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0.第1080章 有人敲鼓

第1080章 有人敲鼓

蠻荒天下,金翠城。

一座八面攢尖的亭子,匾額“月眉”。

天漏月稀明,地偏風自雜。

一位青衫長褂、頭戴碧玉冠的中年文士,輕輕攥拳,手心中握有黑白兩枚棋子,咯吱作響。

隨着這位金翠城客卿修士的動心起念,這座涼亭內,隨之異象橫生,氣象萬千,卻沒有絲毫天地靈氣流瀉至亭外。

先是有一串金色文字飄蕩而起,如何是第一句第二句第三句?

很快便因爲這十幾個文字,涼亭內響起了一陣雷鳴聲,青磚地面如陸地,青磚紋路便如水文,掀起了波濤萬丈。

好個佛門禪宗一脈的秘傳心印,要識吾家宗風麼,青天轟霹靂,陸地起波濤。

在其中某塊宛如一洲山河陸地的青磚之上,風波驟然停歇,在天清氣朗中,好像有兩位小如芥子的僧人登高,一師一徒聯袂登山,年輕僧人,神色莊嚴肅穆,問師尋常教人行鳥道,未審如何是鳥道?老和尚大步流星,健步如飛,在險峻山道上邊如履平地,聞言笑曰四字,不逢一人。登山途中,兩位僧人依次遇見道旁崖刻榜書,皆只有一字,祖,是,親,普,要。依次見字如過關,不作任何停歇,年輕僧人突然又問如何是本來面目?不料老和尚又答,不行鳥道。年輕僧人默然。老和尚驀然大喝一聲,如何是佛?年輕僧人緩緩答曰丙丁童子來求火。老和尚又道,好語,丙丁屬火,以火求火,可惜猶未到底,可更說看。兩位僧人腳下此山,實則由正、續道藏數以億計的文字內容煉造而成,而這座“道山”的山道崖外,有飛鳥驀然劃破長空,振翅繞山,一座青山開始同時旋轉,最終旋山與飛鳥彷彿皆靜止,故名一枝鏃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時,兩位登高而不覺山轉的僧人,如見山外飛鳥猶如一枝懸空靜止的箭矢。年輕僧人沉吟不語,老和尚嘆了口氣,檐下團露矣。年輕僧人霎時間心有靈犀,自問自答,如何是佛?丙丁童子來求火。老和尚輕輕點頭,重重跺腳踩地一下,最後笑言一句,莫露賊贓……

在當年終於想明白某件事後,這位在金翠城修道多年的中年文士,更大心思,放在了佛家各脈浩瀚如海的經律論上邊。

涼亭外,金翠城的女子城主,她姍姍而來,停步後,看了片刻,由於那位“先生”並未刻意遮掩景象,她才得以瞧見涼亭裡邊的奇異人事,等到那位“先生”轉過頭,望向自己,她這才儀態萬方,施了個萬福,笑語嫣然,柔聲問道:“先生,這是作甚?”

城主清嘉,道號“鴛湖”,是一位仙人境妖族女修,她其實擁有一件仙兵品秩的法袍“水煉”,只是在這些年金翠城內,不舉辦各類慶典的話,她都會穿着身上這件顯得極爲樸素的碧綠法袍“蕉葉”,略施淡妝而已。

那位被清嘉尊稱爲“先生”的金翠城清客,站起身,微笑道:“閒來無事,隨便想想,聊以解悶。”

姓改名正,是個外鄉修士。

他在金翠城擔任客卿已經將近百年光陰,深居簡出,幾乎從不拋頭露面,就算是清嘉的那撥嫡傳弟子,都不曾知曉金翠城有這麼一號古怪人物。

改正偶爾會悄然出門遠遊,從不與清嘉打招呼,她也不從不過問。

清嘉神色誠摯道:“先生不必如此在意繁文縟節。天下規矩,就是給我們這些俗人設置的條條框框。以先生的學究天人,何必”

中年文士笑道:“入鄉隨俗,禮不可廢。”

清嘉由衷讚歎道:“先生律己有秋氣。”

中年文士搖頭說道:“不是翻過幾本書的讀書人,就可以被稱呼爲先生的。”

先生一說,其實要比遠古時代的“書生”更早,意思更大,足可與“道士”比肩。

清嘉始終乖乖站在涼亭臺階底部,試探性問道:“今天其實無事請教先生,可以去涼亭裡邊落座嗎?”

女修雙肩分別停着一隻畫眉鳥和名爲紡織娘的花木精魅,私底下,清嘉對這位化名改正的客卿,一直敬稱爲“先生”,都不加姓氏。

何況,金翠城真正的主人,早就不是她了。

只不過最讓清嘉覺得“好玩”、而不是恐懼的某個真相,是除非她親眼見到涼亭內的這位先生,否則她關於此人此事的全部記憶,就像被鎖在了某間屋子裡邊,身爲主人的她,卻是沒有鑰匙的,鑰匙只掌握在這位先生手中。

故而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此事,那麼整座蠻荒天下,又有誰能知曉這個真相?

清嘉覺得很有意思,就像一個情竇初開的小姑娘,暗藏着一個不願與任何人分享的秘密。

能夠將一位仙人境修士的道心,好似完全玩弄於鼓掌之中,恐怕就算是飛昇境巔峰修士,都不敢說自己一定可以做到,要說讓對方明知此事,依舊心甘情願,就更是匪夷所思了。而金翠城女仙“鴛湖”,可不是什麼性格軟綿之輩,光憑一位仙人境,也無老祖師可以依靠,她又天生不擅長廝殺,就能夠護住數百女修和整座金翠城,就可以知道鴛湖道心定然極其堅韌。

中年文士也沒有撤掉那份涼亭異象,笑道:“當然是客隨主便。”

清嘉聞言,咬了咬嘴脣,一雙極其靈動的秋水長眸,既幽怨,又嫵媚。她拾級而上,拎起裙角,進了涼亭,才察覺到小小涼亭的廣袤程度,小心翼翼繞過某些道氣縈繞的地面青磚,最終坐在那位先生對面。

一位名動天下的女子仙人,此刻正襟危坐,如面對一位學塾的教書先生。

清嘉落座後,流露出幾分自慚形穢的神色,自嘲道:“先生打發光陰的隨便想想,得出的結論,可能就是我們這些魯鈍之輩窮其一生都無法理解的玄之又玄。”

中年文士搖頭道:“鴛湖道友謬讚了。一個人的知識越多,就會面臨更大的未知。凡俗夫子,在於知道什麼,修道之人,在於知道自己不知道什麼。”

清嘉無言以對。

中年文士,坐姿端正,笑容和煦,但是在清嘉眼前,對方卻是……高若神明。

沒辦法,眼前此人,是那位敢在託月山、也能在託月山隨便殺人的白帝城鄭居中啊。

清嘉欲言又止。

就像她自己所說,原本沒打算聊什麼正事,只是等到她進入涼亭,與鄭居中面對面而坐,好像不說點什麼,她就會覺得有點……暴殄天物了。

至於涼亭“小天地”內的兩位僧人繼續登高與對話,清嘉看了也等於白看,聽了也白聽,一則完全不懂,再者道不同。

清嘉強行壓下心中那個念頭,換了個話題,亦是心中好奇已久的問題,“敢問先生,會覺得什麼事情,是真正有意思的嗎?”

