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空頹然在路邊的椅子上坐下,覺得這個世界真是亂了,怎麼能把人逼成這樣子!
冬天,風像刀子一般割着裸露的皮膚,成空的外衣早就擋不住狂刮的風,路邊的小樹吹得全往一邊倒,他癱在椅子上,椅子上有不少水漬他也沒有注意到。
不知坐了多久,全身都麻了軟了僵了他也保持着原來的姿勢,直到口袋裡手機不停響着他纔回過神,手機上顯示春水的名字,他一拍腦袋纔想起,春水和千奇還在市中心。
好好哄了她們,忙叫了一輛計程車就趕過去,還好是年初,出來的人不多,路上不堵,一向討厭的紅燈今天也出奇的配合沒有出現。
趕到那裡,就看到春水和千奇相互依偎着坐在麥當勞外面的椅子上,千奇估計是手冷,一直讓春水握着。成空輕輕一笑,兩雙冰手疊在一塊會是一種什麼樣的情形。
忙走過,摸了千奇一把,果然,手還是冰得要命,反手去捂春水的手,一樣。比他這個吹了半天冷風的人的手更可怕。
“買的東西呢?”成空問。
春水嘿嘿直笑,“沒有苦力我怎麼敢買,成空,先找個地方吃點東西吧,我餓壞了,下午再接着逛……”
千奇在成空懷裡昏昏欲睡,打了一輛車,把睡着了的千奇放到春水的手裡,“你還要去逛嗎?”
千奇睡得正香,小嘴撇撇,將頭埋得更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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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一至初十,人都很壓抑。
冷,家裡也沒什麼人氣,走在路上都是陰沉沉的感覺。
南方的大年,不似北方,熱熱鬧鬧,又有白雪紛紛,每個人都窩在家裡,補眠的補眠,聚堵的聚賭,就是沒有出門的。
偏偏天氣還不好,平日裡太陽一出,藍天白雲都看得真切,一到正月,天像受了許多委屈一樣,天天陰着,看人都像隔着一層霧,整個人心裡煩躁得不行。
初十的上午,春水看完了兩本雜誌,覺得無聊,拉開窗簾,外面還是陰雨綿綿,春水覺得周身都是溼氣,濡濡溼溼的讓人難受。
千奇寫了一會兒作業,盯着電視瞧了半刻鐘,上下眼皮不停打架,被春水遣回去睡了。
客廳裡只她一人。
無聊!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心裡總壓抑着什麼。這種感覺以前從來沒有過。成空和千奇和她相處都很好,只是這幾天,成空出奇的忙碌,每天一天亮就走了,不到晚上十點不進家門,進來也不見得多累,只是一看她就是半個小時,直到她忍無可忍,他才肯罷休。
第二天又是如此。
打電話給他,他就說有事,說不過兩句話就掛了。
如是幾次,脾氣再好,也會覺得難過,更何況莫春水的脾氣不能用好來形容。
她之所以忍這麼久,一來是愛他,再來是不想對自己太沒信心。
但心情,卻是無論如何也好不了的。
連做飯的心情也沒有,千奇揉着眼睛起牀,站在春水面前,只穿着一套棉睡衣,人還小,只到春水的大腿處,小臉圓圓的,睫毛很長,噘嘴的樣子很可愛。
春水真覺得心裡溫暖,但她還是沒有動,沒有拉他的手,也沒有問他餓不餓。
她不想說話。
她煩,並不是討厭,但她沒有意識到,很多時候,這兩者沒有差別,至少在有心人眼裡。
千奇撫着小肚子,叫餓,春水看着他,心裡還是覺得溫暖。
起身去做飯,卻發現冰箱裡沒菜了,牽了千奇的手,下樓吃飯。
春水極少在外面吃飯,以往她所工作的公司一般都有食堂,她又是不挑食的人,沒有什麼不能吃的,後來和程露一起住,基本上都是她操刀,有了場地就更不可能去外面吃了。春水是節儉的人,花一分錢都想着幾種可能性,小時候九分錢想着法兒湊成一角,再大些,手裡的十塊五十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亂拆的,湊到二百就存到銀行裡。
她一向這樣過,又是過年,吃飯的地方也少,所以帶着千奇走了半天,也沒找到一家可以吃飯的地方。
千奇卻是餓得不行了。
春水一咬牙,看到餐館就走了進去,進去以後才知道是朝鮮菜館,看着菜名她就發慌,把菜單遞到千奇面前,“想吃什麼自己點。”
那菜單上是有圖兒的,千奇看到漂亮的就點,一口氣點了七個菜,春水心思不在上面,根本沒有注意,等菜上上來,她才目瞪口呆,她身上不過二百多塊錢,本來想吃了飯,就算打的回去也夠了,哪省得千奇點的菜都是好幾十上百的。她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事,一時着慌起來。
還好帶着手機。
咬咬牙,還是給成空打了電話,成空此時正和傑克在一起,兩人也沒有聊什麼,一個喝茶,一個看材料。材料上都是莊麗這五年在美國的生活情況。
他請了美國最有名的情報社,材料很詳實。
可上面,並沒有他想要的東西。
接到春水的電話有些奇怪,這些日子他們幾乎像生活在一起幾十年的人一樣,彼此對着也只是一個眼神,連話也少說。
更沒想到,居然是這麼搞笑的事情。
他拿起外套,對傑克微微一笑,“傑克,我有事,先走了。”
“是令你高興的事嗎?”傑克放下茶,認真地問。
成空啊了一聲,“爲什麼這麼問?”
