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江春入舊年

白日裡醉紅院沒生意。

門房又喝了酒,懶洋洋暈乎乎的靠在門邊剔牙,無聊得緊。

突然眼前一亮,原來是個灰色的影子走了過來。那個灰色的影子便是小七,前幾日天天的來這守着,門房已認得他了。

“喲,這不是那個小哥兒,怎麼,又想來見寒江公子啊?”門房湊過來,一身酒氣。

“這位大哥,還請通融一二。”小七把一塊碎銀塞進門房手裡。

小七仰望着蘇寒江長大,對他感情極深,亦師亦友亦父亦兄,若不知該怎麼辦,第一個想的自然是來問寒江公子。

那門房掌心一捏,迅速的把錢收了起來,才說:“你來晚啦,寒江公子贖身走啦!”

“走了?他去了哪裡,你知道麼?”小七一時爲他高興,一時又因見不得他難過。

“小哥兒說的什麼笑話!你見過哪個妓子從良,還巴巴告訴旁人往哪兒去了的麼?自然是走得遠遠的,恨不得沒一個人認識才好哩!我說這些妓女小倌的啊……”

原來是這樣。

小七想起裘房玉也說過:“他們那種人,既然出來了自然是走得越遠越好,誰還會呆在原處叫人認出來?”

大概自己是沒醒悟這點,纔會屢屢被趕。興許是該到其他地方去,離長安遠遠的,便再沒人知道他的出身。小七想着,面色有些慼慼然,早走了神,門房說其他話一句也沒聽進去。

而這門房似乎覺得他不仔細聽自己說話,便很沒面子

“喂!我說小哥兒!你不想知道是誰贖的麼?”

小七驚訝道:“難道不是他自己麼?”連房月都能自己贖身,沒道理他的寒江公子反而不能。

“你以爲妓子贖身那麼容易?哈哈哈,跟你說了也不信,是那狐媚子房月將他贖走的!房月知道罷,坊裡誰不知道這狐媚子,那可是個能鬧騰的主兒!初十那天,他把這醉紅院鬧得可真叫天翻地覆,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把戲都耍全了,嘖嘖,真是比個潑婦還能鬧騰。

柳媽媽最後狠下心才放了這棵搖錢樹出去,也沒少拿贖身錢。說起房月那狐媚子,可也真是棵搖錢樹啊,就是我們這些門房護院的,都得過不少他恩客的賞錢。

可沒沒想到這房月後腳剛踏出院門,前腳又跨了進來!你道他幹什麼?他說他如今不是醉紅院的人了,自然可以贖寒江公子!”

門房喝了酒,話說得得重複羅嗦,小七聽得腦袋隱隱做痛,寒江公子竟是被房月贖出!這絕對不可能!

他的寒江公子多高的心氣,是有大好的錦繡前程的,怎麼會願意讓別人贖身?賣身契捏在別人手裡,和在院裡有何區別?更何況是這個房月?!

轉念又想,許是寒江託他幫忙的?像自己當年找恩客幫忙一樣。不過就算如此,小七還是不能接受寒江找的是那個房月,一直把他們當仇人般挖苦陷害的房月。

“你是沒看到寒江公子那表情,咱們那柳媽媽更是,嘿嘿?乾脆氣得暈了過去!說起來,這兩人可是長年的死對頭,這下寒江恐怕有得苦吃了!”

小七不想再聽門房絮叨,只問他最想知道的:“門房大哥,真不知他們去了哪兒麼?”

那門房像沒聽到他問的,繼續說他看到的鬧劇。小七見他說不出個所以然,只得鬱郁走了。

走出去好幾丈,那門房的還在絮絮叨叨的說着醉話。

“嘖嘖,那天可真是熱鬧得很吶!不過說來房月也是倒黴,可是化了四千多白銀啊!第二天,有人把這院兒買了下來,讓想走的走想留的留!他若是再等個一天……嘿嘿,若是那狐媚子知道了,不知道會氣成什樣子!”