鄭居中微笑道:“很多啊。”

例如在一處中等品秩的福地之內,鄭居中曾經讓某個自己,白手起家,從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在短短二十年間,變成一位成功輔佐帝王一統天下的軍師。同時又添加了兩個嶄新身份,其中一個,是武學天賦極好的草野莽夫,揭竿而起。另外一個,成爲了山上練氣士,修行資質一般,下山後去當了縱橫家。

三者各有一條潛在的主要心路脈絡,牽引三人走向不同的道路,分別負責三件事,創建,摧毀,修補。

鄭居中低頭看着那座山頭,突然說道:“鴛湖道友,是該爲金翠城作長遠計了。”

清嘉如釋重負,沉聲道:“懇請先生賜教。”

金翠城在在蠻荒天下的處境,與酒泉宗相仿。

兩座宗字頭的立身之本,分別是煉製法袍和釀造仙釀。

在外界看來,金翠城因爲曾經幫助舊王座大妖仰止,將那件墨色龍袍提升了一層品秩,纔得到了仰止的庇護,倒也不假,畢竟蠻荒天下的那撥飛昇境大妖,極少侵擾金翠城,卻非全部事實,仰止確實對清嘉青眼相加,可不過依舊是想要將其吞併,作爲一隻財源廣進的聚寶盆,之所以沒有成事,還是清嘉堅持己見,甚至不惜撂下一句狠話,仰止似乎有些不爲人知的顧慮,纔沒有與清嘉一般見識,反正此間辛酸,不足爲外人道也。

由於金翠城的法袍,煉製門檻高,難以大規模量產,上次攻伐浩然天下,金翠城與仙簪城在內幾個宗門,都屬於破財消災,給出了一大筆神仙錢,而金翠城這邊,也搬空了密庫儲藏千年之久的法袍,一併折價交付給甲子帳。

所以在劍氣長城那邊,金翠城這邊也沒有任何修士現身戰場。而城主清嘉,只是在之後的託月山議事中現身,與那撥參加文廟議事的浩然大修士,遙遙對峙,事實上,當時對面仔細打量這位金翠城女仙的視線,不在少數,當然還是因爲她身上那件水路分陰陽、擁有日月更迭、斗轉星移大道氣息的“煉水”法袍。

鄭居中瞥了眼女子仙人,點頭說道:“桃亭道友的建議,大方向是對的。”

看人道心、翻檢記憶如隨手翻書。

清嘉沒有感到任何不適,只是追問道:“以先生之見?”

金翠城能夠數千年來始終屹立不倒,在於擁有兩座所謂的靠山,分別是明處的仰止,暗處的蠻荒桃亭。

可惜舊王座大妖仰止,未能返回蠻荒,被柳七攔阻,已經被文廟囚禁,桃亭也早就在那十萬大山當看門狗多年,如今更是在浩然天下那邊,搖身一變,成了那個在鴛鴦渚一舉成名的嫩道人。

所以託月山大祖的嫡傳弟子之一,同爲女修的大妖新妝,先前曾讓金翠城全盤交出煉製法袍的秘法、道訣。

金翠城沒有什麼可討價還價的餘地。作爲交換,託月山允許金翠城隨便揀選兩地,建造兩座下宗。

只是對清嘉來說,這種華而不實的好處,意義何在?根本就是毫無意義。

金翠城即便立起了下宗,又守不住,金翠城內嫡傳皆女修,除了煉製法袍,根本不懂如何與人廝殺。

所以那桃亭,先前曾經偷偷寄來一封極其隱蔽的密信。

大致意思,無非是暗示清嘉,樹挪死人挪活。

不如將金翠城搬遷去往浩然天下,在那邊混口飯吃,雙方也好有個照應。桃亭在信上拍胸脯保證,到了那邊,不敢說讓金翠城更好,只說維持當下的家業,與文廟討要一個宗字頭身份,不在話下。

對桃亭來說,金翠城清嘉,就是個小姑娘,屬於半個自家晚輩。

因爲金翠城若是往上追溯,有兩條道脈,一條類似正宗法統,一條屬於旁門秘傳,而桃亭與清嘉某位身份隱蔽的傳道人,確實極有故事,道侶稱不上,可要說是姘頭就又難聽了點。

而清嘉的這位不納入金翠城譜牒的傳道人,曾經爲金翠城留下一道遺囑法旨,說在那輪明月皓彩當中,有位按照輩分清嘉可以喊一聲太上師祖的古老存在,但是何時得見這位祖師爺,具體時日,說不定,耐心等着就是了。

清嘉本以爲金翠城可以憑此多出一座巍峨靠山,結果天上一輪明月,直接被那些劍氣長城陰魂不散的劍修,給聯手搬遷去了青冥天下,這讓清嘉哭笑不得,這讓她還怎麼認祖歸宗?只是失望之餘,又有幾分輕鬆,畢竟金翠城內,已經有了一位自己甘心託付生死的鄭先生,就足夠了,真要讓那位道齡悠悠的祖師重返人間,再來到金翠城,說不定反而是一樁禍事。

大驪王朝,在那寶瓶洲戰場,曾經大肆搜刮一切出自金翠城的法袍,可惜未能成功捕獲幾個精通煉製技藝的金翠城嫡傳修士。

三百年前城主鴛湖躋身仙人的慶典。

除了仰止親自參加觀禮。桃亭也曾偷偷溜出十萬大山。

在避暑行宮秘檔那邊,對此都是有明確記錄的。

顯而易見,浩然天下與蠻荒天下,已經是如箭在弦的形勢,隨時都有可能爆發大戰,而金翠城,如果不是鄭先生,其實沒任何選擇可言,要麼主動依附託月山,要麼被浩然天下攻破,淪爲階下囚。

清嘉發現這位先生好像有點心不在焉,她也不敢打攪對方的神遊萬里,耐心等待下文。

鄭居中很快就回過神,只是與她說了句言簡意賅的話語,“無非是將託月山新妝換成中土文廟,金翠城主動要價減半,去扶搖洲紮根,再在別洲,類似皚皚洲,挑選一處地盤作爲下宗。”

清嘉顯然對此並無異議,沒有任何驚訝神色,能夠適宜浩然水土的蠻荒宗門,數量稀少,恰好金翠城就位列其中,她小心翼翼問道:“怎麼搬遷走金翠城所有家當呢?再就是如何挑選修士?”

