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7.第1117章 山中多美好

第1117章 山中多美好

陳平安笑着將地上那本書撿起來,拍去塵土。

趕巧岑鴛機走樁下山,還有朱斂與魏檗,帶着暖樹和小米粒出現在山門牌坊這邊,陳靈均更是熱淚盈眶,扯開嗓門喊大風兄。

陳平安立即將書丟給鄭大風,鄭大風雙手一推,將書拍給仙尉道長,仙尉如同接到燙手山芋,擊鼓傳花一般,趕緊拋給老廚子。

朱斂先是一頭霧水,只看封面書名,是本正經書嘛,只是都不用老廚子翻閱內容,無需過目鑑賞一番,只看那書籍新舊程度,尤其是書頁折角極多,老廚子就曉得不對勁了,神色自若,伸手推開陳靈均靠過來的腦袋,不動聲色將書收入懷中。

一行人圍桌而坐,暖樹負責端茶送水,小米粒分發瓜子,再給鄭大風一包額外的小魚乾,就當是爲鄭大風接風洗塵了。

就連岑鴛機都破例停下練拳,與兩個小姑娘並排而坐。不管怎麼說,鄭大風都是落魄山的首任看門人,雖說眼神不正,卻從無毛手毛腳,這個男人離鄉多年再返回,她於情於理都應該停步落座。

陳靈均與鄭大風坐在一張長凳上,拿起鄭大風的一隻手,輕拍手背,“大風,兄弟可想你了。”

這還真不是客套話,鄭大風當看門人那會兒,陳靈均每天可得勁,真是神仙日子。仙尉道長到底不如大風兄弟言語風趣。

朱斂和魏檗對於鄭大風的返鄉,當然是極爲高興的,只不過都沒有與鄭大風如何客套寒暄,多年摯友,同道之人,沒必要。

真要計較起來,落魄山的第一座小山頭,其實還是他們三個,只是後來再添了個臭味相投的周首席。

裴錢幾個的竹樓譜牒秘密一脈,其實也沒有陳靈均的份,也不知道雲子心目中的景清老祖,這麼多年混了個啥。

鄭大風擡頭看了眼落魄山,漢子輕輕點頭,頗爲自得,青山花開如繡頰,似爲我歸來嫵媚生。

漢子再笑望向那個坐在桌對面的岑鴛機。

一看岑妹子就尚未婚嫁,約莫是癡心一片,在等大風哥回家?

岑鴛機板着臉點頭致意。

鄭大風會心一笑,岑姑娘還是矜持依舊,在自己這邊總是假裝不在意。

這些年在飛昇城酒鋪和躲寒行宮來回跑,每每喝酒思鄉,總少不了想起岑姑娘上山下山的練拳身姿。

怎麼個動人,能教原本打算一輩子守身如玉的忠貞漢子,一眼望去的功夫,就變了五六回心。

陳平安好奇問道:“怎麼回的?”

純粹武夫,想要學飛昇境練氣士,遠遊別座天下,畢竟是赤手空拳,無法駕馭本命物用來開道,故而得是止境武夫的神到一層。

尤其是想要在光陰長河中“蹚水”而不迷路,對純粹武夫而言,確實是太過苛刻了。

此外還有一條途徑可走,就是能夠獲得文廟的破例批准,比如大驪刑部侍郎趙繇,但這是因爲趙繇除了屬於文聖一脈,此外在某種意義上,趙繇還可算是白也一個不記名弟子,剛好老秀才和白也,都曾在五彩天下的“鴻蒙之初”,雙方聯手建立“開天闢地”功德。

而鄭大風顯然都不在這兩條路。

“山人自有妙計。”

鄭大風笑着從袖中摸出一件寶光流轉的珍奇物品,形若棗核,手指長短,不過瞧着不像是年代久遠的山上舊物。

陳平安接入手中,掂量幾下,也不覺沉重,疑惑道:“是織布用的梭子?”

鄭大風再賣了個關子,嘖嘖笑道:“山主啥眼力啊,就只看出了這玩意兒是那機杼行緯之物?你朝裡邊澆注些許靈氣試試看。”

等到陳平安將靈氣如倒水灌入梭子,不顯山不露水的樸拙之物就有異象出現,只見梭子細微木紋內,有虹光閃爍若箭矢飛掠,若是屏氣凝神,長久定睛細看,偶爾還能瞧見一匹通體雪白的馬駒踩踏飛矢虹光,如鳥雀翩躚枝頭,白駒無視“河牀”木紋的水道約束,肆意穿梭經緯兩線間。好個日月如梭,光陰似箭,白駒過隙,橋上牛驢走紛紛。竟是一件能夠無視大道規矩、隨意穿梭光陰長河的符印信物?

鄭大風早年離鄉,跟楊老頭是有約定的,何時返回浩然天下,以及如何返回,都有安排。

鄭大風開始王婆賣瓜自賣自誇了,輕輕拿手掌一拍桌子,當起了說書先生,道:“上古時代,處州北的舊禺州,白日多雷雨,久而久之成大澤,水中蘊藉雷電真意。後來有個不知名的得道散仙,泛舟雷澤,結網打漁,無意間撈起一枚梭子,掛在漁網上邊,當這梭子出水現世時,便晴空起霹靂,一場雷雨驟然而至,梭子化龍而走,化虹遠遁,不知所蹤,相傳此物,極有來歷,曾是遠古雷部一府兩院三司中的五雷院,專門用以驅山移湖,吹海揭波,升降陰陽,尤其此物還是震殺陸地水潦旱魃與僭越違禁蛟龍的重要信物之一。”

陳平安聞言點頭,古蜀天夜多雨,水通海氣,所以純陽道人腰懸葫蘆瓢內的酒水,就是以水性雄烈的衝澹江水釀造而成,此外禺州地界,經常白晝雷霆,震懾萬千蛟龍。

鄭大風慫恿道:“景清老弟,這種價值連城的稀罕東西,不摸摸看?”

因爲此物當下被陳平安刻意將雷霆威勢拘押在掌心之內,不至於往外傾瀉,否則陳靈均、泓下這類大道親水的蛟龍之屬,只是看一眼,就如凡夫俗子仰頭久觀烈日眼光,真會辣眼睛,滿臉淚水的。

陳靈均躍躍欲試,不過小心駛得萬年船,笑哈哈道:“當我是傻子麼?這麼有來歷,給你說得如此玄乎,肯定燙手啊。”

小米粒說道:“小鎮那邊的孩子,經常玩打飛梭的遊戲嘞。”

以前裴錢去學塾上課,她這個騎龍巷右護法,就經常帶着左護法一起等在學塾門口,一左一右當門神,等着裴錢放學。

回騎龍巷的路上,經常看到市井稚童聚街巷,手持長木棍,擊打地上的短梭一端,梭子騰空,再揮棍擊打,各自梭子飛得最遠就算誰勝出,經常有眼力好、氣力大的孩子,能夠贏得十幾只作爲賭注的梭子,畢竟那雞毛毽子,還得貼上幾顆銅錢呢,短梭卻是最尋常的木材打造,不值錢,所以家家戶戶的孩子都有。裴錢當年就有一大堆梭子,都是掌櫃石柔削木而成,她那會兒的玩伴也就只有小米粒一個,所以她們玩耍,每當飛梭遠去,就讓騎龍巷左護法叼回來,偶爾裴錢還會使壞,看準時機,輕喝一聲“走你”,將那木梭精準打入路邊茅廁內,其實早就開竅、能夠煉形的騎龍巷左護法,當時的心情和表情,可想而知。

所以只要有裴錢在,它是真不敢煉形成功啊。

鄭大風朝小米粒豎起大拇指,“一語中的,這就是這枚梭子的第二層來歷、以及爲何會一路輾轉落入我手的緣故了,果然還是右護法眼力好,幾年沒見,刮目相看!”

