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最近發生的一系列事情,終於令秦文廉明白了,日本人並不是在“保護”他們一家,而是“控制”、“監視”,甚至“軟禁”。

他原來追隨汪精衛,原本希望救國救民,卻被國人罵爲漢奸。一方面他在新政府的日子也不好過,而另一方面重慶軍統已經下達了暗殺自己的命令,日本人更是對自己百般猜疑。因爲日本人擔心自己泄露《日汪密約》這份出賣中國主權、領土和資源的賣國協議,他們先是用假電報把女兒騙回來,又那麼明目張膽地阻止女兒離開,甚至還來家裡不軟不硬地威脅自己。秦文廉沒有想到日本人做得這麼絕,生生要把他們全家困死在上海。此時此刻,什麼“和平運動”,什麼“曲線救國”,都已經成爲空談,日本人的野心和汪精衛的軟弱、無奈明明白白擺在眼前,秦文廉這個官當得更是沒什麼意義了。他目前唯一要考慮的,是怎樣保證全家人的安全,怎樣令全家人安全撤離上海。

考慮再三,他終於給向非豔打了電話——這種事情自然是不能在電話裡談的,他們約見的地方是德合旅店的客房,孤男寡女到這種地方來似乎顯得很曖昧,而向非豔要的就是這樣“曖昧”的效果。

此刻,她坐在旅店的牀上,靜靜地望着坐立不安的秦文廉,只見他焦躁地在房間裡走來走去。向非豔故意啊啊啊地大叫了幾聲,秦文廉不耐煩地說,“你到底在做什麼?”

向非豔嫵媚地一笑,壓低嗓子,“給門外的特務聽!”

秦文廉頓然明白了向非豔的用意,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有些掛不住,他甩甩手,努力剋制着心中的不滿,“向小姐,你我都這麼坐了半個多鐘頭了。我還不能走啊?”

向非豔笑了笑,“秦先生急什麼?咱們總得把這出幽會的戲演得像一點,門口的日本特務纔會相信啊。”說着,她又亂叫了幾聲。

秦文廉聽得坐立不安,“這樣還要等多久啊?”

向非豔看了看錶,“好吧,你先走吧。別忘了,今天晚上七點,還是上次的老地方。”

秦文廉如釋重負地點點頭,“好,再見!”說着,他迫不及待地開門走了出去。

送走了秦文廉,向非豔慢悠悠地站起來,悠閒地在浴室洗了個澡,故意頂着溼漉漉的頭髮,走出了旅社。她看了看四周,餘光瞄見身後的特務,暗暗笑了笑,向報社走去。

小泉聽了跟蹤向非豔的特務的彙報,不由得哈哈大笑着對石井說,“聽到沒,他們在裡面待了一個小時,看來,秦文廉還是老當益壯啊!”

石井聽了,也跟着笑起來。

這時,一個特務敲門進來,“報告大佐,剛剛收到王保中的情報。秦文廉打了電話回家,今天晚上他不回家吃飯了,他要去‘知秋雅敘’。”

石井一聽“知秋雅敘”,心頓然快速地跳了起來,不待小泉發話,他就搶先說道,“小泉大佐,我估計秦文廉去‘知秋雅敘’,很可能是去見上次我跟丟了的那個人。”

小泉點點頭,“是有這個可能。”

石井連忙說道,“請讓我再去一次吧,我一定會查出來他是什麼人。”

小泉看了看石井,這個年輕人肚子裡雖然沒有多少墨水,對“以華制華”的策略也是一知半解,但他對大日本帝國也算是日夜操勞,何況,他還有自己這個“工作狂”上司。想到這裡,他不由說道,“你最近還要料理碼頭上的事,太辛苦了。”

石井一臉的忠君報國,“沒關係的,上次是我跟丟了那個人,這次我一定要去。”

小泉望着石井,點點頭。

馮如泰在四馬路周圍晃悠了好幾圈,確定沒有人跟蹤,這才慢悠悠看似悠閒地踱進了知秋雅敘,他剛剛進去,石井和兩個日本特務也到了。門口的****似乎早和石井串通好了,在他耳邊神秘地說,“您說的那位先生,進了品蘭閣雅間。”

