誓一次也不會落下,不管離家多遠,不管我多忙。只要擠得出時間就陪孩子過週末,孩子放假也可以來和我住幾天。”

金妮拿起菸灰缸放在他胸口。“我倒是沒問題,”她說,“我不肯再結婚,就是因爲想讓你一直當她們的爸爸。”這句話她說

得毫無感情色彩,但盯着天花板的約翰尼·方坦知道她這麼說是爲了修補裂痕,當初婚姻剛破裂,他的事業開始走下坡路那會兒,她說過一些很難聽的話。

“說起來,猜猜誰給我打過電話?”她說。

約翰尼不肯陪她玩,他從不玩猜猜看的遊戲。“誰?”他問。

金妮說:“你哪怕隨便猜一次也好嘛。”約翰尼沒有吭聲。她說:“你的教父。”

約翰尼確實吃了一驚。“他從不和別人在電話上談事情。他跟你說了什麼?”

“他請我幫助你,”金妮說,“說你會和過去一樣出名,你正在東山再起,但你需要別人信賴你。我問憑什麼要我這麼做,他說因爲你是我的孩子的父親。這位老先生真是熱心,居然還有人說他的壞話。”

維吉尼亞討厭電話,所以拆掉了家裡的大多數分機,只留下臥室和廚房兩部電話。他們聽見廚房的電話響了。她過去接聽,回到客廳時面露驚訝之色。“找你的,約翰尼,”她說,“是湯姆·黑根,說事情很重要。”

約翰尼走進廚房,拿起聽筒。“是我,湯姆。”他說。

湯姆·黑根的聲音很冷靜:“約翰尼,電影已經完成拍攝,教父派我來找你,安排一下,幫你出頭。他叫我搭早班飛機。我們在洛杉磯碰頭如何?我當天晚上就得回紐約,所以你不必擔心我連晚上也要糾纏你。”

“沒問題,湯姆,”約翰尼說,“別擔心什麼晚上不晚上的。過一夜,放鬆放鬆。我辦個酒會,介紹你認識幾個電影圈的朋友。”他總是這麼說,他不希望老鄰居覺得受他嫌棄。

“多謝,”黑根說,“但我非得搭凌晨的航班回紐約不可。就這樣,你來接十一點半從紐約起飛的航班。”

“沒問題。”約翰尼說。

“你留在車裡,”黑根說,“我下飛機的時候,你派個手下接我,領我去見你。”

“好。”約翰尼說。

他回到客廳,金妮好奇地看着他。“教父給我設計了什麼計劃,幫我出頭,”約翰尼說,“他幫我弄到了電影裡的那個角色,我不清楚他是怎麼做到的。但我希望其他的事他就別插手了。”

他躺回沙發上,覺得疲憊不堪。金妮說:“你今晚別回家了,就睡客房吧。明天可以和孩子們吃早飯,免得半夜開車回家。想到你孤零零一個人待在家裡我就難過。你不寂寞嗎?”

“我很少回家。”約翰尼說。

她笑着說:“看來你改變的並不多。”她猶豫片刻,說:“我去收拾另一間臥室?”

約翰尼說:“不能睡你的臥室?”

她紅了臉。“不行。”她說,對他微笑,他報以微笑。他們仍舊是朋友。

第二天,約翰尼醒來,百葉窗拉着,陽光照了進來,約翰尼看得出時間已經很晚。除非是下午,否則陽光不會有這個角度。他喊道:“嘿,金妮,還有早飯吃嗎?”遠遠地傳來她的叫聲,“稍等片刻。”

真的只等了片刻。她肯定早就全都準備好了,熱烘烘地放在爐子裡,就等着裝進餐盤,因爲約翰尼剛點燃今天的第一支香菸,臥室門就被推開,他的兩個女兒推着早餐小車進來了。

她們美得讓他心碎。她們容光煥發,眼裡閃着訝異和急於奔向他的渴望。她們的頭髮梳成老式長辮,身穿傳統裙裝,腳蹬漆皮鞋。她們站在早餐小車旁望着他撳熄香菸,等他召喚,張開雙臂。她們隨即奔向他。他把臉貼在兩個芬芳鮮嫩的小臉蛋中間,用鬍鬚茬颳得她們哇哇尖叫。金妮出現在臥室門口,把小車接着往前推,讓他在牀上吃早飯。她在牀沿上坐下,幫他倒咖啡,給吐司抹黃油。兩個女兒坐在沙發上望着他們。她們已經長大,不再是打枕頭仗和能讓人舉起來搖晃的年齡了。她們已經知道要整理蓬亂的頭髮了。天哪,他心想,用不了多久她們就將成人,好萊塢的小流氓會追着她們跑。

