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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我病了。

一連三天,我都是昏昏沉沉的,我腦海裡一直浮着何飛飛的影子,不論是醒着,或是睡夢中,我都看到何飛飛,用一對燃燒着的眸子瞪着我,用一雙冰冷的手抓緊了我,哀懇地喊:

“藍採!你救救我吧!我要死了!你救救我!”

哦!何飛飛,何飛飛,何飛飛!我叫着,喊着,哭着,何飛飛!何飛飛!何飛飛!我哭得喘不過氣來,掙扎着要擡起身子來,於是,有一雙溫暖的手按倒了我,一個細緻的、輕柔的,而又焦慮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

“藍採,別動,好好地躺着,你在發燒呢!”

那是媽媽,我張開眼睛,一把抓住了媽媽的手,我喘息地,哭喊着說:

“媽媽!你知道我做了些什麼?我殺了何飛飛了!媽媽!”我尖聲地狂叫着,“我殺了何飛飛了!我殺死了她!我殺死了她!你知道嗎?媽媽!媽媽!媽媽!”

“噢,藍採,別哭,別哭,別哭!”媽媽拍撫着我,用冷毛巾壓在我的額上,不斷地拭去我臉上的汗。“那不是你的錯,藍採,那不是你的錯!”

“是我的錯!是我的!是我的!”我大喊着,死命地扯住媽媽的衣服,“我拒絕幫助她!我讓她心碎地跑開,又阻止柯夢南去追她!我害死她了!我殺死她了!媽媽!是我的錯呀!媽媽!媽媽!”

我周身淌着汗,汗溼透了我的衣服、被單和枕套。我不停地哭喊着,哭喊着,哭喊着……但是,我再也喊不回何飛飛了!那個天真可人的女孩子!那個時時刻刻把歡樂播散給大家的女孩子!噢!何飛飛!何飛飛!何飛飛!我每呼喚一聲,這名字就像一把刀一樣從我心臟划過去。於是,我忽然停止了哭喊,像彈簧一般從牀上坐起來,拉住媽媽的手說:

“媽媽,我在做噩夢嗎?根本沒有福隆啦,露營啦,游泳啦這些事,是不是?何飛飛還好好的,是不是?媽媽,是不是?是不是?”

媽媽用悲哀的眼光看着我,我搖撼着她,大喊:

“是不是?是不是?媽媽!你告訴我!何飛飛在哪兒?何飛飛在哪兒?”

媽媽拭去了眼中的淚水,用手抱着我,一迭連聲地說:

“孩子,孩子,孩子,我的孩子!”

於是,我大哭,哭倒在媽媽的懷裡,媽媽也哭,我們哭成了一團。可是,我們哭不醒何飛飛,哭不回何飛飛。

三天後,我的燒退了,人也清醒了,只是軟弱、無力,而滿懷悲痛。我已經無法記憶我是怎麼被送回家的,也無法記憶何飛飛是怎樣被運回臺北的。我最後的印象,就是沙灘上的一幕,何飛飛穿着火紅的游泳衣,一動也不動地躺在那兒。

對我而言,這三天的日子,比三百個世紀還長久。奇怪的是,三天中,柯夢南一次也沒有來看過我,我也幾乎沒有想到過他。我瞭解,他現在的心情一定比我更復雜,更慘痛。或者,他還會有些怨我,恨我。我是該被怨的、被恨的,經過了這件事,我知道,我跟柯夢南之間,一切都不同了,不單純了,也不美了。但是,我沒有多餘的精力來思索我和柯夢南的關係,我全部思想都還停留在何飛飛身上。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幻想整個的事件只是個夢,徒勞地渴求着醒來,醒來,醒來……醒來後一睜開眼睛,能看到何飛飛就在我面前,咧着嘴大笑着說:

“哎唷,真骨稽!真骨稽得要死掉了!我是

逗你玩的呢!冤你的呢!”

如果她並沒有淹死,如果整個只是她開的玩笑,我決不會和她生氣,我會抱住她,親她,吻她。只要……只要……只要這不是真的!

第四天,懷冰來了,坐在我的牀邊,我們相對無言,接着,兩人就抱頭痛哭了起來。她一邊哭,一邊幫我擦着眼淚,一邊說:

“藍採,你決不可以爲這件事情怪你自己,決不可以太傷心!”

“是我殺了她!懷冰,是我殺了她!”我哭着說,固執地說。“你不知道,是我殺了她!她來向我求救,你猜我怎麼回答她?我說:‘你要我怎麼幫助你?愛情又不是禮物!’噢,懷冰,我殺了她了!她是安心去死的,我知道!”

“不,不,不是這樣的,”懷冰也哭着,緊攬住我說,“你聽我說,藍採,你不可以這樣想!出事的時候我也在,她是腿抽筋了,我聽到她喊哎唷,也聽到她呼救,可是那時候大家距離她都太遠,她一向就是任性的,你知道,我們拼命游過去,她已經淌到警戒線外面去了,她還冒起來過兩次,等無事忙抓住她的時候,已經晚了。總之,藍採,這一切都是意外,你決不可以那樣想,你懂嗎?”

“是我殺她的!”我說,“怎麼講都是我殺她的!我曾經阻止柯夢南去追她,假若柯夢南追到了她,一切就不會發生了!”

“你怎麼知道呢?藍採?”懷冰說,“說不定追到之後,悲劇發生得更大,你怎麼知道呢?藍採,別自責了,說起來,我也要負責任,假若我不發起這一趟旅行,噢,藍採!”她掩住臉,泣不成聲。“假如我們能預卜未來的不幸就好了!假如我們能阻止人生的悲劇……噢,藍採,我們是人,不是神哪!”