鄭居中說道:“跟我走就是了。”

約莫是擔心對方聽不懂,鄭居中笑着解釋道:“整座金翠城已經被我煉化爲本命物,爲了瞞過託月山,不露出馬腳,連累鴛湖道友,在這件事上,確實耗費了我不少時日。”

方纔鄭居中之所以會分心,是在考慮一件與雙方議事離題萬里的事情。

而這件事,鄭居中只與崔瀺聊過。

雙方的觀點是差不多的,有靈衆生,在修道之人的率領下,鋪路搭橋,往天外走,是一條肉眼可見的出路,要將那些天外星辰作爲橋樑、或是“宗門飛地”,只要棋盤夠大,就可以脫離勝負之爭,減少整個既定天地的內部消耗,可能是以人族爲首,與各族修士精誠合作,在那些天外星辰,揀選宜居之地,繁衍生息……

但是光有這條暫時難說是嶄新“去路”、還是老舊“來路”的通天道路,是遠遠不夠的,以防萬一,還得用某條前所未有的路徑,“往內走”,讓天地衆生皆有另外一種活法,則是一條必須未雨綢繆早作謀劃的退路。

繡虎崔瀺窮其學問,終於打造出瓷人一事,就是爲了與鄭居中,也是與三教祖師,證明這個“萬一”的恐怖意外。

現成的例子,就擺在眼前了,你們三位,總不好視而不見了吧。

鄭居中篤定,人族若是既沒有找到一條出路,又未能找出足可保全自身的退路,那麼遲早有一天,會被自己毀滅。

就像曾經高高在上的神靈,毀滅於親手造就出來的大地衆生。

每一個我們不敢承認的自己。

就是一頭徘徊籠中的困獸,就是一尊高坐大殿的神靈。

絕大部分的所謂得道之士,根本不知道所謂的立教稱祖,立教之根祇是要做什麼,稱祖所求何事。

眼已不高,手自然更低,是註定伸手夠不着“那道簾幕”的。

涼亭內,一個在想着金翠城的生死存亡。

一個在考慮整個有靈衆生的生死存亡。

大概這就是差異了。

難怪玄都觀孫道長會笑言一句,人與人之間的差距,比人與豬的差距更大。

鄭居中一揮袖子,收起涼亭內的那份異象,彎曲雙指,輕輕叩擊亭柱。

人間木作,以卯榫爲關鍵。

在家門戶。在外學塾。修行在山。

靠何物來相互銜接人心?

鄭居中站起身,微笑道:“我們都是一盞燈火,在天地間忽明忽暗。”

言行互爲卯榫,人心共作燈火。

搭建屋舍,抱團取暖。

之後鄭居中率先走出月眉亭,帶着清嘉散步金翠城內,大雪時節,金翠城的殿閣極爲壯麗,美若琉璃境界。

跟在鄭居中身邊的清嘉,無法施展道法,便一併隱匿身形了,在那好似一處皇宮大殿,有梳靈蛇髻的少女,正在那兒踮起腳尖,伸長腰肢,手持長竿,敲打冰凌,墜地有一串碎玉聲響,少女們的笑聲,婉轉如鶯歌燕語。

走出宮殿,鄭居中帶着清嘉來到金翠城外的一條護城河,河面寬闊,橋下冰凍結,有許多孩子在上邊飛奔嬉戲。

鄭居中沿着河流一直往上游散步而去,來到一處河邊堤壩,腳下由瘦長條石堆砌而成,遍地攢簇密集,石縫間澆築糯米漿,再以鐵鋦和榫使勁夯實,如同魚鱗層層疊疊,又如老者之瘦骨嶙峋。

鄭居中這些年一直好奇,齊靜春當年在驪珠洞天,到底是怎麼做到的,齊靜春又到底看到了什麼。

真正讓鄭居中覺得有意思的事,就是有人做到了不管他如何花心思、依舊做不到的事情。事情本身有大小之分,只是在鄭居中心中,也不一定就有高下之別。如果一顆山上的雪花錢,突然間只能在山下折算成一百兩銀子,天下形勢又會如何?又比如天地間突然所有的三種神仙錢都消失無蹤了,事態又會如何發展?

聽說崔瀺年幼時,有個家族長輩,不許看那江湖演義小說和才子佳人小說。

以及不許崔瀺下棋,因爲覺得聰明人容易癡迷此道,白白消磨大好光陰,耽誤治學,不務正業。

清嘉轉頭看着鄭先生,片刻之後,她自顧自笑起來,壯起膽子開口問道:“先生,如何看待男女情愛一事?恕我冒昧,先生可曾有過心儀的女子?”

鄭居中笑着搖搖頭。

清嘉這輩子還不曾有過道侶,她也不覺得需要找個道侶,但是她有個極爲寵溺的嫡傳弟子,跟隨閨中好友,那位大妖官巷的一位家族嫡出晚輩,她們再喊上一撥相熟的女修,乘坐一架極有來頭的車輦,那撥各有背景來歷的鶯鶯燕燕,共同北遊劍氣長城,據說未能成功登上城頭,卻遙遙見到了那位鮮紅法袍的年輕隱官,車輦還捱了一道雷法呢,沒白跑一趟。

成功見着了那位名動天下的年輕隱官。

讓她們雀躍不已,如出一轍的觀感。

就倆字,真俊!

回鄉之後,清嘉的這位嫡傳,便死去活來,癡心一片,好似魔怔了。

鄭居中神色淡然道:“愛慾之人,猶如執炬逆風而行,必有燒手之患。”

清嘉便不敢多問什麼了。

鄭居中緩緩而行,先前在那黥跡渡口,另外一個自己,與歲除宮吳霜降,雙方確實見面了。

浩然天下白帝城,青冥天下歲除宮。

都是公認對宗門掌控力最強的兩個地方,所有修士,都對那各自宗主敬若神明。

當時鄭居中開門見山說道:“吳宮主不該這麼早來的。”

吳霜降微笑道:“破甑不顧。”

可既然吳霜降還是來了,也就意味着繡虎在某種程度上,開始收網了。鄭居中會按照事先約定出手一次。

吳霜降當時就看着劍氣長城那邊的天幕,一輪明月被拖拽去往青冥天下,隨口問道:“好像打不起來?”