他邊吃邊和女兒分享吐司和培根,還讓她們喝了幾小口咖啡。這是早幾年留下來的習慣,那時候他和樂隊唱歌,很少有機會和女兒一起吃飯,所以碰到他顛倒時間吃飯,比方說下午吃早飯,早晨吃晚餐,她們就喜歡搶他的食物吃。顛倒時間吃東西讓她們很開心,早晨七點吃牛排和炸薯條,下午吃培根和煎蛋。

只有金妮和他的幾個密友知道他有多寶貝這兩個女兒。離婚和搬出家門的時候,和女兒分別最讓他痛苦。他爭取和爲之奮鬥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保留父親地位。他拐彎抹角讓金妮明白,她要是再婚,他會很不高興,並非因爲嫉妒,而是不願失去父親的地位。他對金錢作出安排,只要不再婚,她在財務方面就不需要發愁。另外一方面,她儘可以找情人,只要不讓他們侵入家庭生活就行。不過,這方面他倒是完全信任金妮。她在情愛上出奇地害羞和守舊。好萊塢的小白臉聞到味道,蜂擁而至,想從她著名的丈夫那兒撈到錢財和好處,卻每每空手而歸。

他不擔心她會因爲昨晚他想和她睡覺而生出破鏡重圓的念頭。他們誰也不想恢復當初的婚姻關係。她明白他對美色的渴望,他對遠比她美貌的女人有着難以遏制的衝動。衆所周知,他和合演電影的女明星至少得睡一覺。女人抗拒不了他孩子氣的魅力,正如他抗拒不了她們的美貌。

“你得趕快穿衣服了,”金妮說,“湯姆的航班很快就要降落。”她把女兒趕出臥室。

“好,”約翰尼說,“順便說一句,金妮,知道我在離婚嗎?我很快就又要自由了。”

她望着約翰尼穿衣服。唐·柯里昂女兒的婚禮之後,他們達成新的約定,他總在她家裡放幾身乾淨衣服。“還有兩週就是聖誕節了,”她說,“要把你也計劃在內嗎?”

這還是他第一次考慮假日怎麼過。他的嗓子出問題之前,假日是唱歌掙錢的好季節,但即便如此,聖誕節仍舊神聖不可侵犯。要是這次再錯過,那就是一連兩年了。去年他在西班牙追求第二任妻子,苦苦求她嫁給他。

“好,”他說,“聖誕夜和聖誕節。”他沒提新年夜。新年夜也是他每隔一段時間就需要來一次的狂歡之夜,和朋友喝得爛醉,他可不希望老婆守在旁邊。他對此並不愧疚。

她幫約翰尼穿上外衣,撣了撣灰塵。他向來講究整潔。她看見他皺起眉頭,因爲換上的襯衫沒有按照他的喜好清洗熨燙,袖釦是他很久沒戴過的,對他最近的着裝風格來說過於花哨。她輕輕一笑,說:“湯姆注意不到區別。”

家裡的三個女人送他出門,到車道上車。兩個女兒一邊一個抓着他的手,妻子稍微落後兩步。他顯得那麼高興,她看得也很愉快。來到車前,他轉過身,輪流把兩個女兒舉到半空中,一邊放下一邊親吻。最後,他親了親妻子,坐進車裡。他向來不喜歡囉唆的告別。

他的公關經理和助手已經安排好了。回到家裡,一輛配有司機的包租車在等他。車裡坐着公關經理和一名助理。約翰尼停好車,跳進包租車,趕往機場。他等在車裡,公關經理去接飛機。湯姆上車,他們握手,車開回他家。

最後,只剩下他和湯姆坐在客廳裡。兩人之間有點冷淡。約翰尼一直沒法原諒黑根,康妮婚禮之前,唐對約翰尼很生氣,約翰尼想聯繫唐,攔在中間的正是黑根。黑根從不爲他的行爲找藉口。他不能這麼做。他的職責有一部分就是充當怨恨的避雷針,因爲人們對唐過於敬畏,就算有氣也不敢怨恨他本人。