小米粒咧嘴笑,擡起手虛按兩下,“一般見識,莫要奇怪。”

只在鄭大風和劉瞌睡這邊,小米粒總會覺得自己格外機靈。

陳平安將梭子交還鄭大風。

鄭大風小心翼翼收入袖中,聚音成線,與陳平安密語道:“是李槐這個兔崽子小時候玩膩的玩意兒,早年小王八蛋經常來藥鋪後院玩耍,老頭子怕李槐覺得悶,就親手打造了些奇巧物件,其中就有這枚梭子,李槐又是從來不當回事的,那會兒每天穿着開襠褲在後院打梭,他玩得飛起,後院可就遭殃了,門上、窗戶那些給梭子打出來的印痕,如今不都還在呢,當年害得老子每次都得幫着師父縫補窗戶紙,這還不算什麼,後來李槐某次拿回家耍,竟然找不到了,再兩手空空登門,就讓師父再給整個梭子頑,老頭子當然沒在李槐那邊說啥,立馬就去雜物房當個臨時木匠,給小崽子劈柴刨木花的,打造新的梭子了,只是吩咐我這個當徒弟的,去把東西找回來,找不回就不用回了。”

畢竟涉及到師父和李槐,哪怕在場的都是落魄山自家人,鄭大風也不宜泄露天機,玩世不恭,沒心沒肺,又不等於沒腦子。

何況撇開拳法造詣不談,要說師徒尊卑,李二算個屁,能跟他鄭大風比?娶了個婆姨,那些年經常堵門罵,都快把師父他老人家給罵得七竅生煙了。這個鄭大風得喊嫂子的婦人,那是真敢罵啊,當年師兄李二沒了藥鋪活計的掙錢營生,她就不樂意了,坐在藥鋪裡邊,滿地撒潑打滾,罵老人這個給自己男人當師傅的,爲老不尊,不是個東西,老光棍,一肚子花花腸子,成天想着扒灰,連徒弟的媳婦都惦記,不是經常大晚上去她家院子蹲牆角,就是想要把李二灌醉,然後非要拉着她一個婦道人家陪着喝酒……

鄭大風無奈道:“結果連累我差點把眼珠子瞪出來,小鎮大街小巷給翻了個遍,好不容易纔把梭子給找回來,你都沒辦法想象,我到底丟在哪裡給翻出來的,就是個路邊茅廁,在那苞米堆裡邊,李槐這個王八蛋,真是丟東西得比藏得都好啊。”

說到這裡,滿腹委屈的鄭大風差點沒當場落淚,最尊師重道的自己,差點就因爲這個小玩意兒,被迫斷絕了師徒名分啊。

之後陳平安大致聊了些落魄山的近況。

魏檗起身告辭,說跟高掌門約好了,要帶她遊歷披雲山。

鄭大風用眼角餘光打量青衣小童,陳靈均立即心領神會,打暗語,江湖黑話一般,朝鄭大風偷偷豎起一隻手掌,擰轉手腕期間,喝酒划拳一般,先後給了個八、七、八三個數字的手勢,這是在與大風兄弟通風報信呢,告知那位湖山派的高掌門,正面看、側面瞧、背面再看,三者各自姿色風情如何。

一切盡在不言中。鄭大風輕輕點頭,頗爲意外,只是漢子難免小有遺憾,即便三者疊加的總分不變,若是五、九、九就更好了。

鄭大風既然心中有數了,就不得不出聲提醒道:“魏山君,記得幫我美言幾句,最好讓那位高掌門,閒暇時也來兄弟這邊坐坐,不用故意誇大事實,與她照實說即可,只說主人雅緻,宅子潔淨,嗯,我這就曬被褥去了。”

魏檗笑着答應下來。

之後暖樹帶着米粒上山忙碌去,朱斂要去遠幕峰那邊伐樹砍竹,親手營造府邸和山路,就只留下了陳靈均在這邊湊熱鬧。

其實最尷尬的,還是仙尉道長。

對鄭大風,當然是神往已久,只是正主一來,他這個鳩佔鵲巢的借住客人,肯定就得挪窩了,說不定連這個旱澇保收的看門人身份都保不住。

一起走向宅子,鄭大風突然說道:“在五彩天下那邊,崔東山找過我了,邀請我去仙都山重操舊業,繼續當個看門人,他說落魄山這邊的仙尉道長,勞苦功高,極有擔當,所以我覺得此事可以考慮,山主要是願意放行,等到風鳶渡船從北俱蘆洲返回,我就順便跟着渡船去青萍劍宗落腳了。”

崔東山跟鄭大風拍胸脯保證,只要到了仙都山,教讓他知道什麼叫真正的吾山多佳人,美者顏如玉。

鄭大風就只問了一個問題,仙都山周邊,有無類似螯魚背珠釵島、北俱蘆洲彩雀府的門派?

崔東山信誓旦旦,只要答應去仙都山當看門人,就給鄭大風變出來!

陳平安揉了揉眉心,這個挖牆腳挖到五彩天下的得意學生,要是此刻站在自己跟前,都能把一隻大白鵝打成黑漆麻烏的。

鄭大風感嘆道:“如此一來,就只能讓岑姑娘情思落空了。”

陳平安沒好氣道:“別壞了人家一個姑娘的名聲。”

鄭大風點頭稱是,然後一腳踹在那個袖子甩得飛起的陳靈均屁股上,“是酒囊飯袋麼,還沒有玉璞境呢。”

陳靈均一個踉蹌,大怒道:“你當玉璞境是個啥,想要就要,說有就有?!”

鄭大風嗤笑道:“在暖樹那邊,你是怎麼吹噓的?小小玉璞境,還不是信手拈來,易如反掌?”

陳靈均一時語噎,試探性問道:“小米粒這都跟你說啦?唉,真是個稱職的耳報神。”

鄭大風又擡起腳,“還用小米粒?老子是用膝蓋想的。”

陳靈均下意識就要去攙扶鄭大風,只是見大風兄弟擡腳再收腿,行走間健步如飛,一氣呵成,青衣小童頓時赧顏,嘿嘿一笑。

鄭大風也是心裡一暖,之前說是想家了,真心實意,半點不假啊。代掌櫃在那異鄉酒桌,再談笑風生,可新朋終究不如舊友。

仙尉道長真是個淳樸厚道的講究人吶,原來領了這份看門人的差事後,仙尉搬入宅子,沒有佔用鄭大風的那間正屋,這個假冒道士就只是住在了一間偏屋。

聽說仙尉屋子那邊有酒,鄭大風就收起正屋的鑰匙,說不如去仙尉道長那邊坐會兒,邊喝邊聊。

仙尉有點難爲情,說屋子裡邊有點亂糟糟的。

這間偏屋,既是仙尉的住處,也算是書房,看門人是個最清閒不過的散淡差事,仙尉看書雜且勤,可謂手不釋卷,加上還喜歡動筆寫點什麼,使得桌案硯墨等文房用品與書籍雜處,況且仙尉看書,經常如串門走親戚一般,更換書籍翻閱檢討,然後看完就隨手放置一旁,故而桌上卷帙正倒參差,亂是真的亂。

再加上仙尉又是過慣了窮日子的,最念舊,那些毛筆都捨不得丟棄,他便託陳靈均幫忙,從小鎮店鋪那邊買來一隻形制如甕的青瓷瓿,專門用來擱放廢棄毛筆,積年累月,舊筆漸漸高出瓷瓿,頗有幾分筆冢如山的意味。

陳平安這個山主,其實還是第一次登門入屋,所以看着那隻瓷瓿,極爲意外,仙尉喜歡看書,但凡不是個瞎子,就都清楚,只是陳平安還真沒想到仙尉用掉了這麼多支毛筆,只是寫什麼?總不能是那些才子佳人的豔本小說吧,難道還想着以後找書商版刻、賣書掙錢嗎?故而視線巡視一番,除了屋內牆角放着幾隻竹編簸箕,裝了不少編訂成冊的“書籍”,桌上還有些散亂手稿,估計都是平時看書的心得、或是摘抄?陳平安抽出其中一張蓋在書本下邊的手稿,字一般,周正而已,至於內容……看得陳平安無言以對,紙上就幾句話,學道深山吾老矣,此語苦悶,若是從書上鄰家處,拆來一句“墮釵橫在水精枕”,便轉爲妙也。

鄭大風伸長脖子瞥了眼紙上內容,輕輕點頭,再微微搖頭,漢子就像一下子成了坐鎮天地的儒家聖賢,神色淡然,開始與晚輩指點道:“假使再批註一句‘單釵對雙枕’,足可令看客遐想連篇,此時此景,就有幾分‘無聲勝有聲’的意味了。”

仙尉以拳擊掌,神采奕奕道:“大風兄果然是前輩高人!”

鄭大風笑呵呵道:“批上加批,再增添一句,雙枕之上皆有胭脂點染。”

陳靈均嘿嘿壞笑,仙尉稍作思量,便得正解,頓時眼睛一亮,與鄭大風對視一眼,各自點頭。

若非在這棟宅子裡邊遨遊書海已久,仙尉開了眼界,長了見識,否則還真聽不懂鄭大風在說些什麼。

陳平安拿起桌上當作“鎮紙”的書籍,打算將那張紙放回原位,重新壓在書下,無奈道:“你們差不多點就得了啊。”

已經後悔先前的那個念頭了,當時在霽色峰祖師堂,得到茅師兄的飛劍傳信,陳平安還想着是不是邀請仙尉一起參加旁聽辯論。

只是當陳平安掃了一眼桌上的第二張紙,立即將手中書、紙放在一旁,拿起那張寫滿蠅頭小楷的紙張。

鄭大風咦了一聲,“仙尉老弟怎的如此不務正業?”

