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按照毫無波瀾的軌跡,鬱家的孩子哪怕是要涉足江湖,拜入某個門派,不是鬱家爹爹一直以來都有不錯交情的明教,也應該是臨近餘杭鬱家地界的七秀和藏劍,決計不該是和萬花谷扯上關係。
但是這世界上沒有如果。
鬱家的幺女虛齡七歲時,在和二哥出門逛元宵節的路上,被拐子帶走了。
那時候鬱家的頂樑柱、鬱家爹爹命殞大漠不過半載,鬱家大哥剛剛全面接手家裡的生意沒多久,正忙的焦頭爛額,各個商會的人事變動、老一輩的交情線斷鏈、鋪子人員流動和賬單查閱……種種因素加起來,其後果就是,等鬱家人派來的人追擊到人販子的下落時,已經是在長安地界了。
鬱家大哥派來的人在長安城外轉了好幾圈都沒找到人,最後在天都鎮外紅衣營地裡,從一位正準備離開的萬花弟子口中得知消息:人販子死了。
怎麼死的?
瘟疫。
來人的臉登時白了。
那時候,長安天都鎮瘟疫正猖狂。
死的不僅僅只有人販子和同夥,還有他拐來的五六個孩子。
而且爲了杜絕疫病源頭,那些門派弟子在發現屍體之後沒多久,就將他們焚燒乾淨了。
許是見他臉色大不妙,那萬花弟子的同門忙道,還有一個孩子活下來了,但是因爲那孩子身體太過虛弱,已經被送去萬花谷療養了。
大概是鬱家爹爹在天之靈保佑,那唯一活下來的孩子,正是鬱家的幺女。
鬱家三個哥哥和出嫁了的姐姐聞訊趕到萬花後,抱着劫後餘生的小妹,只有慶幸。
鬱家姐姐抱着失而復得的妹妹淚流滿面,根本不敢問小妹被拐的日子裡遇到了什麼,只天天陪着小妹,直到後來夫家來人了,這纔不舍地離開。
沒人去問過她被拐後的經歷,所以也沒有人知道,鬱家幺女是被一名七秀弟子從死人堆裡挖出來的。
人販子把從江浙一帶拐來的六個孩子關在農家屋子裡,瘟疫剛剛出現的時候,他沒注意到,發現幾個孩子病了,也沒怎麼在意——畢竟是小孩子,身體弱,從江浙帶到長安,水土不服的情況時有出現。
等到幾個孩子裡身體最弱的那個嚥氣了,人販子才發覺不妙,但是已經來不及了——他自己也得了疫病。
疫病來勢洶洶,早上人販子才把那死掉的孩子埋在院子裡,下午他自己就上吐下瀉倒在屋子裡爬不起來了。
這個時候,屋子裡剩餘的幾個孩子,又死了三個,但是這次人販子已經沒有力氣再去把人拖出去埋了。
他連從牀上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
爲了方便看管,幾個孩子都被關在人販子的屋子裡,連人販子也都是在那個屋子裡睡覺,吃飯。
晚楓眼睜睜地看着那幾個模樣氣質都是上佳的“同伴”一個接一個的沒了動靜。
明明路上一直都是哭鬧個不停,如果不是那凶煞的大人呵斥、拿竹梢子往身上抽,他們根本不會安靜。
但是現在,哪怕那個在他們看來不可戰勝的大人已經病得連起牀的力氣也沒有了,明明已經不用怕了,但是他們也已經命不久矣。
她是第一批感染上瘟疫的幾個孩子之一,但是她卻活到了最後。
從病發到所有人死去,只過兩天。
而直到第五天,因爲前兩天的大雨導致屍體發臭,在附近巡查的七秀弟子察覺到不妙,闖入這“主人不在家”的院落裡,她才被發現。
人販子用來關孩子的屋子自然不會是陽光明媚。爲了以防孩子哭叫引來好管閒事的人,人販子把窗戶都釘死了,除了一扇門之外,沒有第二個出口。
門一關,外面的世界就與之隔絕了。
在第二天晚上,人販子在牀上嚥下最後一口氣之後,蠟燭燒滅了。
那屋子裡沒有一絲絲的光。
她在安靜得能聽到心跳聲的黑暗中,數着一個一個消失的呼吸聲。
一個,兩個,三個……
直到最後,她只能聽到自己的呼吸聲和心跳聲。
疫病讓她連發聲呼救的力氣也沒有。
身邊是冰冷的*和沒有一點熱氣的衣物,那應該是屬於某個小男孩的——畢竟,相對於女娃娃來說,健康的男娃娃更值錢,所以這幾個同病相憐的小夥伴中,過半數都是男孩子。
下雨了,人販子的屋子漏水了,她聽着雨聲,有水滴落在嘴角。
混雜着不知道怎麼形容的味道。
足足三天。
然後,第四天的早上,她被破開大門的七秀弟子從屍堆裡抱出來。
擊破大門的霜華劍氣,從外走來背光而立的窈窕身影,那將是她一生都難以忘懷的畫面。
“……阿晚?阿晚?”