“教父派我來在某些事情上幫你一把,”黑根說,“我想在聖誕節前解決問題。”

約翰尼·方坦聳聳肩。“電影已經拍完。導演待我很好。我的鏡頭很重要,不可能因爲沃爾茨想打發我就被剪輯師扔掉。他不可能毀掉一部千萬美元的大製作。所以現在全看觀衆覺得我在電影裡有多出色了。”

黑根字斟句酌地說:“贏得奧斯卡獎對一個演員的職業生涯是真的非常重要,還只是普普通通的宣傳噱頭,不得也無所謂。”他頓了頓,又連忙說,“當然,榮譽除外,是人就喜歡榮譽。”

約翰尼·方坦對他咧咧嘴:“除了我那位教父,還有你。不,湯姆,那不是噱頭。一尊奧斯卡獎能讓一個演員紅十年,他可以隨便挑選角色,觀衆願意進電影院看他。拿奧斯卡不是一切,但對於一名演員,卻是這個行當最重要的東西。我指望這次能獲獎。不是因爲我這個演員有多了不起,而是我本來以歌手聞名,而這個角色萬無一失。再說我演得也不錯,不開玩笑。”

湯姆·黑根聳聳肩,說:“教父告訴我,按照現在的事態發展,你恐怕毫無獲獎的機會。”

約翰尼·方坦怒道:“你在胡扯什麼?電影都還沒開始剪輯,更別說上映了。唐甚至都不是電影業的人。你他媽飛了三千英里,就是要說這種屁話?”他氣得都快哭出來了。

黑根急忙解釋道:“約翰尼,我對電影當然一竅不通。記住,我只是唐的信使。不過我們討論過很多次你的事情。他擔心你的未來。他覺得你還需要他的幫助,想一勞永逸解決你的問題。我這次來就是爲了讓事情能順利進行。但約翰尼,你必須成長起來。你不能再把自己當成歌手和演員了。你要把自己當作能呼風喚雨的人,一個有權勢的人。”

約翰尼·方坦笑着斟滿酒杯。“要是我這次得不到奧斯卡,那我的權勢恐怕也就和我女兒差不多了。我的嗓子完了,要是嗓子能恢復,我還可以試試。唉,該死。教父怎麼知道我贏不了?好吧,我相信他。他從不犯錯。”

黑根點燃一支細雪茄。“我們聽到風聲,說傑克·沃爾茨不肯用電影公司的錢支持你候選。事實上,他甚至對投票者放話說他不希望你得獎。他還扣下了廣告經費和有助於你獲勝的所有開銷。他儘可能安排人投另一個傢伙的票。他用上了各種各樣的賄賂:職位、金錢、女人……他這樣做的同時還要設法讓電影不受損失,至少儘可能少受損失。”

約翰尼·方坦聳聳肩。他倒了滿滿一杯威士忌,一飲而盡。“那我就死定了。”

黑根望着他,厭惡地皺起嘴脣。“喝酒對你的嗓子沒好處。”他說。

“去你媽的。”約翰尼說。

黑根的臉突然拉下去,面無表情地說:“好吧,那我們只談公事。”

約翰尼·方坦放下酒杯,走到黑根面前站住。“抱歉,湯姆,我沒管住嘴巴,”他說,“天哪,真是對不起。我拿你撒氣是因爲我想宰了傑克·沃爾茨,但又不敢這麼使喚教父他老人家,所以只好衝你嚷嚷。”他兩眼含淚,把空酒杯砸向牆壁,但動作虛弱無力,厚實的酒杯沒有破碎,而是順着地板滾回了他面前,他低頭看着酒杯,滿心挫折和憤怒。他接着大笑起來,說,“我的天哪。”

他走到房間的另一頭,在黑根對面坐下。“知道嗎?我的事業一直一帆風順,然後我和金妮離了婚,所有事情都開始倒黴。我的嗓子壞了,唱片賣不出去,找不到拍電影的工作。然後我的教父對我生氣,不肯接我的電話,我去紐約都不肯見我。擋路的一直是你,我責怪你,可我知道要是唐不下令,你也不會這麼做。可誰能怨恨唐呢?那就像怨恨上帝。因此我詛咒你。但你從來都是對的。爲了向你表示歉意,我接受你的建議。嗓子一天不恢復,我就一天不喝酒。行嗎?”

