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紗簾之後的青衣人抱琴緩緩步出,那少年一口酒菜噎在嘴裡險險嗆住自己。
與此同時,臺下衆酒客齊齊發出嘆息,原來這輕紗之後步出的,乃是一個鬍子邋遢披頭散髮的落拓青年。衆人本以爲臺上輕紗之後乃是一翩翩絕世之佳人,怎料一曲終了,卻給人如此一個“驚喜”。
少年凝目望去,這青年乍看之下只是一個落魄窮酸的琴師而已,一頭墨黑長髮並不綰起,直接披散於肩上,臉上更有青青胡茬,一身青衣洗得半舊,下襬處甚至有個不小的補丁。但那雙眼,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閃着亮光,一種深深內斂的氣質卻不自禁地從他身上流露出來,雖然被頭髮遮擋的五官讓人看不甚清楚,但這青年琴師的周身卻隱隱漾出旁人無法比擬的高貴氣質。
那青年卻確似乎並未聽見堂內衆酒客或驚詫或嘆息或鄙夷之聲,只管抱着琴向掌櫃討酒。掌櫃的擡頭瞥眼琴師,慢條斯理的從櫃檯下摸出小小一甕酒,那青年臉上卻顯現出貪饞之色,急急搶過小酒甕,便欲向外走去。不料斜剌裡一個華服惡少帶着數名家丁攔在琴師身前,爲首的惡少伸手去推琴師,口中叫着:“老子以爲彈琴的是什麼絕世美人,沒想到卻是個窮酸漢!”惡少這一推,將那青衣琴師推了個踉蹌,手中小酒甕也跌到地上摔碎,一時間酒味飄出,懂酒之人一聞便知,這酒甕裡的酒實在是摻了水的下下之品。
華服惡少指着地上酒漿哈哈大笑,“你這等低劣伶人也就配喝這樣的濁酒!”
青衣琴師卻不動怒,只是起身拍拍袍子,低頭欲繞過衆人。惡少一把攔住他,伸手拿起自己桌上一壺酒水,尋釁道:“只要你聞得出這是什麼酒,本少就將這一壺賞你!”
琴師懶懶擡眼看他,說道:“可當真?”惡少得意點頭,“那是自然!”環顧大堂內其他客人,大有“老子財大氣粗”之得意。
惡少說罷將酒壺蓋揭開,琴師微微側頭去嗅,只一下便道:“點絳脣。”
點絳脣,南疆名酒。傳言數百年前曾有苗地女子爲情郎採集春日盛開的桃花瓣而釀出此酒,酒液清澄卻呈紅色,似女子脣上胭脂,因此得名。
那惡少本想羞辱琴師,不料琴師立刻猜對酒名,他面上委實掛不住,連忙耍無賴道:“胡說!這酒明明只是普通女兒紅!你這下等窮酸,如何能辨別這是何酒!”
那琴師夾手拿過酒壺,攏在寬大袍袖之中,懶散反問:“紈絝草包,便懂得品酒了麼?”說罷自顧自走出珍饈樓。一直旁觀在側的俊俏少年聞言低低笑了出來。惡少張着嘴呆了一呆,才反應過來自己被琴師戲弄,連忙招呼狗腿家丁追出門去。少年對這琴師甚感興趣,連忙在桌上拋下碎銀,拔腿跟了出去。
出得珍饈樓,已經不見琴師與惡少家丁身影,雪花紛紛揚揚灑下,遮人視線。少年連忙沿街尋覓,某處暗巷裡隱隱傳來毆鬥之聲,少年連忙尋過去,卻見巷子中只剩琴師一人,將身子蜷成一團委頓於地上。原本背在背上的琴也摔爛於雪地之上。少年連忙走近蹲下,只見那琴師一臉髒污,本就已髒舊的青袍上更有數個腳印。
“喂喂!你還好嗎?”少年伸手扶着琴師搖搖晃晃站起身來,從袖中掏出一塊手帕,想替他擦去臉上髒污。琴師卻側頭避過,順手將少年推開,怒聲道:“誰要你來多管閒事!”少年怔愣,見那琴師已經扭頭走遠,連忙追上去,喊道:“敢問先生可否教授我琴藝?”
青衣琴師不理會少年,自顧自向前走。少年又追上幾步,道:“我家中有珍藏多年的佳釀,如果先生願意教授我琴藝,所有酒釀隨您取用!”
琴師聞言停下腳步,回頭問道:“你家可有能讓人飲後忘卻塵世煩擾的酒麼?”不待少年回答,又從袖中取出之前從惡少處得來的“點絳脣”,琴師仰頭灌了口酒,復又自顧自行去。
少年伸手從囊中摸出一塊白玉打磨的玉牌,揚手向琴師擲去,揚聲道:“先生如果想通,就憑這玉牌尋我便是!”琴師頭也不回,卻伸手精準接住玉牌,大笑道:“若我無錢換酒,這玩意兒也夠我喝個痛快了!”說罷又大口灌酒,曼聲歌道:“人去也,只求圖一醉臥長街!怎可知,烈酒不能暖風雪!誰人拂劍向月邀……百年霜,可曾凋朱顏……哈哈凋朱顏吶……”
歌聲中帶着分明的淒涼悲愴,卻又有掩飾不住的諷刺譏嘲之意,令人聞之胸中頓生塊壘。少年心中一陣莫名悲慟,望見風雪中琴師一身青衣漸行漸遠。於是也轉身,向另一方向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