陳平安沒有擡頭,只是仔細瀏覽紙上內容,氣笑道:“胡說八道也得有個度,怎麼就是不務正業了。”

仙尉神色靦腆,恨不得挖個地洞鑽下去,聲若蚊蠅,“不自量力,貽笑大方。”

在仰慕已久的大風兄這邊,心悅誠服的仙尉道長,始終是以晚輩自居的。

鄭大風拿起桌上其餘紙張,快速翻閱一邊,臉上再無先前的嬉笑神色,點頭道:“仙尉老弟博覽羣書,雄心壯志啊,是打算用淮南子大小山的書山舊軌了,這是嫌棄前者寒儉單薄,準備大肆擴編了?這可是一項大工程,本該是朝廷下旨讓整個翰林院、幾十號老學究一起校書、編撰和彙總的事情,仙尉老弟竟然想着單憑一己之力,雙肩挑起這項重擔,可以可以,當咱們落魄山的看門人,剛剛好。”

原來這個仙尉道長,是打算學那部相向名著的路數,摘取其事曰大山作爲總綱,再分門別類,以五嶽命名歸類,摘其語曰小山,再分別歸爲丘、嶺、峰等,此外再將那些事語詳備本韻寄存別韻之下的內容,命名爲潛山,再把不入流的稗官野史和瑣碎掌故歸爲山脈潛藏水底的“水山”,再將好似陸地、海底諸山間的絕妙事、語單獨摘出,繼續歸類爲好似集中靈氣、珍藏聚寶的羣真洞府和水中龍宮……

仙尉自慚形穢道:“我還是受了大風兄的啓發,纔敢作這般蚍蜉撼樹之舉,從一開始就根本沒想着一定要如何,極有可能會半途而廢的。”

鄭大風愣了愣,“怎麼講?”

仙尉說了句稍等,跑去牆角簸箕那邊,從一本書冊當中撕下一張類似序文的書頁,遞給鄭大風後,仙尉笑着解釋道:“大風兄不是精通佛家學問嘛,那些佛經書籍中,多夾雜有書頁,寫滿心得註解,我反覆看了多遍,久而久之,我就將大風兄那些極有見地的概括,做了個潦草的彙總,在這之後,意猶未盡,纔有了打造‘羣山’的粗略設想……”

鄭大風一開始沒當真,只是等他看到了那張序文書頁後,就默默遞交給陳平安,陳平安接過手再一看開篇的文字內容,結果他雖然看似神色如常,實則瞬間就有點頭皮發麻。

紙上字跡是極有碑意的楷體,首先就是一番開宗明義的“大話”。

道士仙尉,常居深山,與草木相親寒暑相近,登高有感,偶有心得,既本是佛家門外漢,自然不當以門戶之見看佛家之經律論觀禪,我只以人間一歲四時配之,經則萬物勃發,生機盎然,歲首道本,故爲春也,律則鋪陳燦然,草木已作茂盛貌,夏也。論則風氣凜然,時令至此花果結實,秋也。觀則冥然清徹,如雪滿人間天地歸爲一色,冬也。禪則圓轉渾然通洽如時轉歲運雖無言而四時皆循規蹈矩之行也。

鄭大風揉了揉下巴,微笑道:“我與仙尉老弟,都是落魄山的看門人,來者直追前人,我這算不算後繼有人?”

陳平安憋了半天,輕聲道:“我看人的眼光,還是很好的,一如既往的好。”

陳靈均看了幾眼老爺手中的紙張,看了等於沒看,雙手負後,不懂裝懂,點頭讚許道:“仙尉道長,不錯不錯,書沒白看。”

仙尉只當山主跟大風兄在開玩笑,去打開裝滿木炭的袋子,往火盆裡添加些白炭,都是老廚子燒製出來的,去年冬,暖樹會定期往山下宅子這邊送,後來仙尉覺得一個粉裙女童扛着那麼個大袋子,不像話,小管事跑一趟,就會滿身沾惹木炭碎屑,有次仙尉就自個兒登山找到朱斂,打算自己拎兩袋子回山腳宅子,朱斂卻笑着說下不爲例,因爲暖樹喜歡做這些瑣碎事,多了一兩件,就跟小米粒在地上撿着了一兩顆銅錢,只會開心,可若是某些習慣了的日常小事,突然哪天不用做了,暖樹就要失落了,跟小米粒丟了錢是一樣的。

圍着火盆,點燃木炭,仙尉嫺熟架起鐵網,讓陳靈均去竈房那邊拿了一串糉子過來,幾個人圍爐溫酒而坐。

陳平安問道:“飛昇城那邊?”

鄭大風也不開口說話,直愣愣盯着陳平安,神色古怪。

陳平安疑惑道:“怎麼了?”

鄭大風只是長久沉默。

陳平安愈發摸不着頭腦,忍不住催促道:“有話就說,真攤上事了,我還能立即趕過去。”

帶上小陌,實在不行,那就再帶上謝狗,反正謝狗與白澤和以及中土文廟的約定,不包括五彩天下。

鄭大風這纔開口笑道:“別說是飛昇城了,如今整座五彩天下,這會兒都是剛纔的情形了,就是沉默,悶着,誰都沒話說。”

這一切,只因爲一個人的一句話。

仗劍遠遊浩然天下,再返回五彩天下,沒過多久,寧姚就召開一場祖師堂議事,她最後發言,言簡意賅,說自己打算閉小關,短則一年半載,長則兩三年。

陳平安也沒話說,只能咧嘴笑。

如今五彩天下的上五境修士,數得着,仙人境修士,至多一手之數,飛昇境,寧姚更是獨一份。

況且寧姚練劍,在去往五彩天下,躋身玉璞境之前,閉關的次數,如果陳平安沒有記錯,就只有一次。

當時他就在寧府,那次寧姚其實也沒花多長的時間,她所謂的閉關,更像是一場靜心修養。所以寧姚的閉關,與天底下任何一位修士必須小心再小心對待的閉關,截然不同。故而當寧姚冷不丁說要閉關了,而且還是需要耗費“長達”一二三年光陰的那種閉關,飛昇城劍修感到震驚,是很正常的事情,至於飛昇城之外的五彩天下,聽聞此事,又能說什麼?

誰要是敢在寧姚閉關期間挑釁飛昇城劍修,等她出關後,下場可想而知。

上個不信邪的,正是道士山青,結果一場問劍,這位道祖的關門弟子就去閉關養傷了。

鄭大風酸溜溜說道:“閉關煉劍之前,得知我要離開,寧姚就專門找過我,叮囑過我少說些五彩天下的事情,免得你分心。”

其實經過這些年的磨合,飛昇城已經運轉有序,各司其職,年輕劍修與躲寒行宮的武夫,也都陸續成長起來。

鄭大風感嘆道:“不曾想落魄山這麼快就有下宗了。”

“下宗選在桐葉洲是對的,太平歲月裡,一國邊境地帶,養一個藩王到底有多難,稍微讀過幾本史書就清楚。那麼同理,一洲之內,養幾個上五境修士,尤其是宗門,也是相當不容易的事。”

“寶瓶洲這邊,尤其是未被戰火襲擾的中北部,天地靈氣和適宜地仙開峰的地盤,就那麼多,不光是僧多粥少的時節,而是誰多了旁人就少了的處境,可能睡覺打個呼嚕,就會吵到隔壁山頭,鄰里間是很難久處和睦的,阮鐵匠要是不搬走龍泉劍宗,我可以肯定,不出百年,跟落魄山就要相互間急眼,一樣米百樣人,將來弟子之間,總會出現這樣那樣的衝突。桐葉洲剛好相反,僧少粥多,無主之地茫茫多,也就是桐葉洲與別洲離着遠,又有急需文廟重建的寶瓶洲和婆娑洲作爲緩衝,否則換成是流霞洲或是皚皚洲,青萍劍宗即便順利建立起來,還是不會有今天的聲勢,關鍵是還能夠以一個過江龍的身份,拉攏各方盟友,完全主導和掌控一條嶄新大瀆的開鑿事宜。”

陳靈均嬉皮笑臉道:“大風兄,你再這麼正經聊天,我都要不認得你了。”

鄭大風拿起鐵鉗撥弄炭火,問道:“難不成如今這邊的女子,都不喜歡言語風趣、才情無匹的風流兒郎,轉去喜歡一板一眼、沉默木訥的老實人了?”

陳靈均說道:“人醜就不討喜,再過一萬年都是這麼個理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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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理睬這倆的插科打諢,陳平安伸手翻轉糉葉微焦泛起香味的糉子,摩挲指尖,問道:“你真打定主意了,要去青萍劍宗那邊落腳?”