他的道歉發自肺腑。黑根忘記了惱怒。這個三十五歲的大男孩肯定有什麼特殊之處,否則唐不可能那麼寵愛他。他說:“算啦,約翰尼。”約翰尼的真誠讓他感到尷尬,他懷疑約翰尼是害怕自己,害怕自己會挑撥他和唐的關係。當然了,誰都不可能以任何理由挑撥唐,唐的情感只受他自己左右。

“情況沒那麼糟糕,”他告訴約翰尼,“唐說他可以抵消沃爾茨對你做的所有壞事,說你幾乎肯定能拿獎,但他覺得這並沒有解決問題。他想知道你有沒有腦子和卵蛋,自立門戶當製片人,從頭到尾自己製作電影。”

“他怎麼能讓我拿獎?”約翰尼懷疑道。

黑根答得不留情面:“你那麼容易就相信沃爾茨能瞞天過海,卻不相信你的教父也做得到?看來要讓你對這樁事的另一面樹立起信心,我非得和你說實話了。不過你可別到處亂說。教父的權勢比傑克·沃爾茨大得多,尤其是在某些更加關鍵的領域。他打算怎麼操縱獎項?他控制着——或者說控制了控制電影業所有工會的人,控制所有或者近乎所有投票者。當然,首先你必須足夠優秀,能憑藉自己的成就去競爭。另外,你的教父比傑克·沃爾茨有腦子。他不會跑到投票人面前,拿槍頂着他們的腦袋說‘投票給約翰尼·方坦,否則就崩了你’,遇到武力威脅不起作用或者會留下太多惡感的時候,他是不會這麼做的,而是會讓那些人心甘情願地投你一票。可話也說回來,他要是不干涉,他們就不會把票投給你。現在你反正就相信我好了,他確實能讓你得獎,而他要是不插手,你就沒法得獎。”

“好吧,”約翰尼說,“我相信你。我有足夠的卵蛋和頭腦當製片人,但我沒那麼多鈔票,也沒有哪家銀行肯資助我。拍攝一部電影需要幾百萬。”

黑根乾巴巴地說:“你獲獎以後就開始制訂計劃,製作三部由自己主演的電影。僱用這行最優秀的人——技術人員、明星,需要誰就僱誰。制訂三到五部電影的計劃。”

“你瘋了,”約翰尼說,“那麼多電影少說也要兩千萬美元。”

“等你需要錢了,”黑根說,“就聯繫我。我會告訴你聯繫加州的哪家銀行,請他們提供資金幫助。別擔心,他們多年來一直資助電影拍攝。你就按正常方式找他們借錢,理由必須正當,就像正規的生意往來。他們會批准。但你首先要見我,把數字和計劃解釋給我聽。明白了?”

約翰尼沉默良久,最後靜靜地說:“還有什麼條件?”

黑根笑了。“你是想知道,爲了一筆兩千萬美元的貸款,你需要做些什麼來報恩嗎?當然會有的。”他等約翰尼開口,“可是,要是唐請你做事,你本來也不可能拒絕他吧?”

約翰尼說:“如果事關重大,那就必須是唐本人跟我說,明白我的意思嗎?你和桑尼說了都沒用。”

他敏銳的直覺讓黑根吃驚,方坦終究還是有些頭腦的。他憑直覺知道唐非常寵愛他,而且唐那麼精明,不可能要他做什麼危險的蠢事,而桑尼就說不準了。他對約翰尼說:“有一點你聽了肯定安心。你的教父向我和桑尼下了死命令,不許我們以任何方式在任何事情上牽連你,防止因爲我們犯錯,損壞你的形象。你本人就更不可能這麼做了。我向你保證,他會請你幫的那些忙,都是不等他開口你就會搶着做的事情。懂了?”