晚楓怔怔地回神。
“還是很怕嗎?”原隨雲問。
晚楓搖了搖頭:“沒事,只是……想到了一些事而已。阿雲牽着我的手,就沒事。”
她擡手晃了晃兩人交握的手,微笑道。
就算是一個人,只要別碰到冷冰冰的*,那就不會有太大問題。
之前因爲她鬆開手後,抓到阿雲的衣袖,不帶絲毫熱氣的衣袖讓她想起了那些套在死去小孩身上的衣服,這才整個兒差點崩潰。
而現在,交握的手溫暖乾燥,時時刻刻提醒着她,這是一個活人。
她並不是獨自一個人在黑暗中。
這就夠了。
走了不知道多久,忽然有一絲光出現。
儘管是弱得不能再弱的光線,在長久地處於黑暗中的人來說,那也是耀眼得讓人忍不住眯起眼睛來的存在。
晚楓就是如此,她眯起眼睛看向那頭的光,心頭一喜:“阿雲,出口快到了!”
感覺到一直被自己牽着走的手傳來拉扯的力道,原隨雲的心慢慢地沉了下去。
你是如此迫不及待地,要離開這片黑暗嗎?
只有在黑暗裡,阿晚纔會乖巧地呆在他的身邊,在他懷裡瑟瑟發抖。
而到了陽光下的世界裡,她就像是隨風而去的蒲公英,抓都抓不住。
手中的溫暖消失了。
她抽走了手。
站在黑暗中,彷彿生來就是這樣適合黑暗的青年勾起一個冰冷的弧度。
自己真的不該心軟。
如果心軟了,她就不會回來……嗯?
“阿雲你還愣着幹嘛?”晚楓確定出口處沒有什麼人看守,又跑了回來——她發現自己一路走來的小夥伴似乎沒跟上,跑回來一看,才發現阿雲愣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什麼。
“我們快走吧!如果石觀音注意到了什麼派人來看守出口就麻煩了!”晚楓見原隨雲沒有回神,自覺地拉着他跑。
原隨雲似乎是被拉扯的力道回神的,他的臉上罕見地露出了迷茫,“看”向兩人交握的手,這纔有些遲疑地問:“……阿晚?”
“嗯,是我啊?怎麼了?”晚楓不解地回頭問。
緩緩握緊手中的溫暖,原隨雲沉默了一會,才露出一個微笑:“沒事。”
小女孩不太明白,只直覺阿雲似乎有事瞞着她,卻也不在意,只小心地觀察附近情況。
作爲瞎子,原隨雲雖然看不到,但是聽力卻是一等一的好,早已聽出了附近沒有什麼人的動靜。感覺到走在前面的人步伐小心翼翼,他也沒點破,只慢條斯理道:“說起來,一出密道,阿晚就跟變了個人似的……之前在密道里,真的不是說謊嗎?”
“誰說的!我是怕黑,那裡黑咕隆咚的我當然怕!現在大白天的,亮堂着呢,我有什麼好怕的!”晚楓不假思索地反駁道。
“是嗎?”
“當然啦!”晚楓認真道,然後她想了想,看了一眼身後的華服公子,“不過,也是因爲阿雲。”
原隨雲疑惑地偏頭:“我?”
“嗯,有阿雲在,一直握着我的手,不知道爲什麼,很安心。”晚楓說,“以前有大師兄陪着我的時候,我也沒有像剛剛那麼安心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