鄭大風點頭笑道:“浪子老風騷嘛,從不安分守己,只能是四處漂泊的命。”

陳平安無言以對。

仙尉開口說道:“大風兄,要是因爲我纔去的下宗,大可不必,我搬去山上就是了,搬去騎龍巷也可以,你要是不嫌麻煩,覺得礙眼,那我就厚着臉皮留在這邊……”

鄭大風笑着擺擺手,打斷仙尉道長的言語,拿起一顆烤得金黃的糉子,“要說跟仙尉老弟全無關係,那是騙鬼話,不過說真的,有關係,卻沒太大關係,一來我留在這邊,幫不上什麼,落魄山的武夫,要麼是山主、老廚子這樣的,不然就是魏海量和盧白象這種好似分房獨立出去的,需要我來教拳嗎?我倒是想教,他們也不樂意學啊,在飛昇城躲寒行宮那邊教拳多年,有了些心得,按照崔東山的說法,下宗專門將雲蒸山作爲武夫學拳之地,我去了那邊,就有了用武之地。再者在小鎮那邊,以前仰慕我才華又饞我身子的女子,那會兒還能說她們是徐娘半老,風韻猶存,可現在她們都多大歲數了,不出意外,都有孫兒輩了吧,見了面,還能說啥,徒增傷感。”

陳靈均白眼道:“吃顆糉子都這麼噁心。”

然後青衣小童跟鄭大風對視一眼,雙方皆是嘿嘿嘿。

仙尉道長到底是隻懂些書上道理,學問不深,一時間未能領會其中玄妙。

陳平安說道:“那個道號山青的道士,會參加這次三教辯論。”

鄭大風扯了扯嘴角,“就是被拉壯丁跑去充個數的,這個年輕道士的吵架本事,估計還不如他的打架本事。”

陳平安唉了一聲,開始替這位道祖關門弟子打抱不平了,“只是輸給寧姚,又不丟人。”

鄭大風笑呵呵道:“就像你問拳輸給曹慈?劍氣長城三場,功德林一場,接下來打算再輸幾場?”

陳靈均連忙咳嗽幾聲,埋怨道:“大風哥,怎麼說話呢,要不是自家兄弟,大嘴巴子就要摔過來了。”

鄭大風提起手掌,一記手刀就朝陳靈均腦袋砍過去,陳靈均立即擡起手肘擋住手刀。

一個說少俠年紀輕輕,內力深厚,可以單槍匹馬走江湖了,一個說老匹夫也不差,老當益壯,不愧是百花叢中走過的。

對此早已習以爲常,陳平安自顧自說道:“估計還得再輸曹慈兩場問拳,或者是三場。”

鄭大風直截了當道:“如果再輸兩三場,這輩子也就不用繼續跟曹慈較勁了,對吧?”

陳平安笑着點頭。

是句大實話,至多輸給曹慈三場,如果輸掉第三場,其實就不用與曹慈問拳爭個勝負高低了。

因爲到時候再問拳,其實就只是曹慈教拳了。

陳平安冷不丁問道:“這枚能夠幫助武夫跨越兩座天下的梭子,是不是可以仿製出來?”

鄭大風點頭道:“梭子材質太過稀罕,一般人就別想了,即便是於玄這樣的符籙宗師,也是巧婦難爲無米之炊,不過以我師父的手段和家底,當然可以。問這個做什麼?”

陳平安說道:“藥鋪那邊的蘇店,她前段時間孤身離開家鄉,就連石靈山都不知道去了哪裡。”

鄭大風笑道:“我這師妹,該不會是跟哪個漢子私奔了吧,石靈山知道真相還不得哭死,胭脂不告訴他是對的。”

陳平安說道:“蘇店可能是去了青冥天下。”

鄭大風問道:“這裡邊有說法?”

陳平安以心聲說道:“就只是個猜測。因爲我懷疑劍氣長城的末代祭官,早年曾經來過驪珠洞天,然後隱姓埋名在此駐足,此人如今可能身在青冥天下,說不定就是那個赤金王朝鴉山的開山祖師,武夫林江仙。”

陳平安曾經詢問呂喦一事,是關於林江仙的拳法高低,呂喦卻沒有細說這位“林師”,拳法到底有多高,並無舉例,拿來與浩然裴杯、張條霞這樣的神到一層武夫作對比,這位曾經雲遊青冥天下的純陽道人,反而只是給出一個“劍術更高”的說法。

話不用多說。

就已經側面驗證了陳平安心中的那個既有答案了。

鄭大風給了個眼神。

陳平安祭出了本命飛劍,瞬間隔絕天地。

顯然鄭大風覺得一個以修士心聲言語,一個聚音成線密語,仍是不夠安穩的,以防隔牆有耳,擔心小鎮那邊,有隱藏極深的大修士在偷聽。

鄭大風這才繼續說道:“林江仙是不是你們劍氣長城的末代祭官,假設是,他又爲何會放着祭官不當,偷摸趕來驪珠洞天,以及最終如何成爲一位純粹武夫的,我不敢妄下斷論,至於林江仙是不是從驪珠洞天離開青冥天下,別猜了,我現在就可以明確無誤告訴你,肯定是的,因爲此人有個板上釘釘的身份,他是我,李二,胭脂幾個的‘師兄’之一。”

“記得有次我跟師兄李二喝酒,李二沒少喝,不小心說漏嘴了,說師父他老人家覺得在一衆入室弟子和不記名徒弟當中,真正可以算是學武資質好的,就只有一個,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此人姓謝名新恩,你小子沒少讀書,應該很清楚,謝新恩是詞牌名,而林江仙與‘臨江仙’諧音,是同一個詞牌,而不管是臨江仙,謝新恩,還是雁後歸,這些個同義不同名的詞牌,多是悼亡、追思之作,或者臨水憑弔女子仙神,與遠古祭祀確是沾點邊的。記得老頭子當年在藥鋪閒暇時,經常會翻閱一本外鄉劍仙的山水遊記。所以你猜想林江仙是劍氣長城的末代祭官,算是有跡可循,有理可依。”

“胭脂這丫頭,既然出門了,那她就肯定是偷偷手持飛梭仿品,去青冥天下找這個師兄學拳,她心氣高,一直想要與你問拳。她跟這個林師兄學拳,纔算有了個‘萬一’的可能性,否則連萬一都沒有。師父對她,還是很照顧的。不管是覺得小姑娘脾氣對胃口,還是因爲可憐她那個相依爲命的叔叔,愛屋及烏了,反正我可以明顯感受到,師父對她和看待石靈山,是完全不一樣的,至於蘇店自身有無來歷,是不是跟她叔叔一樣,屬於某尊神靈轉世,我就不清楚了,也不想清楚。”

陳平安疑惑道:“無冤無仇的,蘇店跟我較勁作甚?”

雙方唯一有關係的,就是與蘇店的叔叔,與陳平安曾經在同一座龍窯討生活,那會兒的窯工學徒,對蘇店的模糊印象,就是偶爾會見到一個乾瘦黝黑的小姑娘,永遠是孤零零的,遠遠站在某個地方,因爲龍窯燒造瓷器是有很多老規矩和風俗禁制的,女子不宜靠近窯口,雙手都不可以觸碰所有燒瓷工具,尤其是不能靠近窯火,一經發現,真會被打斷腿的。

鄭大風笑容玩味,“是真不知道還是裝傻?”

陳平安震驚道:“她喜歡我?”

沒理由啊。

雙方都沒聊過一句話。

鄭大風沒好氣道:“要點臉。”

陳平安鬆了口氣。

“對蘇店來說,要想報恩,她是武夫,就得至少拳與你一般高,將來才能真正幫上你什麼忙,償還舊債。”

鄭大風解釋道:“小丫頭性格執拗,極早慧,是那種小小年紀就心思澄澈,什麼都能想明白但是嘴巴很笨的人,但是就她那麼個成長環境,難免有點自卑,所以你當年幫了那個娘娘腔很多,他在跟胭脂相處的時候,肯定沒少說,久而久之,小姑娘就牢記在心了。”

陳平安視線低斂,看着炭火,輕聲道:“很多嗎?”

鄭大風反問道:“少嗎?”

把一個誰不當個人看待的娘娘腔,真正當個人看,那就是雪中送炭,幫忙度過一個嚴寒凍骨的人生冬天。

那個一生境遇困苦慘淡的娘娘腔,可能這輩子唯一的執念,就是絕不凍死在冬天裡,要死也要死在春天。

陳平安說道:“他早就還上了。”

鄭大風搖頭道:“那是娘娘腔的事情,蘇店有自己的想法。”

說到這裡,鄭大風笑道:“別覺得我是在罵人啊,我跟娘娘腔其實早年關係還不錯,路上瞧見了,都會打招呼的,還請他喝過幾次酒。他孃的,就因爲這傢伙敲過幾次門,給人瞧見了,害得我那幾年去黃二孃家的鋪子喝酒,沒少被她笑話。大概唯一的好處,就是嫂子見我登門,不再那麼防賊了。”

陳平安吃着糉子,笑了笑,打趣道:“黃二孃對你還是很高看幾眼的。”

早年小鎮青壯漢子都喜歡光顧黃二孃的酒鋪,要二三兩散酒,一碟佐酒菜,就能坐很久,每每有那多是光棍身份的客人登門,與婦人吆喝一聲,沽酒婦人就去裝酒,當她面朝酒缸,一個轉身和彎腰,整個鋪子的男人就會齊刷刷望向同一處風光。婦人很早就沒了男人,獨力拉扯個孩子,俏寡婦家門多是非,也曾有大半夜翻牆敲門的,結果捱了一記菜刀迎頭飛來,要不是那色胚躲得快,差點就給砸中面門,在那之後,就消停許多,畢竟不能爲了老二搭上老大的命。

隨着時間推移,誰都看得出來,黃二孃對鄭大風是有那麼點意思的,當然稱不上是那種老相好的關係,但是不管怎麼說,能夠在她酒鋪賒賬的,真就只有這個常年住在小鎮最東邊黃泥屋裡邊的光棍了,鄭大風也是個一肚子壞水的,經常攛掇着黃二孃的兒子喊自己爹,在酒鋪喝酒,曬着太陽,每當黃二孃在鋪子迎來送往,給人端酒上桌,地面上便有婦人影子,鄭大風就會伸出手掌,或抓或捏狀,偷偷往那滾圓處招呼,沾點不討罵的便宜。

早年小鎮劉大眼珠子這幫只會嘴花花的光棍,與大風兄弟還是學到不少門道的。

鄭大風擺擺手,難得有幾分難爲情神色,“好漢不提當年勇。”

若是根本沒影的事,鄭大風向來言語葷素不忌,若是真有其事,漢子反而不願多談。

鄭大風轉移話題,說道:“你是親自去的湖山派,才把高掌門喊來落魄山?”