約翰尼微笑道:“懂了。”

黑根說:“還有,他對你很有信心。他認爲你頭腦很好,所以估計銀行在這項投資上能掙

錢,也就是說他能因此掙錢。所以,這確實是一樁商業交易,千萬別忘記這一點。別拿了錢去亂花。就算他最喜歡你這個教子,但兩千萬美元也還是很大一筆錢。他冒了很大的風險才把錢交到你手上。”

“轉告他,別擔心,”約翰尼說,“連傑克·沃爾茨這種貨色都能在電影界呼風喚雨,別人沒理由不行。”

“教父也是這麼想的,”黑根說,“能派車送我回機場嗎?我的話說完了。籤任何合約之前,先僱個好律師,這事情我不插手,但如果你不反對的話,我希望你籤合同之前可以讓我先過目一下。另外,你永遠也不會遇到勞資糾紛,很能幫你降低一些成本,所以不管會計師在這類條目上填了多少,你抹掉那些數字就是了。”

約翰尼小心翼翼地問:“其他方面也要你點頭嗎?比方說劇本、選角之類的?”

黑根搖搖頭。“不需要,”他說,“唐倒是有可能反對些什麼,但他要是有意見就會直接跟你說。天曉得到底是什麼。電影無論如何也打動不了他,因此他並不感興趣。再說他不喜歡胡亂插手,這點我可以憑經驗向你保證。”

“很好,”約翰尼說,“我開車送你去機場吧。替我謝謝教父。我很想打電話親口感謝他,但他從來不接。說起來,這是怎麼回事?”

黑根聳聳肩:“他難得對着聽筒說話,他不希望自己的聲音被錄下來,哪怕說的是全然無關緊要的內容。他害怕別人會把字詞拼湊起來,聽上去像他在說別的什麼事情。我猜就是這麼一回事。他最擔心的就是有朝一日會遭到政府陷害,所以不想被他們抓住把柄。”

他們坐進約翰尼的轎車,約翰尼開車趕往機場。黑根心想,約翰尼比他想象的要好,他看到了約翰尼的一些優點,親自送他去機場就是一個證明。他對人的謙恭禮貌,這是唐一向重視的。還有道歉。約翰尼的道歉發自肺腑。他認識約翰尼很多年了,他知道約翰尼的道歉並非出自恐懼。約翰尼從小就膽大包天,所以才經常惹麻煩,跟公司老闆和女人鬧得不愉快。約翰尼是爲數不多不害怕唐的人,在黑根認識人當中,只有方坦和邁克爾不害怕唐。因此他願意接受真誠的道歉。接下來這幾年,他和約翰尼將經常碰面。約翰尼必須通過這場考驗,證明他到底有多精明。他必須爲唐做一些事,這些事情唐既不會開口求他去做,也不會作爲互相幫助的交換條件逼他去做。黑根琢磨着約翰尼·方坦到底夠不夠聰明,有沒有意識到交易的這個部分。

約翰尼在機場放下黑根(黑根堅持不讓約翰尼浪費時間陪他等飛機),驅車回到金妮家裡。見到約翰尼,她很驚訝。他想待在她的家裡,好有時間整理思緒,制訂計劃。他知道黑根的提議異常重要,他的人生軌跡隨之改變。他曾經是大明星,但年紀輕輕三十五歲就被淘汰了。這一點上他不會自欺欺人。就算贏得最佳男主角獎項,那又能有多少意義呢?要是嗓子不恢復,就是零蛋。他只會是個二流人物,沒有真正的權勢,撈不到真正的油水。甚至那個拒絕了他的姑娘,聰明可愛,挺有時代氣息,可他如果真是頭面人物,她還會那麼冷淡嗎?現在有唐用鈔票給他撐腰,他就有機會比肩好萊塢的任何大人物了。他也可以呼風喚雨。約翰尼不禁笑了。媽的,他甚至可以成爲一個唐。

和金妮過上幾周倒是不錯,更久一點也可以考慮。他可以每天帶着孩子出去玩,邀請幾個朋友來坐坐。他要戒菸戒酒,好好保養。嗓子說不定還能恢復。要真能恢復,加上唐的金庫,他將所向披靡。他可以在美國儘可能活得像個古代的國王或皇帝。情況將不取決於他的嗓子撐不撐得住,也不取決於公衆對他這個演員能關注多久。帝國的根基將是金錢和最特殊、最令人垂涎的權力。