走了半日,覺得腹中飢渴,便摸出幾枚銅錢,坐在了元宵攤上。還是那個買面的老人家那裡。

小七麻木的吃着元宵,沒覺出一分甜來。

不是富貴人家,有錢能使鬼推磨;並無一絲權勢,能堵住悠悠之口;身世也不清白,恐怕連願意嫁給他的女子也不會有,這輩子只落得孤獨終老。

看來真是唯有到一個沒識得他的地方去,否則別說娶親生子,連立身安命都成問題。等到了那地方,趁年輕多做些活賺些錢,寒江公子也不用贖金了,便可早早的到鄉里去蓋間房……若能找到寒江公子,哪怕再見上一面,也是好的。

不過這地方,到底是在哪兒呢?要是真如書裡寫的,有那麼個桃花源,大家都安安心心的住在裡面,就太好了。

芳草鮮美,落英繽紛,可惜,再沒人找得那路了。

想着想着,又神遊天外去了。

這時忽然聽得旁邊有人說道:“洛陽繁華不輸京城,卻總有些有無之差。這趟貨,小弟自然是往那兒去了。”

洛陽,確實是個好去處,需得繁華,才賺得到那筆錢。與長安距離也合適,不遠,自己身上的銀錢用作盤纏足夠;亦不近,再不用時常擔心有人認得自己,就算有長安的商賈遊人,也是少數。

若有車馬,半月足矣。可惜小七既不會騎馬,也沒錢買車。是以替換的鞋子是必定要準備的,腳上這雙布鞋用不了多久便會磨破。

小七打定主意,便去買了一包饅頭一雙皮底的新鞋,統統裹進包袱,然後跟着人羣出了城,徒步往洛陽行去了。

此去路途雖不說千山萬水,光靠一雙腿腳也算得遙遠。

黃塵古道,有驛路官道也會有崎嶇山路。

小七緩緩的順着大路走,爬上一個高處時,回首遙望生活了十幾年的長安城,竟有些許留念。

高大的城門屹立在紅塵紫陌之中。

千百年,這座城池經歷過繁華也經歷過破敗,戰時無數兵士的鮮血染在它身上,饑荒無數百姓的屍骨倒在它腳邊。它依舊巍峨肅然,毫無感情的看着世事,看着百姓如螻蟻般生存死亡。

小七沒有怪誰,也沒有恨誰。相反,他很慶幸,慶幸在這裡遇到過這麼多對自己好的人。

寒江公子也好,劉小山、路小三也好,都是如此。

大概這長安,小七唯一留念的便是他們。

必須要走。小七看了看自己的胳膊腿,比一年前有力多了,一定能走到洛陽,將人生重新來過。於是他轉身,把驛路黃土塵踩出淺淺的腳印,將長安城留在了身後。

走了不知道多久,天邊起來一團黑濛濛的雲層,天漸漸暗了。

那團黑濛濛的雲很快變成了小雪花,稀稀落落的飄了起來。

頭次出遠門的小七不知休息,總想多走一里,再走一里,哪怕磨得腳底發痛,也想早日到洛陽去。結果錯過了驛站,也錯過了村落。

等眼見下起雪忙着想找地方歇腳時就麻煩了,當他找到路邊一個破敗的城隍廟時,已經頗爲狼狽了。

門是虛掩着的,小七輕輕一推,很容易就進去了。天色已黑,廟頂瓦片還比較齊全,只有少許地方漏點雪花下來,是以已不能看得十分清楚。

這城隍廟鼎勝之時,每到初一十五都有人施捨,元宵清明城隍壽誕更有錢米衣藥等分發。今日雖是元宵節,可惜小七來的不是時候,它的繁華早已褪盡了。

廟很小,並沒有判官十殿閻王等輔神,只有正中間一座泥金的城隍菩薩像,旁邊是尺來高的牛頭馬面黑白無常。泥金的神像已掉了金,露出裡面泥土的本色來,全身上下掛滿蛛網。地上到處是雜亂的乾草,中間有燒過火的黑灰痕跡,看來不久前也有人在這裡宿過。

廟雖破敗,但神像前的供桌因爲百姓的敬畏而無人敢搬走,垂下的黃布破舊得褪了色,也沒人撿了去做衣裳,甚至香爐都還好好的擺在桌上。

小七朝菩薩拜了三拜,又拾起地上樹枝,將神像身上的蛛網掃了。隨後纔給自己收拾了一個角落,把散亂的乾草積攏來鋪下。

冬天的地面冷得像冰,薄薄的甚至還有些黴潤的乾草根本不能禦寒。小七輾轉反側,久久不能入睡,只好將乾淨的衣物都拿來墊在地上裹在身上,才迷迷糊糊的睡過去了。小七決定到下個城鎮要買上一副火鐮火石。

漸漸的竟做起夢來。除了當年在醉紅院,**前那段時間,小七已多年沒做過夢了。

夢裡出現的是城隍菩薩,鎦金冠文官袍,手持白玉板,泥金斑駁的面上似乎在笑,背後卻是黑漆漆陰森鬼域,慘瑩瑩黯淡鬼火。

小七在夢裡亦嚇出一身冷汗。曾聽院裡小倌說過,他們這種人死後都是要下十八層地獄,受腰斬之刑的。難道城隍菩薩這便是要來取他魂魄下去了?