陳平安笑道:“高掌門畢竟是福地名義上的天下第一人,該有的禮數,總不能少。”

其實就是被朱斂和沛湘聯手騙去的湖山派,呵呵,高低高君子君,鍾情鍾倩麗倩,老廚子你等着。

鄭大風嘖嘖道:“不實誠。果然男人一有錢就變壞,是萬古不變之理。”

陳平安一頭霧水。

鄭大風瞥了眼陳平安,發現不是這小子不像作僞裝傻,疑惑道:“福地最大機緣是什麼,外人不清楚,你小子會不清楚?”

鄭大風對曾經屬於老觀主的藕花福地,如今的蓮藕福地,半點不瞭解,只是剛纔陳平安大致說了些近況,比如俞真意一手打造出來的湖山派,如今就有了十幾個練氣士,其中幾個還是中五境修士了。

陳平安先是茫然,繼而明悟,然後伸手狠狠搓臉,笑道:“說實話,要不是你提醒,我還真沒想到這茬。”

鄭大風的意思,並不複雜,俞真意既然能夠在六境武夫、甚至可能是躋身金身境後,才因爲一本仙家“道書”的緣故,轉去修行山上術法,並且在成功躋身金丹境後,繼而再破一境,以元嬰境“羽化登仙”,飛昇離開福地,與此同時,湖山派內的十幾個練氣士,幾乎全部都是舊有武夫身份轉爲修道之人,這就意味着湖山派的獨門傳承,極不簡單,有點類似桐葉洲的蒲山雲草堂。

而這種不傳之秘,是絕對不會隨便泄露給外人的。

鄭大風說道:“奇了怪哉,就算你沒想到這件事,老廚子和大白鵝,都是那麼思慮周全的人精,在你這邊也沒個提醒?”

陳平安笑道:“回頭我得問問看。”

鄭大風又使勁跺腳,喊了句作死啊造孽啊,趕緊與陳平安提醒一句,“記得在老廚子和崔宗主那邊,你可千萬別說是我帶起的話頭啊。”

陳平安點點頭,調侃道:“反正老廚子猜也猜得出來。我早不問晚不問,你一回來就問,用膝蓋都能想明白的事情。”

陳靈均說了句公道話,“老爺除外,會下棋的,心都黑。”

陳平安笑道:“我就是個臭棋簍子,當然除外。”

陳靈均立即唉了一聲,“不能夠吧,郭竹酒說了,老爺你當年在避暑行宮那邊,作爲上手,經常被人求着下那幾盤讓子棋,我聽說除了林君璧,還有鹿角宮宋高元,流霞洲曹袞,以及金甲洲玄蔘,都是極聰慧的厲害角色,一等一的下棋高手,可以當那棋待詔的頂尖國手,他們幾個聯手,必須羣策羣力,纔有膽子跟老爺一人對弈,同樣被殺得丟盔卸甲,面無人色,以至於不知誰出的餿主意,他們不得不對老爺使用一些陰損的盤外招,比如讓一個嫁不出去的老姑娘,還有那個叫羅真意的漂亮姑娘,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在老爺身邊晃悠,試圖讓老爺分心,當然了,這等拙劣伎倆註定是要徒勞無功的……”

陳平安彎曲手指,抵住眉心,頭疼。

陳靈均問道:“郭竹酒的說法,有水分?”

陳平安反問道:“你覺得呢?”

陳靈均倍感無奈,謊報軍情,郭竹酒誤我!

鄭大風轉頭笑問道:“仙尉老弟,會不會下棋?”

仙尉猶豫了一下,還是實誠說道:“會一點,早年走南闖北,下過野棋,只能掙點碎銀子。不過象戲擺攤更多,一來耗時更少,擺些殘局,再者只要翻看幾本棋譜,將書上那幾百個殘局的棋路,給死記硬背下來,就能坑蒙拐騙了。”

其實仙尉不是特別喜歡下圍棋,反而更鐘情象戲,具體理由,說不上,就只是覺得後者下起來比較輕鬆,即便是那幾個出了名的象棋殘局,着法長度超過百步,期間變着極多,仙尉也沒覺得如何費勁,之所以不喜歡前者,倒也不是覺得下圍棋更復雜和耗神,但是對着縱橫十九道的棋盤,仙尉每次閒來無事獨自打譜,總覺得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彆扭。

鄭大風驚歎道:“仙尉老弟是個全才啊。”

陳靈均哈哈笑道:“可惜還是打光棍。”

結果屋內三人,都望向這個口無遮攔的青衣小童。

陳靈均瞬間笑容僵硬,縮了縮脖子。

魏檗與高君聯袂御風去往披雲山,刻意放慢速度,好讓這位高掌門看清楚腳下的大地山河,怪石嶙峋結洞府的灰濛山,在陽光照射下、建築攢簇如魚鱗熠熠生輝的螯魚背,位置相鄰的黃湖山和遠幕峰,山水相依,一處濛濛水雲鄉,一處森森竹與鬆,日照山澗,水中游魚定,一湖一山,宛如黃衣女子青衫客,兩兩對視無言千百年,雲霧繚繞、隱約有劍氣流轉的龍脊山,有風雪廟和真武山修士在此結茅修行,還有那座搬遷山頭後出現的巨大的湖泊,風景壯麗,大塊鑿混沌,渾渾旋大圜,水光漣漪,碧綠荷葉亭亭立,風動送清香,宛如萬頃青琉璃勝地……

先前魏檗暫借一枚符劍給高君,與她解釋練氣士在處州地界凌空御風,都需要懸佩此物,出了處州地界,就無此規矩約束了。

高君猶豫了一下,還是與這位山君詢問一事,北嶽地界的疆域大小。

魏檗給出那個答案後,微笑道:“高掌門是落魄山的貴客,那就是披雲山的貴客了,有好奇的事情就直接問,不用這麼拘謹,若是事涉機密,我也會與高掌門明說。”

高君已經被震驚得無以復加,只是一國北嶽的山河轄境,就要比整個蓮藕福地的疆域大出如此之多?那麼寶瓶洲豈不是一塊堪稱遼闊無垠的陸地?

如此說來,身邊這位風致灑落卻氣態溫煦的山君魏檗,若是在家鄉福地那邊,豈不是就等於天下共主的山上君王了?

魏檗察覺到高君的異樣臉色,頓時心中瞭然,肯定是陳平安並沒有與她多說福地之外的浩然風土。

想了想,魏檗就從袖中摸出兩本山海志和補志,遞向高君,笑道:“看過這專門介紹九洲山上風貌的兩本書籍,高掌門就會對我們浩然天下有個大概印象了。”

高君想要拒絕,去披雲山登門做客,客人沒有攜帶見面禮就算了,哪有再與主人收取禮物的道理,只是她實在是不捨得退還,便停下御風,收下那兩本最能幫助自己解燃眉之急的仙家書籍,高君與善解人意的魏山君行了個稽首禮致謝。魏檗啞然失笑,這個極有禮數的高掌門,若是將來成爲落魄山譜牒修士,或是鍾倩那樣的記名客卿,估計就算她參加過多次祖師堂議事,依舊會感到不適應吧。

落魄山的風氣,一般人想要融入其中,既需要悟性,更需要緣分。

魏檗就覺得自己至今,還是與落魄山的風氣格格不入,要論風清氣正,還得是自家披雲山啊。

魏檗笑道:“雖然有自誇的嫌疑,但是爲了不讓高掌門誤會,必須解釋幾句,我這個北嶽山君,不單單是大驪王朝的一國山君,前邊那座披雲山,是整個寶瓶洲的北嶽,因爲就在前些年,大驪王朝還是一國即一洲的形勢,後來以中部大瀆作爲界線,大驪宋氏退回大瀆以北,如今依舊佔據寶瓶洲半壁江山。”