金妮給他整理好了客房。兩人都明白,他不會睡在她的房間裡,他們不會以夫妻身份同居。夫妻關係不可能恢復。儘管外界的閒話專欄和影迷把婚姻失敗完全歸咎於他,但有趣的是,對約翰尼和金妮而言,他們都知道更該負責的是金妮。

約翰尼·方坦成爲最受歡迎的歌手和音樂電影明星之後,從沒動過拋棄老婆孩子的念頭。他骨子裡是意大利人,很守舊。當然,他也時常偷腥——實在難以避免,因爲幹他這一行的,誘惑總是赤裸裸地擺在面前。儘管他看起來瘦弱,那話兒卻和很多小骨架拉丁男人一樣既長又硬。女人的訝異總是讓他開心。他喜歡和端莊甜美、看似處女的姑娘約會,解開胸衣發現雙乳飽滿結實得出乎意料,沉甸甸的那麼淫蕩,與浮雕般的精緻面容恰成對比。他喜歡在看似性感的姑娘身上尋找羞澀和膽怯,她們彷彿動作敏捷的籃球好手,用無數假動作裝得像是睡過上百個男人,他和她們單獨相處,你來我往幾個鐘頭,插進去辦完事才發現其實是處女。

好萊塢的傢伙都嘲笑他對處女的偏好。他們當面說這是老掉牙的黑皮口味,處女要調教多久才肯給你口交啊,而且到頭來往往還玩得沒滋沒味。但約翰尼知道關鍵在於你怎麼操縱女孩。你要以正確的方式啓發她,然後呢?還有比看着她平生第一次品味雞巴還樂在其中更美妙的嗎?啊哈,突破禁區實在美妙,教她們用雙腿夾住你的腰實在美妙。她們的大腿各不相同,屁股各不相同,膚色各不相同,白色、棕色、褐色的色調各不相同。他在底特律睡過一個黑人姑娘,正經女孩,不是妓女,父親是請他出場的一家夜總會的一位爵士歌手,她是他人生最美妙的經歷之一。她溫暖的嘴脣像是摻了胡椒的蜂蜜,深褐色的皮膚猶如凝脂,她是上帝創造的最甜美的女人,而且在遇到他之前還是處女。

其他人總喜歡談論口交和各種花樣,他其實並不那麼喜歡口交。女孩嘗試給他口交以後,他往往會對她們喪失興趣,因爲口交滿足不了他。他和第二任妻子合不來就是因爲她對69式的熱衷超過一切,他非得動粗才能插入。她取笑他,說他太正經,進而說他做愛像小孩。也許這就是昨晚那姑娘拒絕他的原因。算了,去他媽的,她反正也不可能真有多棒。你看得出一個姑娘喜不喜歡做愛,真心喜歡的才做得最好。特別是初嘗滋味的那些。他最討厭那種十二歲就開始做愛,到二十歲已經厭倦的女人,只是按步照班扭動身體,雖說她們往往美豔動人,能用叫牀矇混過關。

金妮把咖啡和糕點端進他的臥室,放在會客區的長臺上。他大致說了幾句,說黑根在幫他聚攏信用貸款,準備製作電影,她聽了非常興奮。他將重新成爲大人物。她其實並不知道唐·柯里昂究竟有多少權勢,也不理解黑根從紐約來見他到底有多重要。他說黑根還會幫他處理法律事務。

喝完咖啡,他說他今晚就開始工作,打電話,爲未來制訂計劃。“一半收益記在孩子的名下。”他告訴金妮。金妮露出感激的笑容,吻他道晚安,離開房間。

寫字檯上的玻璃盤裡裝滿了有他姓名縮寫圖案的香菸,旁邊的保溼盒裡是鉛筆粗細的古巴雪茄。約翰尼向後一躺,開始打電話。他的腦袋轉得飛快。他打給新電影原著的暢銷書作者。作家和他年齡相仿,成名之路也非常艱辛,如今是文學界的名人。他來好萊塢本希望能獨當一面,卻被當作狗屎對待。約翰尼有一天晚上在布朗德比餐館親眼見到作家受辱。有人安排作家和一個大胸的風騷小明星約會,吃完飯肯定還要睡一覺。可他們吃着吃着,一個獐頭鼠目的喜劇演員朝小明星勾勾手指,小明星就撇下作家走了。這幫助作家對好萊塢的權勢等級樹立了正確觀念。他的小說讓他世界聞名也無濟於事。小明星寧可勾搭最低級下賤、最獐頭鼠目、最招搖撞騙的影壇大人物。