鄭居中說道:“因爲陳平安還是不夠心狠。”

最終陳平安的那個選擇,也不算太過讓人意外。

白玉京三掌教陸沉,差點死在一個死人手上。

————

青冥天下,天地中央,一山獨高閏月峰。

與林江仙在山路上邊分別,碧霄洞主只留下戚鼓一人,帶着剛來這邊拜山頭的嫡傳弟子王原籙,和那個道號金井的燒火小道童,一起離開閏月峰,去往明月皓彩中的簡陋道場。

作爲收徒禮,老道士拿出了一件巴掌大小的宮殿袖珍模型,丟給王原籙,瞥了眼小道童,“此地歸屬王原籙,金井,只要王原籙沒意見,你將來可以在裡邊修行煉丹。”

至於拜師禮就免了,王原籙當然巴不得沒有這套山上的繁文縟節。

王原籙雙手接過那座來歷不明的“仙宮遺址”,珍稀異常,毋庸置疑。

小道童謹遵老爺法旨,不敢有任何怨言,各人有各命,既然羨慕不來,何必羨慕……他孃的,瞧着真眼饞啊。

老道士不理睬兩個各懷心思的傢伙,自顧自走入屋內,只是讓金井繼續盯着那爐子丹藥的火候,順便讓他傳授王原籙一門煉丹道訣,能教多少,能學多少,各憑本事。

王原籙將那件重寶收入袖中,落袋爲安再說,這纔開口問道:“金井師兄,此物來歷,給說道說道?”

看在那一聲“師兄”的份上,小道童白眼道:“聽沒聽過一句話?”

結果等了半天,也沒等着下文,王原籙給整懵了。

小道童這才大搖大擺跨過門檻,坐在丹爐一旁的板凳上,笑道:“有句老話,龍潛淥水坑,火助太陽宮。曉得吧?”

王原籙蹲在一旁,搖頭道:“從沒聽說。”

小道童嗤笑道:“井底之蛙!”

王原籙笑呵呵不反駁,誰是井底之蛙還不好說呢。

小道童繼續說道:“相傳是遠古五至高之一的……”

說到這裡,小道童連忙止住話頭,伸手指了指天花板,“那淥水坑,是遠古水神的避暑行宮,只能算是其中之一吧。可這太陽宮,是誰的地盤,你自個兒猜去,反正要比那淥水坑品秩更高一籌,相傳曾是鑄劍地之一,外邊的修士,知道個什麼,只會以訛傳訛瞎傳,都說給打碎了,其實就在我家老爺這邊擱放着呢,算是極好極好的寶貝了,能排在我家老爺……前五的家當,被你得手,就偷着樂吧。”

王原籙感慨道:“金井師兄懂得真多。”

小道童盯着丹爐的火焰,一張稚嫩臉龐被火光照耀得熠熠生輝,撇撇嘴,說道:“有個屁用。”

王原籙雙手籠袖,輕聲道:“比沒屁用強多了。”

小道童聞言勃然大怒,誤以爲對方是在說怪話譏諷自己,只是等他轉過頭去,卻看到一張面帶傷感的真誠臉龐。

青冥天下,甘州,歲除宮。

山中一座建造最高處的宮殿觀景閣內,四人相約飲酒。

他們當下正在傳閱一本宮主親筆撰寫的冊子,以蠅頭小楷,詳細記錄着五彩天下那邊的風土人情。

在這裡,既可以看到鸛雀樓,也可以鸛雀樓外江水中央的中流砥柱,其實是一塊歇龍石。

他們幾個,都是鸛雀客棧的“舊人”了,昔年一座籍籍無名的鸛雀客棧,在浩然天下那邊的倒懸山,開了兩三百年。小小客棧,藏龍臥虎,一飛昇兩仙人,外加兩玉璞。年輕掌櫃之外,客棧廚子、雜役四人,化名都姓年,而且都是以陰神之姿,遠遊浩然天下倒懸山。其中化名年窗花的“少女”,更是宮主吳霜降的嫡女,她道號“燈燭”。

而那個年輕掌櫃,正是被吳霜降暱稱小白的白落。歲除宮真正全權處理庶務的二把手。

此刻除了守歲人白落,其餘四個,就都在這邊了。

道號洞中龍的仙人張元伯,是個酒糟鼻的白髮老翁,將那本翻完了的冊子,輕輕拋給隔壁案几那對正在打情罵俏的道侶。

修行之餘,閒暇無事,要是給這個老人一壺酒,一碟下酒菜,就能夠喝上一整天。

就像每端碗喝上一口酒,就往碗裡吐回一大口。

酒桌三板斧,呲溜一口,眯眼陶醉狀,打個哆嗦。

以前張元伯的道場,就在那座歇龍石之上,後來來了個劍修程荃,張元伯就主動挪地盤了,都不用祖師堂議事,如果這種瑣碎事都需要勞煩宮主定奪,傳出去還不被外人笑掉大牙。

山上君虞儔,伸手接住那本冊子,神色認真,翻書如飛,書頁嘩啦啦作響,雖然看得快,卻不敢錯過任何一個字。

畢竟是宮主親筆。

當初青冥天下三千道官,進入五彩天下。名義上,白玉京只有千餘人,距離半數,還差了四百多人。

可事實上,白玉京的天君仙官,在外邊開枝散葉的,不在少數,千絲萬縷的關係,其實真要寬泛來算,白玉京道官,還是差不多佔了半數名額。

這個漢子的山上道侶,名爲謝春條,婦人身材健壯,姿容實在是……很不仙子,她喜歡喝烈酒,說葷話。

謝春條頭別一根翠竹髮簪,默默喝酒。

至於身邊的道侶,是個喜歡毛手毛腳的,簡直就是個色鬼投胎。

對於修道之人而言,那種牀上打架,有個屁意思,可既然是道侶,就隨便他折騰吧。

漢子將那本冊子交給身邊的道侶,不忘輕輕捏了一把婦人的白膩手腕,結果被謝春條一手接過冊子,一手摔在對方腦殼上邊,打得漢子差點原地轉圈圈。

張元伯皺眉說道:“怎麼會在這個關頭,比預期早了七八年,冷不丁冒出個天下十人的榜單?”