傑克比了比手指,“那天以後,我是說見過莊麗以後,你就沒有笑過了,今天你笑得很幸福,是你愛的人嗎?”
成空笑的弧度越發地大了,“你猜對了,傑克。”頓了頓,又道,“她在外面吃飯,沒帶夠錢,叫我去救場。”
傑克先是一怔,哈哈大笑起來,見成空還沒走,起身推了推他,“還不去!”
店裡,兩人坐得直直的。
春水看着窗外,看上去平靜,成空卻知道,心裡其實害怕得緊。
他突然想逗她。拿出電話,撥了號,裝作氣喘吁吁,“春水,路上堵得厲害,怕是半個小時才能趕過來,你能等嗎?”
果然,春水的臉垮了下來,重重了呼了口氣,才帶出些輕快的聲音,“成空,我等你,沒事。”
話說完,春水用力眯了一下眼,成空站在暗處,心裡重重地絞了一下,說不出的痛。春水那樣用力眯着,是委屈到了頭,想哭時纔有的表情。
她心裡,是急到頭了。
打架,罵人,逞強,她樣樣來過,做得風生水起,但是她從來沒有這樣的尷尬過,是真正的理虧。
他掛了電話,從正門走進去,站在門口看春水的背影,在美國的五年,他心裡一直想的是十七歲那年的春水,張揚任性冷漠自私,卻又讓人愛到骨子裡。她認定的人,她會追尋一輩子,所以她爲了陳楚,可以違犯校規直至被開除。
五年後見到她,興奮得莫名。一徑兒相處下來,才明白,其實兩人都改變了太多。
他心裡卻一直把她當作五年前的春水,受所有人的寵愛,不會害怕,眯眼就是全世界。
他早就應該知道,十七歲的春水隨着他的離開也消失了。只是他一直不願意承認。
千奇還在吃羊肉串,拿在手裡仔細舔着,吃完一串,拿起另一串遞到春水的面前,春水微微搖頭,表示不餓。千奇又自顧自的吃起來。
一大桌子的菜,都只是稍稍動了動。
他走上前,笑道,“還有人嗎?怎麼點這麼大一桌子菜?”
春水看到他,先是一怔,爾後微一皺眉,不說話。
她向來聰明,馬上就知道了剛纔那通電話代表的意思,只是不動聲色。
這點倒還是原來的模樣,別人說她壞話,被她撞個正着,她臉色如常,並不因此而改變分毫。並不是她在醞釀什麼偉大的報復計劃,而是不相干的人,你就是指了她鼻子罵,她也不見得會回嘴,這和動手不同。
成空的眸子暗了暗,當春水不與這個人計較了,也說明她正在加重對這個人的心防。
而春水一旦覺得這個人到了她的底線,移到了她的黑名單之內,也是永世不得翻身的。
成空付了款,兩人一左一右牽了千奇,走出店門。
外面,竟然陽光萬丈。
春水眯眼瞧着天,她有些微的近視,陽光太盛她便睜不開眼,若在平日她定是低着頭什麼一心一意走路,只是今天本來沉鬱的心情被這滿天滿地的陽光弄得不見蹤影,她轉頭朝成空笑起來,輕輕的,像蝴蝶撲一下翅膀,掉下一滴晨露般清淺。
成空擡手去摸她的臉,她輕笑着躲過去。成空越過千奇來抓她,那一地的陽光被他遮住了大半,一個大的影子將春水罩在下面。
剛纔的委屈消失貽盡,春水躲在陰影裡,閉上眼,竟會想哭。
千奇歪着頭跑到春水的面前,舉着雙手,“春水阿姨,千奇也要抱。”
春水把成空的手打開,抱起千奇,柔聲問,“想去哪裡?”