石井看了看,給了****一張鈔票。****剛要拿,石井又將鈔票抽了回來,“我們要這一間。”說着,他指了指邊上的流贏築雅間,那個雅間,正是馮如泰上次偷聽石井方滔舒鳳三人談話的房間。

石井將錢給了****,“不要告訴別人我們在這裡。”****笑着點點頭,打開了流贏築雅間的門。此時石井又對那兩個特務說,“你們先進去,我去上廁所。”

當然,石井並不是去廁所,他這麼不辭勞苦地主動請纓來書寓跟蹤監視,也並不全然是爲了大日本帝國,而是爲了舒鳳。秦文廉到此會見神秘人物,櫻機關的人說不定就會在這裡引發槍戰,萬一傷及舒鳳……

石井在書寓裡轉悠着,細細地尋找着舒鳳的身影。這時,他剛好看到舒鳳換好了跳舞的飛天裝走出來,於是急忙拉住她,“舒鳳小姐,我正找您呢。”

雖然有了上次的相會,但舒鳳顯然對他依舊沒什麼好感,她淡淡地說,“哦,我要到前庭去獻藝,現在沒空。”

石井拉住她的手,“我就跟你說一句話。”

舒鳳甩開了石井的手,有些生氣地說,“石井先生,請您自重。”

石井懇求道,“我求你了,我就跟你說一句。”

舒鳳整理了整理衣袖,也不看他,冷冷地說,“那您快說吧。”

石井小聲說道,“一會兒你跳完舞,立刻回自己的房間去。不管外邊發生什麼,千萬別出來。今天外邊很危險。記住了。”說罷,他深情地望了她一眼,轉身離開。

舒鳳望着石井進了流贏築雅間,赫然想起馮如泰就在隔壁。她細細琢磨了下,連忙攔住另外一個姑娘,“哎,你有口紅嗎?借我用一下。”

那個姑娘從身上拿出口紅交給了舒鳳。舒鳳假裝着要補妝,趁沒人注意,用口紅在自己的手絹上寫了幾個字,然後將手絹系成一個蝴蝶結,叫過來****,“你過來一下,把這個交給品蘭閣裡的馮先生,就說是我給他的,會說吧?”

****曖昧地笑笑,“這個當然會了。”

品蘭閣裡,秦文廉早已等得坐立不安,他不是擔心一直跟蹤監視自己的日本特務發現端倪,而是生怕再多等一會兒,自己就會改變注意,動搖了和軍統合作的決心。他一見馮如泰,就焦急地說,“先生,上次我們……”

馮如泰不慌不忙地示意他小聲,“秦先生,稍安毋躁。”說着,他走到一邊,放了一張唱片到留聲機上,將留聲機的喇叭對着牆——隔壁雅間的特務拿着聽診器貼在牆上偷聽,突然一陣音樂聲響起,兩個特務都被嚇了一跳。

馮如泰回到座位,低聲說,“秦先生,您現在可以講了。”

秦文廉說道,“您上次說,要我幫你們弄《日汪密約》的那件事,我可以幫忙。”

馮如泰高興地點點頭,“秦先生到底是想通了。”

秦文廉繼續說道,“我可以把內容全部告訴你們。”

馮如泰微微皺起眉頭,“秦先生,您還沒明白我的意思,我們要的是原件。”說到這裡,他頓了頓,補充道,“我也知道要原件的可能性不大,原件的照片也可以。秦先生,只有原件或者照片對我們纔有作用。這點您不會不明白吧?”

秦文廉面露難色,“這……這簡直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我倒不是完全沒有機會見到原件,可是,這拍照很困難。我總不能在辦公室裡幹吧!”