高君恍然,家鄉福地如今亦是如此情景,五嶽矗立天地間,好像無需帝王封禪,就已經獲得了天地認可。篡位卻並未更換國號的北晉國新帝唐鐵意,就曾經想要親自封禪國境內的那座北嶽,浩浩蕩蕩離京,結果隊伍只是到了山腳,就出現了天地異象,風雨大作,雷電交加,導致一行人未能登山,唐鐵意總不能獨自一人,殺上山去,結果就鬧了個天大笑話。原本同樣有此打算的南苑國皇帝魏衍,也就識趣不去碰壁了。

高君是因爲親自遊歷過五嶽,知曉山中諸多奇人異事,故而她早就與鬆籟國新君寄去密信一封,特意提醒過此事,免得朝廷貿然行事,與山君交惡。

魏檗說道:“大驪王朝的上任國師,名爲崔瀺,綽號繡虎。按照我們這邊的道統文脈來算,崔國師是陳山主的大師兄,而陳山主又是他們這一脈的關門弟子。”

高君又恍然。

難怪當初陳平安離開福地,不到三十年,就有了這份家業。

背靠大樹好乘涼,朝中有人好做官,想必在浩然天下也是差不多的道理。

魏檗忍住笑,焉兒壞,“畢竟是同門師兄弟,崔國師對陳山主這個小師弟,是寄予厚望和特別關照的。”

高君點頭道:“既然是同門,那麼崔國師對陳劍仙額外照拂幾分,實屬人之常情,舉賢不避親,刻意疏遠,反而有失公道。”

魏檗聞言小有意外,這個言語誠摯的高掌門,她似乎天然與落魄山大道相親啊。

北嶽披雲山,山勢極高,卻不會給人險峻陡峭之感,魏檗沒有直接帶高君去往山君府,而是揀選了一處鄰近山巔的僻靜石臺,視野開闊,數州土壤,皆在石下,旁有溪澗於嘉木美竹間流入幽潭,水尤冷冽,清深多倏魚,有石出水面,上生菖蒲、苔蘚簇擁成青叢,猶有不知名水蔓,草卉難辨,有合歡繾綣貌。茂林雲海,在此山相互依偎,縈青繚白外與天接,環顧如一,絢爛天光,自遠而至,山色青翠蒼然,每有風自高處起,草木搖動,山色隨風自上而下如水流。

魏檗輕輕揮袖,平整如刀削的高臺之上便憑空出現一件綵衣國地衣,其上又有兩隻出自北俱蘆洲三郎廟編織的仙家蒲團,這些都是那幾場北嶽夜遊宴的貢品,寶鈔署和儀仗司裡邊的庫房都快堆積成山了。

一山君,一修士,坐在蒲團上,高君眼見美景,耳聽泉水聲,沉默許久,纔回過神,問道:“魏山君擔任山君很多年了?”

魏檗微笑道:“很久以前,我只是個小國山君,後來改朝換代,我就被貶謫爲一山土地。”

說到這裡,魏檗伸手指向棋墩山那邊,“就在那邊,連山神都不是。”

“因緣際會,時來運轉,僥倖得以入主披雲山,其實擔任大驪王朝的北嶽山君,就不到三十年。”

“可畢竟是戴罪之身,僇人恆惴慄,難免會擔心今時風光,朝不保夕。”

惴惴戰慄,魏檗以此形容自己的心境,不全是這位北嶽山君的戲言。

就像先前那些別有用心的言語,倒也不算魏檗故意戲弄高君,若是她第一次來到浩然天下,觸目所見人事物,三者皆異於家鄉,她就會很容易疑神疑鬼,置身於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所有見聞都超出一個人舊有的認知範疇,就需要尋找自己能夠理解的熟悉之物,自己給自己找定心丸,或者說是找到一籮筐作爲船錨的碇石,用來停船,安撫自己的人心。

鄉音是如此,喝那天下差不多滋味的酒水,在天地間尋找志同道合的朋友,想必亦是如此。

究其根本,只在‘類己’一詞和‘不孤單’三字。

某次在老廚子那邊同桌喝酒,鄭大風提出過一個絕無僅有的猜想。

他說所謂的人間,可能就是一座神國。

所有的“人”,都是某種意義上的神靈,吃着不一樣的“香火”。

大概是不着天不着地的空想,和徹頭徹尾的醉話吧。

霽色峰之巔,貂帽少女蹲在欄杆上,她朝山門口那邊擡了擡下巴,“見着了鄭大風真人,有沒有覺得有點眼熟?”

小陌點頭道:“樣子變了,氣質沒變。”

萬年之前,戰事慘烈的登天一役,就只有那尊身披大霜甲的神將,明知必死而死守天門,寸步不退。

要知道這位神將當時面對的敵人,都不是人間劍修或是練氣士,而是那位身爲天庭五至高之一的持劍者。

毫無懸念,神將最終被一劍洞穿甲冑與身軀,釘死在大門上。

此刻的謝狗,與平時判若兩人,神色冷漠,眼神清冽,問道:“你當年與那位青童天君打過交道嗎?”

小陌搖頭道:“我當初躋身飛昇境後,只是靠近過飛昇臺,不曾登上那條神道,與這位男子地仙之祖,就從沒見過面。”

謝狗說道:“我見過。”

小陌對此將信將疑。

謝狗沉聲道:“我在成爲地仙后,曾經走過一次飛昇臺,卻不是女子該走的那條,我偏要以女子劍修身份,走另外那條道路。”

小陌立即就相信了,深信不疑,因爲這確實是劍修白景做得出來、並且是一定會做的事情。

謝狗擡起雙手,抱住頭頂貂帽,撇撇嘴,“意氣用事要不得啊,境界不夠高,當時劍術不濟事,差點狗頭不保。”

小陌說道:“青童天君與另外那位,對人間修士還是十分善意的。”

謝狗點點頭,說道:“那是因爲他們都保留了很大一部分的人性,這在遠古天庭是無法想象的事情,我至今都想不出一個合適的理由。”

小陌默然。

人心難測,一團亂麻,故而口是心非,言行不一。

遠古神靈則不然,好像五至高和高位神祇除外,所有言行舉止,心思念頭只作筆直一線。

修道之人,除去萬千術法各行其道,若是追本溯源,不過是學那高高在上的神靈摒棄雜念、凝爲一心而已。

謝狗其實早已察覺到小鎮那邊的幾股熟悉氣息,滿臉譏諷神色,嘖嘖道:“天地作陵谷,滄海變桑田,可憐昔年吞舟之魚,陸處則不勝螻蟻。”

小陌打算挪步離去,謝狗突然問道:“小陌小陌,我這個蹲姿是不是不太雅觀?”

小陌一言不發,謝狗一個後翻,屈膝落地,站起身,扶了扶貂帽,看着頭戴黃帽的小陌,她覺得真是絕配。

走在小陌身邊,少女開始長吁短嘆,明明是一樁天造地設的命定情緣,爲何還是如此辛苦呢。

小陌突然問了個大煞風景的問題,“你與我說句實話,撇開你我之間的私事不談,你這次趕來浩然天下,所求何物?”

謝狗眨了眨眼睛,既不願欺騙小陌,又不宜實話實說,她就只得開始裝傻扮癡。

小陌手持行山杖,走在霽色峰與集靈峰間的山路上,語氣淡然道:“不願意說也無所謂,反正我不敢興趣,但是我有言在先,不管是什麼重寶,不管你如何拿到手,記得別違反文廟規矩,別讓我家公子覺得爲難。”

像他和白景這樣的飛昇境劍修,在萬年之前,幾乎都是喜歡單獨遊歷“天下”的,所以事實上,如今的幾座天下,對他們來說,其實是既陌生又熟悉。雖說歲月悠悠,萬年以來,走過人間的修士,數量多如牛毛,導致萬年之前的諸多機緣、重寶,幾乎都已經被攫取、搜刮殆盡,但是難免會有幾條漏網之魚,始終不曾被後世修士察覺,小陌猜測白景這趟遠遊,必然是尋寶而來,她絕對不會空手而歸。

謝狗尷尬一笑,“哈,賊不走空。”

陳平安獨自離開宅子,陳靈均被鄭大風盛情挽留下來,雙方擠眉弄眼的,又開始打暗語。

臨行之前,陳平安從咫尺物中取出幾隻大罐子,全部裝着“清水”,雖說清水,卻值錢,因爲是那長春宮的靈湫,雲霞山龍團峰的浮錢泉,還有兩份,是裴錢出門遊歷途中,從別洲汲水、收集而來。最早是曹晴朗去大驪京城參加會試,鄭大風只是開了個玩笑,讓曹晴朗金榜題名後,抽空繞路跑一趟長春宮,買不着,就算是偷也要偷來幾大壺的靈湫泉水,以此煮茶,女子喝了可以駐顏。其實鄭大風的良苦用心,是讓曹晴朗這個書呆子,去那鶯鶯燕燕仙子扎堆的長春宮長長見識,開個竅……言者無意,聽者有心,曹晴朗就當真了,只是那靈湫之水,是長春宮釀造長春仙釀的來源,戒備森嚴,是一處禁地,曹晴朗即便是大驪榜眼,開口求水也沒用,況且當時曹晴朗手上沒有承載靈湫水的方寸物和咫尺物,他是事後幾經周折,纔好不容易找人託關係,再通過仙家渡船送到了牛角渡。

至於那兩小青瓷缸來自龍團峰的浮錢泉水,陳平安曾經走過一趟雲霞山,怎麼來的,可想而知。

鄭大風看着那些瓶瓶罐罐,一陣無語,自己早年的一句玩笑話而已,結果一個個的,竟然都當真了。

只是鄭大風有些爲難,自己怎麼保存這些極容易變質轉濁的清泉美水?