約翰尼打電話到作家在紐約的住所,感謝作家寫活了他那個了不起的角色。馬屁拍得作家忘乎所以。他假裝隨意地問起作家的新書進展如何,寫的是什麼內容。他點燃雪茄,聽作家介紹書裡特別有意思的章節,最後說:“天,寫完了一定要讓我先睹爲快。寄給我一份樣稿怎麼樣?說不定能幫你談個好交易,比你和沃爾茨那個肯定強。”

作家的熱切語氣說明他猜對了。沃爾茨擺了他一道,用蠅頭小利換走改編權。約翰尼提到長假過後他也許會去紐約,到時候請作家和他的幾個朋友吃頓飯。“我認識幾個漂亮姑娘。”約翰尼開玩笑道。作家哈哈大笑,說太好了。

接下來,約翰尼打給剛剛完成拍攝的那部電影的導演和攝影師,感謝他們在拍片時的大力幫助。他和他們推心置腹,說他知道沃爾茨跟他過不去,因此雙倍感激他們的幫助,要是有機會能爲他們效勞,打個電話知會一聲就得。

最後,他打了最困難的一個電話,打給傑克·沃爾茨本人。他感謝沃爾茨願意把角色給他,說他非常樂意能再爲沃爾茨效勞。他這麼做只是爲了迷惑沃爾茨,因爲他向來光明磊落,直來直往,幾天後沃爾茨就將發現他耍的花招,對這通電話的虛情假意倍感吃驚,而這正是約翰尼·方坦希望他有的感覺。

打完電話,他坐在寫字檯前抽雪茄。邊桌上有威士忌,但他已經對自己和黑根承諾過不再喝酒。他甚至連抽菸也不應該。或許很愚蠢,戒菸戒酒多半解決不了嗓子的問題。或許機會渺茫,但去他媽的,說不定有用呢,現在有了拼死一搏的機會,他希望所有概率都站在他這一邊。

屋子已經靜了下來,前妻在睡覺,他鐘愛的女兒在睡覺,他可以回想生命中那段恐怖的時光,他怎麼拋棄妻子和女兒。拋棄她們,投向一個臭婊子的懷抱,娶她當第二任老婆。可是,哪怕到了現在,想到她依然讓他微笑,她在許多方面仍不失是個可愛的女人。再者說,拯救他一生的關鍵就是那天他下定決心,絕對不會去恨任何女人,更確切地說,那天他決定他不能恨第一任妻子、兩個女兒、爲數衆多的女朋友、第二任妻子和之後的女朋友們,一直到莎朗·莫爾,她甩了他,好四處吹噓她如何拒絕和了不起的約翰尼·方坦睡覺。

他曾經跟着樂隊巡迴賣藝,後來成爲電臺明星和舞臺劇明星,最後終於打進電影圈。從頭到尾都活得隨心所欲,愛睡哪個女人就睡哪個女人,但從不讓女人影響個人生活。接下來,很快成爲他第二任妻子的瑪格特·艾什頓迷住了他,他完全爲她瘋狂。他的職業生涯完蛋了,嗓子完蛋了,家庭生活也完蛋了。他走到了山窮水盡的那一天。

可情況是這樣的,他爲人向來慷慨公正。和第一任妻子離婚的時候,他把所有財產都給了她。他還確保他掙的每一塊錢,不管來自唱片、電影還是夜總會表演,兩個女兒都會分得一份。他名利雙收的時候,對第一任妻子有求必應。他幫助過她的每一個兄弟姐妹和她的父母,甚至是她小時候學校裡的朋友和她們的家屬。他從來不是出了名就忘本的那種人。老婆的兩個妹妹出嫁,他應邀在婚禮上唱歌,這其實是他最討厭的事情。約翰尼沒有拒絕過妻子,只要不完全違揹他的人格,妻子的任何要求他都滿足。