半夜裡,一聲驚雷乍響,將小七從不安穩的夢裡驚醒。

寒風從土牆瓦縫鑽進廟,小七雙臂緊抱身體,冷得發抖。

不知何時小雪花竟變作了鵝毛大雪,伴着雷鳴和寒風,在瓦片上落出刷刷的輕響。寒風將雪花吹進廟裡,遍地飛舞,愈發的冷了。

閃電劃破長空,卻照不進黑漆漆的廟內,小七什麼也看不見,只能靠耳朵知道周圍發生了什麼,不由得又產生了上次被塞在牀底的恐懼。

冬雷陣陣,乃是不祥之兆,下雪打雷,更是聞所未聞。許是有人犯了天怒,老天要來劈他。這人··難道是我?!

小七想起剛纔的夢,心內猛然一悸,趕忙抱住腿埋下頭蜷成一團,瑟瑟發抖,等着上天的暴怒過去。

一道響雷打過,便是一陣沉寂,小七在震得地面都顫抖起來的驚雷與詭異的沉寂交替中受着恐懼的折磨。

可怕的沉寂,連自己的心跳聲都覺得特別刺耳,生怕被誰聽見了,便知道他在何處。

沉寂裡忽然竄起一聲淒厲嘶鳴,緊接着是前蹄重重踏在地上,濺起水花的聲音。

有人撞開了廟門,跌跌撞撞的撲了進來,閃電在他身後打過,看不見面孔。一聲雷聲後,又是死般的沉寂。

那人定定的立着,和這死寂一般靜止,卻是望着自己的方向!

是誰?!爲什麼看着這邊?廟裡這麼黑,他不可能看見自己纔對啊!

小七沒由來的害怕這個人,他也不知道爲什麼,也許那只是個因爲雨大進廟躲避的路人啊!但小七就是莫名奇妙的害怕,怕極了,不能再呆在這裡了!得趁他還沒發現趕緊躲起來!

主意打定,便趁那人關門之際,猛然往供桌下鑽去。桌沿垂着黃布,雖然破破爛爛,還在風裡搖來蕩去,好歹能作些許遮掩。

身後廟門猛的合上,砰然一響後還發出不堪重負的支嘎聲。

小七躲在桌下,聽見重重的腳步聲走了過來。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每近一步,他都覺得地面抖了一下,似乎比驚雷砸下時還抖得厲害。

那人一定也是要在此過夜,先拜拜城隍菩薩吧!城隍菩薩是懲惡賞善的,自己雖然出身下賤,但從未作惡,剛纔的雷不也沒打他身上嗎?所以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的……小七一邊發抖,一邊安慰自己。

“啊!啊!”

小七驚叫,那飄飄蕩蕩的破布猛然被掀開了!一隻強而有力的手臂抓住了小七,將他摁倒在地。

接下來的事情便如噩夢一般,小七很快感受到了來人的yu望,

這人力氣極大,小七根本無力反抗。恐懼之下只好不停的叫喊,希望能喚起這人的良知,或者奢望這大半夜的會路人聽到。

“放開!放開我!求求你別這樣!”

“畜牲!無恥!啊!!”

哀求,哀求不成便是謾罵,謾罵也不起作用,便只能絕望的哀嚎。壓制着小七那人像沒聽見似的,徑自施着獸行。

那是沒有一點溫存的,殘暴的,毫無感情的強暴。甚至比在醉紅院遭受的最殘忍的過往還令人髮指。就算那些恩客再怎麼粗暴,也不會傷他如此之重,他們只是普通人,而這人身懷武藝,使得一分的痛也能變做十分。

許久沒有接受外物的*早已裂開,空氣裡濃郁的鐵鏽和腥味讓小七噁心得想吐,如果能看見的話,必定是血肉模糊的悽慘模樣。

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了,眼淚也都流乾,施暴者似乎還沒有停下的跡象。

小七下身已經完全麻痹,口裡的話也開始含混不清,重複得最多的是那句:“我已不是小倌了,不是小倌了啊……”

這句話,他叫得悽慘無比,聲聲含淚,字字泣血。

小倌二字,像一道咒語,鎖了他半生。可如今他已不是了啊!爲什麼還會遇到這種事?爲什麼?

一夜,任憑他叫得嘶啞了嗓子,身上那人亦無絲毫憐憫,像地獄的惡鬼,如噬血的修羅。

迴應他的只有門外馬匹焦躁不安的低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