陳平安撂下一句,你找魏山君幫忙去。

緩緩走上臺階,走樁練拳拾級而下的岑鴛機,她身形小如芥子,一個登高,一個下山,雙方擦肩而過,陳平安一直走到山頂,坐在臺階上,怔怔出神,因爲那枚梭子的出現,陳平安都開始懷疑昔年囊括蟬蛻洞天的括蒼洞,是不是早就被楊老頭暗中收藏了?然後只是故意泄露了蟬蛻洞天的行蹤,之後就有了陳清流的那場跨洲遠遊,居中修行。

最早負責水運具體流轉的天下真龍,曾經與人間修士暗中締結盟約,最終叛出天庭。

而斬龍之人的陳清流,曾經在括蒼洞內煉劍多年,並且在此地證道。

算不算是楊老頭對叛徒的一場清算?

如果真是如此,算計之深,謀劃之遠,確實可怕。

按照呂喦的說法,作爲遠古天庭兩座行刑臺之一的斬龍臺,在登天一役期間,被某位劍修摧破崩碎,四散遺落人間,最大的兩座“山崖”,一爲“真隱,天鼻,風車,寮燈”古名衆多的龍脊山,從此古蜀地界劍仙與蛟龍皆多,另外一座斬龍石崖就在劍氣長城,代代相傳至寧姚。

陳平安這麼多年來,始終珍藏有一塊斬龍臺,不管他再財迷心竅,再吃了熊心豹子膽,都不敢有絲毫造次,就將它放在方寸物內,一直隨身攜帶。陳平安始終不敢、更不捨得用來砥礪劍鋒。

因爲是陳平安第一次遊歷劍氣長城再離開,在那倒懸山鸛雀客棧,寧姚讓張祿幫忙轉交,送給陳平安的臨別贈禮。

那塊用棉布包裹的斬龍臺,大小如手掌,正反兩面各篆刻兩字:天真,寧姚。

定情信物!

真隱,天鼻。天鼻,真隱。

若是各取一字再組合起來,即是“天真”。

劍氣長城,最後一任祭官,消失無蹤,搖身一變,成爲驪珠洞天的謝新恩,青冥天下的林江仙。

之後就是寧姚離家出走,她單獨遊歷浩然數洲,最終來到驪珠洞天。

陳平安至今都不敢說自己已經摸清楚了小鎮的底細。

人之追憶緬懷,傷感和遺憾,宛如古井深潭,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情人間的眷念,一路蔓延而去,風馳電掣,遠遠鄉念念人,好似他與她,轉瞬即相逢。

陳平安輕輕呼吸,揉了揉臉頰,收拾心緒,剛要站起身,突然發現一樁怪事,岑鴛機就站在山腳那邊,沒有練拳登山。

也沒有多想,陳平安徑直下山,折入那條青石板路,瞥了眼老廚子的宅子,再返回竹樓那邊,打定主意,今年南苑國京城那場大雪問拳,老廚子你給我等着。

岑鴛機只等那一襲青衫消失在視野,這才繼續往山上六步走樁去。

她畢竟是一位五境瓶頸武夫,眼力不俗,先前發現山頂那邊的山主,好像守株待兔,直愣愣盯着山腳這邊,把岑鴛機給看毛了。

原本岑鴛機還有些不確定,畢竟對這個山主的印象,從一開始的糟糕至極,漸漸有所改觀,但是她在山門口那邊,發現陳平安的視線,就一直沒變過。

以往她練拳往返,看門人鄭大風的視線遊曳,還會鬼鬼祟祟,陳平安倒好,目不轉睛得如此正大光明,當山主的,就可以這麼肆無忌憚嗎?!

山腳宅子裡邊,山主一走,陳靈均和鄭大風就開始“排兵佈陣”了,因爲嫌棄仙尉的偏屋太小,書桌太小,就去了正屋大堂那邊,仙尉很快就覺得眼睛不夠用了,原來一張八仙桌上,琳琅滿目,被陳靈均堆滿了各種用來觀看鏡花水月的山上靈器,青衣小童站在長凳上,雙手叉腰,得意洋洋。鄭大風頻頻點頭,家底雄厚,頗爲可觀,朝陳靈均豎起大拇指,讚譽一句不愧是鏡花水月集大成者。只是鄭大風難免好奇,陳靈均這個窮光蛋,莫非從哪裡發了筆橫財,否則鏡花水月一道,跟私人符舟一個德行,入手纔是第一步,之後纔是最吃神仙錢的勾當。陳靈均冷哼一聲,說有這種規模,都是周首席的功勞,資助了他一大筆穀雨錢,專門用來購買這一類山上重寶。

當年鄭大風還在落魄山,就經常去朱斂那邊,再有個陳靈均,關起門來一起欣賞寶瓶洲各地的鏡花水月,不過三位同道中人,其實又各有偏好,山上的鏡花水月,五花八門,生財之道可謂各顯神通,最受歡迎的,肯定是那些靠女修仙子撐場子、挑大樑了,就像以前的正陽山蘇稼,神誥宗的賀小涼,不過她們架子大,只是偶爾會露面,陳靈均就喜歡看着類山水畫卷,畫面既素雅,且有嚼頭嘛,鄭大風就沒這麼含蓄雅緻了,就喜歡那種小門小派的鏡花水月,常有身姿曼妙穿着清涼的女修,舞姿翩翩作爲壓軸戲,誰砸錢喊誰哥,早年鄭大風的俸祿就都在一聲聲鄭大哥聲中打了水漂,有些時候爲了能夠與女修們多聊幾句葷話,還會與老廚子打欠條。而朱斂的口味,就比較奇怪了,只喜歡那些稀奇古怪的路數,比如兜售各路拳譜、秘笈的,臨了來一句,有意者私下洽談,價格有優惠,批量打包有折扣……要不然就是專門有幾個劍走偏鋒的仙府,鏡花水月不走尋常路,專門設置那種書生撞見豔鬼的橋段,後者先誘人再嚇人,透過帷幕薄紗見溫泉,有女子嬉戲打鬧,一個個婀娜背影,朦朦朧朧,只是等她們再一轉頭,經常能把湊過去看風景的陳靈均嚇個半死,不然就是書生在陰氣森森的宅邸內,獨自提燈穿廊過道,驀然有女鬼從樑上倒垂,或是有一隻肌膚慘白、指甲猩紅的手,輕輕搭在了書生肩膀上……老廚子永遠不動如山,捻起菜碟裡的鹽水花生慢慢嚼着,看得津津有味。

一洲之地,只有神誥宗、風雪廟這些宗字頭,和雲霞山、長春宮這類大仙府,諸峰鏡花水月纔有個何時開啓的定例,而且相對頻繁,尋常山上門派,因爲每開啓一場鏡花水月就需要消耗山水靈氣,最怕虧本,所以間隔長,而且願意更花心思。

只因爲桌上與鏡花水月銜接的靈器,數量足夠多,仙尉已經看到了桌上兩次出現寶光流轉的景象。

鄭大風搬來幾壇窖藏酒水,倒了三碗,陳靈均不着急喝酒,雙臂環胸,“仙尉道長,是想要看素淡一些的,還是葷一點的?”

只見仙尉道長坐姿端正,端碗抿了一口酒水,用心想了想,沉聲道:“貧道這一脈修行,沒有吃素的要求,可婚嫁能吃葷!”

也就是陳平安不在場,不然陳靈均能吃飽板栗。

遠幕峰,一處高崖,朱斂仰頭,雙手負後,崖壁上邊的字跡鐵畫銀鉤,飄逸無雙。行書有草書意味,算不得本事,楷體有碑文古氣,也不算什麼稀奇事,可是能夠將規規矩矩的正楷榜書,寫出一股撲面而來的狂草氣,就真是能讓朱斂都要自嘆不如了,掂量一番,朱斂不得不承認,模仿不來。

先前有純陽道人,出海遠遊復歸遠幕峰,在此崖刻勒石有一篇道詩,序文極長,內容遠勝詩篇。

再加上序文字體不小,有幾分反客爲主的嫌疑。

古者謫仙白也自峨眉而來,爾其天爲容,道爲貌,慨然無匹,千秋萬年一人而已。近者逸人呂喦從此峰而往,飛空一劍,地寬天高,雲深鬆老。諸君莫問修行法,秉純陽,澡雪精神,尋得水中火,且去死心活元神,吾輩學成這般術,勘破天關與地軸,同道行得這般路,生死顛倒即長生……自古學道何須錢,瓢中只有日與月,曾有紫詔隨青鸞,翩然下玉京……人間哪分主與賓,貧道斗膽邀天公,要與人間借取萬年春。

朱斂身邊,還站着沛湘,她不着急返回狐國,會跟高君一起返回蓮藕福地。

沛湘因爲暫時還不知道那“呂喦”的身份,只覺得這位敢將自己與白也放在一起的崖刻者,既然在山中如此公然與世人“言語”,要麼是大放厥詞,是個沽名釣譽的道學家,要麼就是有的放矢,是那種深不可測的得道高人。可要說是後者,眼前這篇崖刻文字,卻無半點道氣盎然的氣象,一般情況,大修士親自崖刻榜書,多多少少都會沾點字面意思上的仙氣,但是這篇好似青詞的道詩,正文連同序文,都沒有蘊藉靈氣,這點眼力,作爲元嬰修士的沛湘還是有的。

朱斂眯眼笑道:“是不是看不出好壞、深淺?”