虞儔嬉笑道:“愛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去,反正老子也沒在榜單上邊,就不關我卵事。”

謝春條一邊看書,一邊說道:“關鍵是仙杖派那邊聲明,這份榜單根本不是他們的手筆,這就很玄乎了。”

化名年窗花的“少女”,她作爲吳霜降的嫡女,真名吳諱。只是這個名字,好像取得有點吃虧。

因爲諧音都不是特別美好,污穢,誤會,無悔……

當初那場陰神出竅的聯袂遠遊,他們足足跨越兩座天下,並非完整魂魄,真身和陽神都留在了歲除宮。

當然是被宮主吳霜降用上了某種秘法護持,否則以他們的境界,陰神無法在倒懸山那邊待那麼久,而且各自還能夠繼續修行。

年輕女修腰間懸掛一把小巧玲瓏的撥浪鼓,彩繪鼓面,畫工繁複,以龍皮縫製,桃木柄墜有紅線系掛的一顆琉璃寶珠。

以少女的修爲,又是一件被她煉製爲本命物,竟是無法完全遮掩 的寶光氣象,由此可見,這把小鼓不但是件仙兵品秩的重寶,而且在仙兵當中,註定都是上乘的。歲除宮這邊每年的除夕夜,都有那遍燃燈燭照虛耗、和擊鼓驅逐疫癧之鬼的舊風俗,負責住持這兩事的,便是吳諱。

吳諱在鸛雀客棧那會兒,化名年窗花。

是因爲年少時,有次她與父親一起守歲。

吳霜降喜歡看雜書,尤其喜歡翻閱那些掌故類的文人筆記,吳諱曾經聽父親說過一句書上言語。

窗內人於窗紙上寫字貼花,吾於窗外觀之,極佳。

可能是書上看到的,也可能是有感而發,誰知道呢。

吳諱說道:“回頭我問問父親?”

虞儔趕緊搖頭,“吳諱,剋制,要剋制啊,千萬別連累我們在宮主那邊挨訓。”

三百年來,青冥天下十人,變動極小,幾乎都是些老人。

白玉京那邊,佔據了前三的席位,沒有任何異議,大掌教寇名,二掌教餘鬥,三掌教陸沉。

第四,是那地肺山華陽宮的掌門老真人,道號“巨嶽”的高孤。

第五,玄都觀孫懷中。第六,鴉山林江仙,是唯一上榜的純粹武夫。

之後幾個,也都是個個名字、道號如雷貫耳的老面孔。

其餘像歲除宮吳霜降,兩京山女子祖師,道號“俯瞰”的朝歌,因爲他們各自閉關太久,登評過,又都曾退出了天下十人之列。

至於吾洲,閉關歲月更爲長久,這位道號“太陰”的散修女冠,原本幾乎都快被青冥天下徹底遺忘了。

關於以往的天下十人,四人除外,各種名次高低,都還算讓看客們爭論不休的說頭,這四人,當然是三位白玉京掌教,外加一個玄都觀的孫道長。

但是這一次,不知是誰搗鼓出來的榜單,最新的天下十人。

充滿了玄妙,甚至是一種暗流涌動……殺機!

高居榜首之人,是白玉京,二掌教餘鬥。

第二,白玉京三掌教,南華城城主陸沉。

第三,道場暫時位於明月皓彩之中的碧霄洞主。

第四,祖籍雍州,散修,鍊師,女冠吾洲。

第五,蘄州,玄都觀觀主,孫懷中。

第六,汝州,赤金王朝,鴉山林江仙。天下武道第一人。

第七,歲除宮吳霜降。

第八,幽州,地肺山華陽宮,高孤。天下第一煉丹宗師。

第九,幷州,青神王朝,雅相姚清。

第十,是兩人並列。玄都觀道號“空山”的女冠,王孫。閏月峰純粹武夫,辛苦。

另有候補十人。但是相比前十人,已經讓看客們提不起太多興趣了。

首先,這份十人榜單,再沒有那位白玉京大掌教寇名!

這就已經是足夠驚世駭俗的消息了,說是晴天霹靂都不誇張。

其次,吾洲再度現世,等於坐實了她的十四境,她擠掉高孤的位置,並不意外,但是爲何高孤並未緊隨其後,難不成玄都觀孫懷中是那雷打不動的第五人,當真成爲了青冥天下的一條鐵律?還是說……孫觀主其實已經同樣躋身了十四境?玄都觀是道門劍仙一脈,孫懷中可是那……十四境純粹劍修?!

此外,玄都觀那邊除了孫道長,如今還多出了一個師姐王孫,而玄都觀與白玉京的恩怨情仇,誰心裡沒點數?難不成?

謝春條剛要將那本冊子歸還吳諱,後者搖頭道:“你們留着好了。”

張元伯想起一事,捏着下巴,疑惑道:“當年桂夫人臨時反悔,沒有跟我們一起來到青冥天下,是不是早就察覺到了這邊的不對勁?”

虞儔想到那位氣態雍容的桂夫人,與自家婆姨的那種搔首弄姿,可是截然不同的風韻,漢子忍不住嘿嘿而笑,結果立即捱了謝春條一肘,打得漢子額頭當場冒冷汗。

謝春條沒來由感嘆道:“還是無法相信,那個少年能夠當上隱官,還可以城頭刻字。”

當年那位背劍少年的清澈眼神,實在讓人記憶深刻。

曾經的背劍少年,後來的末代隱官,是客棧的老主顧了。

兩次遊歷倒懸山,都下榻於小巷盡頭的鸛雀客棧,很捧場。

張元伯笑着點頭,看了眼吳諱,“我覺得董畫符,瞧着也不錯。”

吳諱只當沒聽出其中的言外之意。

當年倒懸山重返青冥天下,董畫符曾經和晏琢一起跟着程荃來到歲除宮,一起瀏覽歲除宮景象,大好風光,不看白不看,又不需要花他一顆銅錢。期間他們遇到了那個道號燈燭的“丫頭片子”,修道有成,看着年紀不大罷了,與他們倆說話陰陽怪氣的。