接下來他開始倒黴,找不到拍電影的工作,也沒法繼續唱歌,第二任妻子背叛他,他跑去與金妮和兩個女兒過了幾天。一天晚上,他的情緒低落到極點,他算是撲在她腳下,懇求她的憐憫。那天他聽了自己新錄的一首歌,聲音難聽得可怕,他指責是錄音師存心破壞。但最終他不得不相信那就是他真實的聲音。他砸碎母帶,從此拒絕唱歌。他無地自容,除了和尼諾在康妮·柯里昂的婚禮上合唱一曲之外,連半個音符都沒再唱過。

金妮瞭解到他的各種不幸遭遇,臉上的神情是他永遠也忘不掉的。那神情只閃現了一秒鐘,但足以讓他永遠也忘不了。那是無情的幸災樂禍,讓他不得不相信金妮這幾年來對他懷着多麼輕蔑的恨意。她很快恢復常態,對他表示出冷淡但彬彬有禮的同情。他假裝接受。接下來的幾天,他去見這些年來他最喜歡的三個姑娘,他和她們始終保持友誼,偶爾以夥伴的身份睡睡覺,他曾竭盡全力幫助她們,送出去的禮物和工作機會價值幾十萬。他瞥見同樣的幸災樂禍在她們臉上一閃而過。

就在那段時間裡,他知道了他必須下定決心。一方面,他可以學習好萊塢的其他大人物,那些著名的製作人、編劇、導演和演員,他們帶着性慾和仇恨捕獵美女。運用權勢和金錢幫助別人的時候,他可以儘量吝惜,時刻警惕背叛,從心底裡相信女人都會背叛和拋棄他,女人是他要擊敗的敵寇。但另一方面,他也可以拒絕仇恨女人,選擇繼續相信她們。

他知道自己承受不了不愛女人的代價,無論女人多麼水性楊花,多麼背信棄義,要是不能愛女人,他的一部分靈魂會隨之死去。全世界他最愛的女人見到無常命運碾碎羞辱他,卻暗自高興,這沒關係;她們以最可怖的方式——不是性愛——對他不忠,這也沒關係。他別無選擇。他必須接受她們。於是他和她們做愛,送她們禮物,隱藏她們的幸災樂禍給他造成的創痛。他知道這是償還女人給予他的極大的自由和熱愛,因此他原諒她們。他並不後悔他那麼對待金妮:堅持獨佔孩子的父親地位,但決不考慮和她復婚,並且讓她明白這一點。他從頂峰跌落,這是他搶救出來的唯一一件東西。對於他給女人造成的傷害,他早已變得鐵石心腸。

他很累,準備上牀睡覺,卻怎麼都擺脫不了記憶裡的一件事:和尼諾·瓦倫蒂合唱。他忽然知道該怎麼最大程度地取悅唐·柯里昂了。他拿起聽筒,請接線生轉紐約。他打給桑尼·柯里昂,問他要尼諾·瓦倫蒂的號碼,接着打給尼諾。尼諾的聲音和平時一樣醉意盎然。

“喂,尼諾,願不願意過來幫我做事?”約翰尼說,“我需要一個信得過的兄弟。”

喜歡開玩笑的尼諾說:“天,我說不準啊,約翰尼,我有個開卡車的好工作,沿途可以和家庭主婦說說笑笑,每週淨賺一百五。你的待遇怎麼樣?”

“起薪五百,外加安排你約會電影明星,怎麼樣?”約翰尼說,“說不定還可以讓你在我的酒會上唱歌。”

“哦,好的,讓我考慮一下,”尼諾說,“我先找律師、會計師和開卡車的幫工聊一聊。”

“喂,尼諾,別再開玩笑了,”約翰尼說,“我這兒需要你。你明天一早就給我飛過來,籤一份每週五百的合同,爲期一年。你要是勾搭我的姑娘,我就解僱你,但你能拿到至少一年的遣散費。如何?”

尼諾沉默良久,開口的時候聲音很清醒:“喂,約翰尼,你開玩笑吧?”

約翰尼說,“我說真的,老兄。你跑一趟我經紀人在紐約的辦公室,他們會給你機票和一些現金。明早我醒來就打電話給他們,所以你下午就在洛杉磯了。怎麼樣?我派人接你,帶你回我家。”

尼諾又沉默良久纔開口,聲音猶猶豫豫,說:“好的,約翰尼。”聽上去已經毫無醉意。

約翰尼掛斷電話,起身準備睡覺。自從砸碎母帶那天以來,他的感覺從沒有這麼好過。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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