沛湘嫵媚而笑,點頭道:“幫忙解惑一二?”

朱斂說道:“既是道訣,又是劍陣,靜待後世有緣人。你要是不信,可以施展全力,祭出攻伐寶物,看看能不能撼動這些文字絲毫。”

山路上,貂帽少女與黃帽青年並肩而行,卻只有她在絮絮叨叨,小陌是因爲謹記自家公子的教誨,多了點耐心。

“小陌,跟你說個事兒,在長眠期間,我反覆做了個同樣的夢,可嚇人了,用書上的說法,就是出門無所見,白骨蔽平原。”

“小陌,爲啥槐黃縣這兒的本地方言,把水之反流稱爲‘渴’,尤其是寶溪郡那邊,好些河流都叫某某渴來着,我覺得這種命名的方法,既巧妙又美好,你覺得呢。”

“小陌小陌,你陪我說句話唄。”

“小陌,我覺得你是喜歡我的,對吧,我數十下,如果你還是不說話,就當你是默認了啊,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哎呦,真是美好的一天!”

(本章完)

1081.第1081章 青萍峰上925.第925章 爲何問拳907.第907章 邀請312.第312章 人外有人739.第739章1156.第1156章 題外話1042.第1042章 爲何只有劍修1052.第1052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九)1102.第1102章 今日無事108.第108章 春蒐858.第858章 逢雪宿芙蓉山417.第417章 人生若有不快活113.第113章 氣勢如虹696.第696章 角落裡的那個孩子194.第194章 降妖和除魔459.第459章 直抒胸臆,知道一點607.第607章 山水迢迢133.第133章 同行309.第309章 殺機四伏219.第219章 道士吟詩748.第748章 日就月將460.第460章 諸事皆宜,百無禁忌375.第375章 他鄉遇故知1248.第1248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六)783.第783章 四得其三1076.第1076章 文聖一脈418.第418章 那些入秋的喜怒哀樂502.第502章 先生的劍在何方(上)11.第11章 少女和飛劍160.第160章 少年已知愁滋味1230.第1230章 家在此山中886.第886章 歸鄉之返,開天之去90.第90章 大雨滂沱1193.第1193章 碧波萬頃客眼青348.第348章 真先生也148.第148章 少年有事問春風373.第373章 劍仙在後91.第91章 玉簪611.第611章 世事如棋局局新414.第414章 煉製417.第417章 人生若有不快活169.第169章 來個能打的1100.第1100章 煉劍即遠遊1061.第1061章 吾爲東道主(七)136.第136章 山下皆如此54.第54章 大敵當前1092.第1092章 搶徒弟1138.第1138章 坐井觀天覆少年702.第702章 劍氣長城巔峰十劍仙952.第952章 自由自在3.第3章 日出755.第755章 朱斂有拳要問(二)285.第285章 姑娘請自重219.第219章 道士吟詩1231.第1231章 陳道友關門待客909.第909章 無話可說235.第235章 夜宿古寺有妖氣716.第716章 下棋壞道心,酒水辣肚腸(二)709.第709章 年紀輕輕二掌櫃252.第252章 老龍城1060.第1060章 吾爲東道主(六)543.第543章 關於一把竹劍鞘的小事377.第377章 君子武備610.第610章 讀書人和江湖人以及美人(二)521.第521章 入山登樓見故人(上)1131.第1131章 觀書喜夜長736.第736章 新一任隱官800.第800章 天上月(一)1095.第1095章 不陌生153.第153章 心境715.第715章 下棋壞道心,酒水辣肚腸(一)908.第908章 議事212.第212章 道高一尺278.第278章 城頭兩人四境三戰89.第89章 兩顆人頭1225.第1225章 隨手斬飛昇594.第594章 如神祇高坐478.第478章 飛鳥絕跡冰窟中(下)906.第906章 天下聖賢豪傑1135.第1135章 斜陽落山萬紫青613.第613章 久仰久仰987.第987章 舊黃曆236.第236章 故鄉黃花黃544.第544章 放入壺中洗劍去634.第634章 一洲大地皆起劍953.第953章 家鄉廊橋的舊人舊事336.第336章 廟堂與山野的對峙820.第820章 新酒等舊人324.第324章 人間燈火點點1229.第1229章 一個新鮮故事164.第164章 近朱者赤682.第682章 拳與飛劍我皆有1237.第1237章 境界豈可勻一勻103.第103章 竹樓361.第361章 到達老龍城1198.第1198章 問拳問道問劍一起上266.第266章 大師兄姓左708.第708章 裴錢的小錢袋子1151.第1151章 休要亂我道心1003.第1003章 動我心絃者
1081.第1081章 青萍峰上925.第925章 爲何問拳907.第907章 邀請312.第312章 人外有人739.第739章1156.第1156章 題外話1042.第1042章 爲何只有劍修1052.第1052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九)1102.第1102章 今日無事108.第108章 春蒐858.第858章 逢雪宿芙蓉山417.第417章 人生若有不快活113.第113章 氣勢如虹696.第696章 角落裡的那個孩子194.第194章 降妖和除魔459.第459章 直抒胸臆,知道一點607.第607章 山水迢迢133.第133章 同行309.第309章 殺機四伏219.第219章 道士吟詩748.第748章 日就月將460.第460章 諸事皆宜,百無禁忌375.第375章 他鄉遇故知1248.第1248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六)783.第783章 四得其三1076.第1076章 文聖一脈418.第418章 那些入秋的喜怒哀樂502.第502章 先生的劍在何方(上)11.第11章 少女和飛劍160.第160章 少年已知愁滋味1230.第1230章 家在此山中886.第886章 歸鄉之返,開天之去90.第90章 大雨滂沱1193.第1193章 碧波萬頃客眼青348.第348章 真先生也148.第148章 少年有事問春風373.第373章 劍仙在後91.第91章 玉簪611.第611章 世事如棋局局新414.第414章 煉製417.第417章 人生若有不快活169.第169章 來個能打的1100.第1100章 煉劍即遠遊1061.第1061章 吾爲東道主(七)136.第136章 山下皆如此54.第54章 大敵當前1092.第1092章 搶徒弟1138.第1138章 坐井觀天覆少年702.第702章 劍氣長城巔峰十劍仙952.第952章 自由自在3.第3章 日出755.第755章 朱斂有拳要問(二)285.第285章 姑娘請自重219.第219章 道士吟詩1231.第1231章 陳道友關門待客909.第909章 無話可說235.第235章 夜宿古寺有妖氣716.第716章 下棋壞道心,酒水辣肚腸(二)709.第709章 年紀輕輕二掌櫃252.第252章 老龍城1060.第1060章 吾爲東道主(六)543.第543章 關於一把竹劍鞘的小事377.第377章 君子武備610.第610章 讀書人和江湖人以及美人(二)521.第521章 入山登樓見故人(上)1131.第1131章 觀書喜夜長736.第736章 新一任隱官800.第800章 天上月(一)1095.第1095章 不陌生153.第153章 心境715.第715章 下棋壞道心,酒水辣肚腸(一)908.第908章 議事212.第212章 道高一尺278.第278章 城頭兩人四境三戰89.第89章 兩顆人頭1225.第1225章 隨手斬飛昇594.第594章 如神祇高坐478.第478章 飛鳥絕跡冰窟中(下)906.第906章 天下聖賢豪傑1135.第1135章 斜陽落山萬紫青613.第613章 久仰久仰987.第987章 舊黃曆236.第236章 故鄉黃花黃544.第544章 放入壺中洗劍去634.第634章 一洲大地皆起劍953.第953章 家鄉廊橋的舊人舊事336.第336章 廟堂與山野的對峙820.第820章 新酒等舊人324.第324章 人間燈火點點1229.第1229章 一個新鮮故事164.第164章 近朱者赤682.第682章 拳與飛劍我皆有1237.第1237章 境界豈可勻一勻103.第103章 竹樓361.第361章 到達老龍城1198.第1198章 問拳問道問劍一起上266.第266章 大師兄姓左708.第708章 裴錢的小錢袋子1151.第1151章 休要亂我道心1003.第1003章 動我心絃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