可惜碰到了祖師爺。

吳諱確實罵不過那個董黑炭。

吵架最怕聽不懂對方在講啥。

所幸雙方都沒動手,只是約了一場架。

她嫌棄倆外鄉人境界不高,又是歲除宮的客人,就沒有跟他們一般見識。

但是至今吳諱還不清楚,那是董畫符幫陳平安約的架,跟他董畫符無關。

歇龍石上,吳霜降親臨此地。

吳霜降與少年面容的納蘭燒葦閒聊幾句修行事,最後就只剩下一個程荃,陪着宮主散步河邊。

作爲劍氣長城十六位遠遊劍修的領頭人,老元嬰程荃,揹着一隻棉布包裹的劍匣,裝着納蘭燒葦的一盞本命燈。

程荃加入了歲除宮的祖師堂山水譜牒,卻沒有授籙,不曾獲得正式道牒。這就意味着,老劍修至今還不是一位道官。

雙方腳下這塊歇龍石,本該隨水遷徙,不會長久紮根某處。但是被吳霜降親自施展了數重禁制,強行拘押在此。

其實除去歇龍石本身價值之外,吳霜降此舉很不划算,屬於一筆虧本買賣,要是擱在其它宗門、道觀,可能就會開鑿出一條環形河道,讓一座隨波逐流的歇龍石,可以不斷增添水運,就是一筆源遠流長的收益了。只不過歲除宮底蘊深厚,吳霜降的暴殄天物之舉,多了去,不差這一樁。

在歷史上,歇龍石總計四座,一座在那場水火之爭的戰事中,被徹底打碎,一座後來被某位上古仙人煉化爲本命物,再就是曾經被淥水坑澹澹夫人視爲禁臠的那座海中巨石。最後,便是歲除宮這處道場。

傳聞,僅是傳聞。

昔年宮主吳霜降的道侶,她修道資質平平,喜好蒐集天下奇珍異寶,吳霜降就帶着她雲遊天下,她所有喜歡之物,都會被吳霜降帶回歲除宮。

程荃得知那一連串事蹟後,試探性問道:“吳宮主,有無山水畫卷,可以觀看一二?”

吳霜降停下腳步,歇龍石外邊的那條河流中,便水霧升騰起來,江水如鏡,那幅水紋畫卷中,只見一位狀若瘋癲的女修,狂笑不已,擡起一條如灰燼簌簌而落的腐朽胳膊,她拍了拍腦袋。

失心瘋了一般,對那年輕隱官揚言,宰掉她便是,就當是多出一筆戰功,但是她竟然請求年輕隱官,一定要做掉元兇,打崩託月山……

隨後便有一條金色雷電,將那仙人境女修的身軀打作齏粉。

由於這幅畫卷被掐頭去尾了,故而看得程荃一臉茫然,這是咋回事。

至於那頭仙人境大妖,程荃當然認得對方,女修道號繁露,也曾是在蠻荒天下割據一方的一宗之主。

看樣子她是隻能靠着一盞續命燈,折損了一部分魂魄,再去借屍還魂了,可這屬於最下乘的尸解,畢竟妖族修士,要遠遠比人族練氣士,更重視“真身”。許多術法,大道根本,都與真身體魄,慼慼相關。所以妖族修士跌境之多,要遠遠多過人族修士。

何況就算能夠重頭再來,卻是再難走前世修行的那條老路了,既然無法熟門熟路走舊道,以後修行豈能順遂?

所以對蠻荒天下的任何一座宗字頭門派來說,祖師堂每供奉一盞續命燈,幾乎就是一筆註定賠本的買賣。

即便是那宗主,哪怕能夠靠着續命燈,接下來往往就是一場毫無懸念的改朝換代了。

程荃雖然想不通其中關節,但是不耽誤老劍修滿臉笑容。

在託月山被人斬殺,就像道官在那白玉京給人砍死,儒家修士在中土文廟被外人打嘛,

痛快痛快。

咱們隱官大人,果然還是一如既往的憐香惜玉!

吳霜降微笑道:“確實憋屈,繁露若是堂堂正正,與年輕隱官廝殺,也不至於死得如此窩囊,只是這場託月山一役,太過詭譎,就像託月山大祖的開山弟子,元兇,與陳平安聯手,做掉了他們這撥留在託月山做客的蠻荒上五境修士。”

程荃震驚道:“這撥?!不止是繁露這個老妖婆?”

吳霜降點頭道:“比較多。”

老劍修哈哈大笑,“不枉我當年與隱官大人吵架不還嘴。”

吳霜降一笑置之。

老劍修感慨萬千。

這位隱官大人,確實從不讓人失望。

吳霜降突然笑問道:“程荃,你這輩子最恨誰?”

程荃默然。

當然會恨很多,只說那些妖族畜生,數得過來?

但是程荃最恨之人,其實是自己。

恨此生劍術稀拉。恨自己膽小,連那董三更、齊廷濟都敢罵,至於老聾兒之流,都不配程荃浪費唾沫,但是這麼一號劍修,這輩子,卻連喜歡兩字都不敢說出口。

有些事,不會等人。

有些人,也不等人。

程荃神色黯然。

吳霜降說道:“紅葉劍宗的劍修蕙庭,肯定記得吧?”

程荃眼神瞬間凌厲起來。

程荃與摯友趙個簃,曾經有過一個私底下的約定,下次蕙庭再出現在劍氣長城,如果再無法將蕙庭大卸八塊,以後雙方就當啞巴好了。可惜蕙庭在百年之前,戰場上破碎了那把本命飛劍“脂粉”,跌境後就在宗門內養傷,沒有參加最後那場大戰。

吳霜降說道:“還有一幅畫卷,自己看吧。”

原來是爲了斬殺紅葉劍宗的元嬰境劍修蕙庭。

陳平安放走了一位仙人境妖族修士。當然後者經過託月山一役,也算元氣大傷了。

蕙庭選擇以命換命,爲一個從來不曾去過劍氣長城的妖族仙人,換取一條生路。

在那戰場上,先是劍光直落,將那蕙庭當頭劈下,當場一切爲二。然後是一道鋒芒無匹的劍光橫掃而過,將其攔腰斬斷。

再以一座懸空雷局,以五雷正法緩緩煉化修士魂魄。

最恐怖之處,在於那座道韻無窮的璀璨雷局當中,出現了兩個被強行剝離出來的金色文字,正是蕙庭的妖族真名。

一場足可讓旁觀者背脊發涼、毛骨悚然的虐殺。

劍氣長城多戰事,戰場之上,慘絕人寰的畫面,層出不窮的狠辣手段,茫茫多。

只說米裕,納蘭彩煥,齊狩,這些劍修,在蠻荒妖族眼中,何嘗是什麼善茬?