我們相對痛哭,哭得無法說話,媽媽也在一邊陪着我們流淚。哭了好久好久之後,我問:

“何飛飛呢?葬了嗎?”

“沒有,明天開弔,開弔之後就下葬。”

“明天?”我咬咬嘴脣,“我要去!”

“你別去吧!”懷冰說,“你還在生病!你會受不了的,別去了,藍採!”

“我要去!我一定要去!”我堅定地說,“明天幾點鐘?”

“早上九點。”

我沉吟了一會兒,輕輕地問:

“她的父母說過什麼?”

“兩位老人家,噢!”懷冰又哭了。“他們不會說話了,他們呆了,傻了,何飛飛是他們的獨生女兒,好不容易巴望着讀大學畢業……噢!藍採!”

我們又痛哭不止,手握着手,我們哭得肝腸寸斷。啊,何飛飛!何飛飛!何飛飛!我們的何飛飛!

人怎麼會死呢?我一直想不明白。一個活生生的、能哭、能笑、能說、能鬧的人,怎麼會在一剎那間就從世間消失?怎麼會呢?怎麼可能呢?當我站在何飛飛的靈前,注視着她那巨幅的遺容,我這種感覺就更重了。她那張照片還是那麼“骨稽”,笑得好美好美,露着一口整齊的白牙齒,眉飛色舞的。她是那樣富有活力,是那樣一個生命力強而旺的人,她怎會死去?她怎能死去?

我們整個圈圈裡的人都到了,默默地站在何飛飛的靈柩之前,這是我們最悽慘的一次聚會,沒有一點笑聲,沒有一點喧鬧,大家都哭得眼睛紅紅的,而仍然抑制不住唏噓和嗚咽。柯夢南呆呆地站在那兒,像一座塑像,他蒼白憔悴得找不出絲毫往日的風采。我和他幾乎沒有交談,除了

當我剛走進靈房,他曾迎過來,低低地喊了一聲:

“藍採!”

我望着他,徒勞地嚅動着嘴脣,卻說不出一句話來,他也立即轉開了頭,因爲眼淚已經充塞在他的眼眶裡了。我們沒有再說什麼,就一直走到何飛飛的遺容前面,我行不完禮,已經泣不成聲。懷冰走上來,把我扶了下去,我嘴裡還喃喃地、不停地自語着說:

“這是假的,這是夢,我馬上會醒過來的!”

但是我沒醒過來,我一直在夢中,在這個醒不了的噩夢之中!

何飛飛的父母親都沒有在靈前答禮,想必他們都已經太哀痛了,哀痛得無法出來面對我們了。在靈前答禮的是他們的親屬。直到弔祭將完畢的時候,何飛飛的母親才走出來。她沒有淚,沒有表情,像個喪失了思想能力和一切意志的人,蒼老、疲倦,而麻木。她手裡捧着一沓厚厚的本子,一直走向我們,用平平板板的聲音說:

“你們之中,誰是柯夢南?”

柯夢南一驚,本能地迎了上去,說:

“是我,伯母。”

何老太太擡起乾枯而無神的眼睛來,打量着柯夢南,然後,她安安靜靜地說:

“你殺了我的女兒了!柯夢南。”她把懷裡的本子遞到柯夢南手裡,再說:“這是她生前的日記,我留着它也沒有用了,幾年來,這些本子裡都幾乎只有你一個人的名字,我把它送給你,拿去吧!”她搖搖頭,深深地望着柯夢南,重複地說:“你殺了她了,我知道她是怎麼死的,你殺了她了!”

柯夢南捧着那些本子,定定地站在那兒,沒有一個字可以形容他那時臉上的表情,他的面色死灰,嘴脣蒼白,眼光驚痛而絕望。那位哀傷過度的老太太不再說話,也不再看我們,就掉轉頭走到後面去了。柯夢南仍然站在那兒,頭上冒着汗珠,嘴脣顫抖,面色如死。

穀風走上前去,輕輕地拍撫着他的背脊,安慰地說:

“別在意,柯夢南,老太太是太傷心了!”

柯夢南一語不發地掉過頭來,捧着那些日記本向門口走去,他經過我的身邊,站住了,他用哀痛欲絕的眼光望着我,低低地說:

“我們做了些什麼?藍採?”

我咬住了嘴脣,不由自主地閉上眼睛,等我再睜開眼睛的時候,柯夢南已經走到門口了,我下意識地追到了門口,抓住門框,我惶然無主地問:

“你——要到哪裡去?”

他回過頭來看着我,他的眼光突然變得那麼陌生了。

“我——要去看一個人。”

“誰?”

“我父親。”他脣角牽動着,忽然悽苦地微笑了起來,“我該去看看他了。”

他轉身要走,我忍不住地喊:

“柯夢南!”

他再度站住,我們相對注視,好半天,他才輕輕地說:

“藍採,你知道,從今之後,對於我——”他停頓了一下,眼光茫然悽惻,“——生活裡是無夢也無歌了,你懂嗎?藍採?”

我凝視着他,感到五臟六腑都被搗碎了。我懂嗎?我當然懂。從今後,生活裡是無夢也無歌了,豈止是他?我更是無夢也無歌了。

我沒有再說話,只對他點了點頭。

他走了,捧着那沓日記本,捧着一顆少女的心。

他走了。

何飛飛在當天下午,被葬在碧潭之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