“想見媽媽。”千奇咬着小手,低垂着臉,不看春水也不看成空。
小孩子,也是知道些事情的。
春水看看成空,成空也望着她。
她對千奇笑,“走吧,看媽媽去。”
千奇咯咯直笑,抱住春水的脖子,“真的?”
春水裝作生氣,“我什麼時候騙過你。”
小孩子忙在春水臉上親了一口,五歲的小孩,已經很愛乾淨,親得沒有聲音臉上只如羽毛撫過,一點濡溼的感覺也沒有。
車行到莊麗的家門口,春水站在小區外面不肯進去,只囑咐千奇好好給媽媽拜年。
成空握着她的手,也不肯再動。
兩人看着千奇的小身影消失在視線裡。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春水忽然道,“成空,我是不是錯了?”
“嗯?”
“我是不是錯了?”
成空回過神來,明白她話裡的意思。
春水其實是無意識的,她和千奇在一起,她卻清楚的知道,她不適合做一個母親,她對千奇的關心,與對秋水差不多,只是對一種兄弟姐妹的情愫,看到好的忍不住想給他,看到他高興自己也覺得幸福,她可以容忍他撒嬌,提要求,但她不是他母親。
還好千奇只是孩子,如果她真是繼母,千奇也懂事了,她自然是親不過他的母親,她沒有忍辱負重的潛質,也不屑於如此做——她還沒有偉大到那一步,她到底還是一個自私的人。
成空從後面摟住春水,這幾個月,兩人雖然都不說,但壓力可想而知。
成空將春水保護得極好,看到陳楚春水就知道,那一場發佈會之後成空的處境更爲艱難,所有的人都想知道他捨棄焦氏,捨棄莊麗爲的到底是一個怎樣的女人,這兩個月,春水總注意各種報刊雜誌,卻一點風聲也沒有。
焦氏算不上國際大企業,在省內卻很有名氣,是改革開發成長起來的企業,歷經幾十年風風雨雨,產品早就深入人心,也會在某些電視臺冠名一兩人個節目,算不上很顯目,但在富豪版上也能排上名次。
對於繼承人,女生尤其關注,這種鑽石王老五,小道消息鋪天蓋地,追明星是小女孩的行爲,完全隨心所欲,愛得也純粹;追王老五卻是女人的行爲,深思熟慮,每一步都考慮得極周全,連相遇的方式,再見的方式,扭腳扭到何種程度,撞車撞到什麼地步都計算準確,比起劉翔跨欄的精確度,不會遜色。
這些春水都瞭解,她不是那些追的女孩,無慾無求;也不是那些女人,將一生都算了進去。她只是一個平凡的人,從小的教育告訴她只想找一個相愛的人,或者他不那麼愛她也無所謂,能接受她就行,兩個人細水長流地過一生。
不求大富,能讓她將來的孩子們衣食無憂,不會讓人看不起就可以。
她要的只是這麼多,但是她遇上了成空,如同灰姑娘遇上了王子,到午夜十二點原形畢露,只是她不願意承認,一個人苦等了五年,幸好王子還記得她,又給了她另一個夢。
她並不是自卑,也非任性。她只是覺得成空很累,而和她在一起,他永遠也得不到休息。和焦家斷絕關係的那天,她一個人躲在被子哭了半夜,她一直很窮,連吃點水果都覺得奢侈,親情是她最珍貴的東西。她不想失去,也不想成空失去。
因爲失去,真的很痛。
當年父親離開的時候,春水只八歲,看着進進出出戴着白巾的人,她連淚都流不出來,只知道心裡一陣一陣兒的抽,秋水那時還小,她抱着她,摟得很緊,秋水也許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沒有聲兒地流淚,一直流到送父親上山的那天清晨。
墳挖得不深,那天又下雨,上山的路難走,春水拿着一個草墊,把秋水背在背上,對着鄉親一路跪上山,回到家,全身上下沒有一處不沾泥,連秋水的小臉上都全是,莫媽媽打點完所有事情,都沒有掉一滴淚。
過後半年,來說親的人絡繹不絕,莫媽媽只不應,最後逼煩,拿着扁擔打跑一個,以後,再沒人來了。
莫媽媽說,其實人的一生,愛一次就夠了,多了太浪費,到了地府呀,回憶的時候捨不得的東西太多,就會覺得冤枉。但是卻又要有些牽掛。
她迴轉身,將頭埋在成空的胸口,聽到她有些急促的心跳,無比安心。
她不問了,或許這就是劫。
怎麼親,她對他,都無法說出再見兩個字。
她認了。
其實在她不想親別的人男人開始,或者更早一些,在五年前她承認是成空的女朋友開始,她就認了。
這一生,就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