而這幅畫卷,之所以容易讓人倍感不適,因爲出手之人,是陳平安。

但是程荃,絕對是例外。

絕對不會感到有任何不對的地方。

吳霜降收起秘法,畫卷隨水消散。

如那人生無常,萍蹤聚散不定。

吳霜降去往鸛雀樓。

老劍修與吳宮主道了一聲謝,然後獨自走在河邊,神色輕鬆,灑然一笑,是隱官大人做得出來的勾當。

昔年牆頭之上,並肩作戰的戰事間隙,竟然罵不過年輕隱官。

老人一轉身,好像還來不及收斂笑意,驀然間就已經老淚縱橫。

不小心。

鸛雀樓內。

吳霜降漸次登高,來到頂樓,大門自行開啓,他走入一間屋內。

在青冥天下歷史上,歲除宮曾經始終是一個勉強可算二流的門派,直到出現了一個吳霜降,他完全是憑藉一己之力,將歲除宮擡升爲天下最頂尖的宗門。

除了吳霜降自身道法造詣極高,可以說是視各境瓶頸如無物,可是吳霜降真正讓天下修士忌憚的地方,在於他傳道授業的本事,獨一無二。

故而在歲除宮內,吳霜降更是出了名的說一不二。

屋內,除了守歲人白落,還有掌籍兼文學的道官,高平。

此外猶有三人。一個只是瞧着與高平差不多歲數的道官,弱冠之年的面容,極有英氣,他化名桓景,道號“無恙”。

還有一個私底下有個“大話秀才”綽號的老人,化名常幼,見着了那位跨過門檻的歲除宮宮主,也毫無畏縮神色。

最後一位是魂魄不全的鬼仙,姓楊,卻早已脫離了師門和家族,在歲除宮閉關多年,這是他第一次離開道場。

吳霜降率先盤腿而坐,微笑道:“都別客氣。”

鸛雀樓外,雲水悠悠,與君同愁。

鸛雀樓內,兵家豪傑,誰堪共坐。

有些人,好像只存在於書中。

然後某些人,就好像從書中走出來了。

而這本書,名爲武廟。

————

浩然天下,桐葉洲,鎮妖樓。

樓外山水神靈共同敬香的天地異象,漸漸消散。

其中一炷水香和一炷山香,分別來自書簡湖的老先生,擔任仿白玉京的閽者,與純陽道人呂喦。

“既然對那幾個師兄留給你的那些功德,有了個決斷,但是我還得提醒你一句。”

至聖先師微笑打趣道:“功德散盡,出乎私心,是沒有任何回報的,可別心存僥倖啊。”

陳平安點點頭。

二話不說,陳平安祭出那把不屬於本命飛劍的“小酆都”,“有勞至聖先師幫忙打開禁制。”

至聖先師也不覺得意外,一個連繡虎都沒能搗爛道心的年輕人,腦子靈光,不奇怪。

只是沒有急於出手,至聖先師沒來由笑問道:“一個修道之人,至今還沒個道號,不像話吧?”

陳平安難得有笑容尷尬的時候,總不能在至聖先師這邊,說自己取名一事極其擅長、只因爲候選道號一籮筐,反而因爲實在太多而不知如何取捨吧?

至聖先師又問道:“將來去了青冥天下,化名想好了?”

陳平安愣了愣,搖搖頭,“還沒想過此事。”

要說化名,還真不少,北俱蘆洲的陳好人,桐葉洲的曹沫,五彩天下的竇乂。至於青冥天下那邊,有了!

只是至聖先師卻微笑道:“自己知道就好,不用跟我說了,免得泄露天機。”

隨後至聖先師才伸出手,雙指捻住那把飛劍,根本無需讓青同打開鎮妖樓禁制,只是將那把飛劍輕輕往鎮妖樓外一丟,便化做一條纖細流螢,瞬間遠去千萬裡,在夜幕中消逝不見。

驀然間,如無數星辰漸漸墜落人間荒野,燈火輝煌,在大地之上,依次亮起,漸漸稠密,彷彿有那百千萬億,熠耀往來,不可計數。在那破敗城池,在那荒郊野嶺,若熒光點點,恍惚如有一燈獨行者,有好似結伴並攜雙燈者,俱是那死無葬身之所、只能在 徘徊不去的孤魂野鬼,有那燈火攢簇密集之地,是那桐葉洲破碎山河,無人收廢帳,歸馬識殘旗,大大小小的戰場遺址,在那連綿不絕的破敗城池內,是復國後猶然來不及做那水陸法會,無法被祭奠的亡魂,但是陰靈匯聚不散,執念深重,死後依舊希冀着庇護一方山水的各路英靈,披掛破敗甲冑,燈火匯聚,涓流雖寡浸成江河,爝火雖微能燎野。處處燈火倏合倏分,好似路上行人,終要各奔東西,在那衆多官府衙門、私家書院,好似響起書聲琅琅,如挑燈夜讀,有依稀燈火若渡江者,或迎風疾行,或踟躕不前,回首望去,有那市井鄉野,光亮寥寥,若寒窗𦶟燈熒熒然,有那燈火在道上相遇,駐足不前如逢舊人。有那太平山,扶乩宗,玉芝崗等宗門覆滅之地,好似有燈火,彷彿修士紛紛御風而起,在漆黑夜幕中帶起了一陣陣的流螢光彩,一洲各地,皆有燈火等高,好似夫婦,生生死死,皆不願離別,又有那些高低差距,幾乎,是那些大人牽着自家孩子的手,好像父母在低頭安慰那些孩子們,不怕不怕,爹孃就在身邊呢……

至聖先師轉頭望向身邊的青衫客。

之前一直默然遠眺的年輕人,等到他看到最後這一幕景象時,便一下子淚眼朦朧,嘴脣顫抖,使勁皺着臉。

至聖先師安安靜靜等着身邊的年輕人,一點一點收拾情緒。

年輕人轉過頭,數次深呼吸,再轉回頭,與至聖先師默然作揖致謝。

老人側過身,拱手還禮。

看時辰,馬上就要新的一年了。

於是等到陳平安直腰起身,才發現自己已經不在桐葉洲鎮妖樓。

而是重返大嶽穗山之巔。

傳聞上古時代,穗山曾經設置有一座節氣院,其中架有報春鼓,敲響此鼓,便是爲浩然天下辭舊迎新,爲人間報春來。

但是不知爲何,穗山已經太多年不曾有人敲鼓迎春了。

置身於節氣院高臺上的陳平安,怔怔看着那架巨大的報春鼓,深呼吸一口氣。

陳平安開始擂鼓。

敲響報春鼓,天下共迎春。

(本章完)

430.第430章 人間且慢行391.第391章 高明之家,法刀道士1141.第1141章 又與誰問梅花消息519.第519章 水落石出的書簡湖(下)41.第41章 練拳410.第410章 有些故事不用知道96.第96章 山水有神怪64.第64章 三陳1022.第1022章 未來1036.第1036章 如此問劍73.第73章 木人983.第983章 年輕人們1072.第1072章 白玉京,師兄弟951.第951章 夜遊京城412.第412章 我要再想一想1163.第1163章 醉裡挑燈看劍274.第274章 一枕黃粱劍氣長850.第850章 真無敵367.第367章 劍靈往北,左右往南352.第352章 明年十一686.第686章 老秀才居中坐500.第500章 驅馬上丘壠(中)299.第299章 拳不停862.第862章 轉益多師是吾師90.第90章 大雨滂沱81.第81章 國師87.第87章 小夫子505.第505章 有道理,很有道理1101.第1101章 相親相愛師兄弟351.第351章 白猿拖刀,君子一言1044.第1044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上)1019.第1019章 今宵爽快154.第154章 老先生坐而論道464.第464章 天亮了712.第712章 世間人人心獨坐496.第496章 一邊聊天,一邊殺人132.第132章 學生崔瀺416.第416章 人間最得意1076.第1076章 文聖一脈21.第21章 捕蛇鷹504.第504章 先生的劍在何方(下)693.第693章 喝盡人間腌臢事474.第474章 又一年下雪時(下)9.第9章 天雨雖寬12.第12章 小巷399.第399章 天底下最不怕之事1064.第1064章 倚天萬里須長劍161.第161章 山水終有一別620.第620章 擊掌1227.第1227章 古怪山巔神與異784.第784章 今天明天后天81.第81章 國師1193.第1193章 碧波萬頃客眼青249.第249章 神仙買賣,後會有期352.第352章 明年十一342.第342章 河上金橋174.第174章 今年大雪有大雪793.第793章 試試看517.第517章 水落石出的書簡湖(上)68.第68章 天下有春1044.第1044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上)521.第521章 入山登樓見故人(上)1021.第1021章 十二高位724.第724章 月色洗劍爲斫賊1032.第1032章 閽者106.第106章 魚龍混雜732.第732章 煉劍(一)403.第403章 在書院1015.第1015章 青萍劍宗1173.第1173章 陳清都劍術一般206.第206章 月兒圓月兒彎1070.第1070章 棋高無輸738.第738章 算賬整座天下(二)786.第786章 天寒加衣(一)188.第188章 大規大矩和雞毛蒜皮878.第878章 選址1068.第1068章 何謂算計427.第427章 我們見過的476.第476章 大雪兆豐年1048.第1048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五)220.第220章 山水印709.第709章 年紀輕輕二掌櫃31.第31章 敲山1173.第1173章 陳清都劍術一般1234.第1234章 純粹劍修們547.第547章 江清月近人(上)1167.第1167章 頭頂三尺有誰981.第981章 摧城1195.第1195章 隔岸觀大火燎原673.第673章 落魄山祖師堂858.第858章 逢雪宿芙蓉山1135.第1135章 斜陽落山萬紫青155.第155章 相談甚歡948.第948章 神人在天,劍光直落428.第428章 江湖夜雨49.第49章 碎瓷111.第111章 斗笠116.第116章 人間有個老秀才(中)893.第893章 算計143.第143章 百怪(下)
430.第430章 人間且慢行391.第391章 高明之家,法刀道士1141.第1141章 又與誰問梅花消息519.第519章 水落石出的書簡湖(下)41.第41章 練拳410.第410章 有些故事不用知道96.第96章 山水有神怪64.第64章 三陳1022.第1022章 未來1036.第1036章 如此問劍73.第73章 木人983.第983章 年輕人們1072.第1072章 白玉京,師兄弟951.第951章 夜遊京城412.第412章 我要再想一想1163.第1163章 醉裡挑燈看劍274.第274章 一枕黃粱劍氣長850.第850章 真無敵367.第367章 劍靈往北,左右往南352.第352章 明年十一686.第686章 老秀才居中坐500.第500章 驅馬上丘壠(中)299.第299章 拳不停862.第862章 轉益多師是吾師90.第90章 大雨滂沱81.第81章 國師87.第87章 小夫子505.第505章 有道理,很有道理1101.第1101章 相親相愛師兄弟351.第351章 白猿拖刀,君子一言1044.第1044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上)1019.第1019章 今宵爽快154.第154章 老先生坐而論道464.第464章 天亮了712.第712章 世間人人心獨坐496.第496章 一邊聊天,一邊殺人132.第132章 學生崔瀺416.第416章 人間最得意1076.第1076章 文聖一脈21.第21章 捕蛇鷹504.第504章 先生的劍在何方(下)693.第693章 喝盡人間腌臢事474.第474章 又一年下雪時(下)9.第9章 天雨雖寬12.第12章 小巷399.第399章 天底下最不怕之事1064.第1064章 倚天萬里須長劍161.第161章 山水終有一別620.第620章 擊掌1227.第1227章 古怪山巔神與異784.第784章 今天明天后天81.第81章 國師1193.第1193章 碧波萬頃客眼青249.第249章 神仙買賣,後會有期352.第352章 明年十一342.第342章 河上金橋174.第174章 今年大雪有大雪793.第793章 試試看517.第517章 水落石出的書簡湖(上)68.第68章 天下有春1044.第1044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上)521.第521章 入山登樓見故人(上)1021.第1021章 十二高位724.第724章 月色洗劍爲斫賊1032.第1032章 閽者106.第106章 魚龍混雜732.第732章 煉劍(一)403.第403章 在書院1015.第1015章 青萍劍宗1173.第1173章 陳清都劍術一般206.第206章 月兒圓月兒彎1070.第1070章 棋高無輸738.第738章 算賬整座天下(二)786.第786章 天寒加衣(一)188.第188章 大規大矩和雞毛蒜皮878.第878章 選址1068.第1068章 何謂算計427.第427章 我們見過的476.第476章 大雪兆豐年1048.第1048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五)220.第220章 山水印709.第709章 年紀輕輕二掌櫃31.第31章 敲山1173.第1173章 陳清都劍術一般1234.第1234章 純粹劍修們547.第547章 江清月近人(上)1167.第1167章 頭頂三尺有誰981.第981章 摧城1195.第1195章 隔岸觀大火燎原673.第673章 落魄山祖師堂858.第858章 逢雪宿芙蓉山1135.第1135章 斜陽落山萬紫青155.第155章 相談甚歡948.第948章 神人在天,劍光直落428.第428章 江湖夜雨49.第49章 碎瓷111.第111章 斗笠116.第116章 人間有個老秀才(中)893.第893章 算計143.第143章 百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