馮如泰笑了笑,“那是秦先生的事了,您總會有辦法的。”

秦文廉思索了良久,又提出了新的問題,“馮先生,再說了,我不會拍照啊。”

馮如泰道,“這個您放心,我會派人去教您的。”

秦文廉緊緊皺起眉頭,拍照的事情風險太大了,若被發現了,他們全家就只有死路一條。就在他苦苦思索的時候,有人敲門,馮如泰開了一條縫,****探出頭,遞給馮如泰一塊手絹,還神秘兮兮地說,“這個是舒鳳姑娘給您的。”

馮如泰接過手絹,順手重新關好門,將手絹打開,只見上面寫着,“外邊有日本人”。他不動聲色地將手絹放進褲兜裡,對秦文廉說,“怎麼樣?秦先生考慮好了嗎?”

秦文廉勉爲其難地點點頭,“好吧。但是,我有個要求。”

馮如泰道,“秦先生請講。”

秦文廉望着馮如泰,說,“首先,你們把我的全家轉移到安全的地方去。”

馮如泰點點頭,“前往重慶可以嗎?”

秦文廉立刻否決了這個建議,“不可以,重慶方面認爲我秦文廉是叛國之人。那裡對我來說不安全。”

馮如泰笑着說,“秦先生做了這件事,就是對國家有功之臣了。”

秦文廉冷笑着擺擺手,“算了吧,我要去美國,全家都去。”看到馮如泰點頭,秦文廉繼續說道,“第二,我知道我是上了你們軍統漢奸名單的,是你們暗殺的對象……”

馮如泰打斷他,“這個您大可放心,我們現在是在談生意,我怎麼會殺您呢。”

秦文廉顯然並不信任馮如泰,“生意成交以後呢?誰知道你們會不會過河拆橋?我現在誰都不信。”

馮如泰問道,“那您想怎麼樣?”

秦文廉很堅決地說,“我要一張蔣介石的特赦手諭。”

馮如泰猶豫了,“這個……我做不了主,我要請示。”

“好,我等你回話。”

說完,秦文廉就要起身離開,馮如泰拉住他,笑着說,“秦先生且慢。這個您帶回去,日本人問起來,您也好有個交代。”說着,他拿出來一對玉手鐲放在桌子上。

秦文廉收起鐲子,道了聲“謝謝”,轉身離開了雅間。馮如泰一個人留在雅間,他將舒鳳傳來的手絹燒了,然後把自己的槍上了膛,從容鎮定地拿出了懷錶,看了看。

流贏築雅間內的石井和兩個特務急得團團轉,石井搶過聽診器來聽,但什麼都聽不到,只聽到音樂的聲音。這時,他聽到開門聲,從門縫中看到秦文廉一個人離開了,就急忙讓那兩個特務去監視秦文廉,而他自己依然用聽診器偷聽着隔壁的聲音。

他正屏住呼吸偷聽,老鴇突然推門而入,將石井嚇了一跳。他連忙收起聽診器,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老鴇在門口笑着說,“石井先生,我們這兒要關門了,您看您是不是改天再來坐啊?”

石井瞄了一眼隔壁,“請問隔壁的那位先生還在嗎?”

老鴇依舊笑着,“在啊,怎麼?您跟他是一塊的?”

石井搖搖頭,“不是,既然他還在這裡,那我也想再坐一會兒。”

老鴇似乎有些不耐煩了,“石井先生,您都在這兒坐了一個晚上了,一個姑娘也沒叫。您自己在這兒坐的什麼勁啊。人家隔壁那位今天住這兒了,您還是走吧。”

石井堅持道,“他既然可以住在這裡,我也要住在這裡。”

老鴇走過去拿着手帕在他面前甩了甩,無奈地說,“您怎麼不明白呢,人家有相熟的姑娘陪着呢。”

石井一愣,“你不是說你們這裡的姑娘不賣身嗎?”

老鴇笑道,“是不賣身啊,但一來二去的有了真情,人家樂意在一起誰也不能攔着不是?等您有了相熟的姑娘,願意留您在這兒住,我也沒二話啊。”

石井望着老鴇一臉的堅決,剛要發作,又想起舒鳳還在這裡,他不想再次給她留下不好的印象,只好無奈地走出書寓,靠着門口的牆站着,繼續蹲守。

送走了“瘟神”,老鴇轉身來到品蘭閣,滿臉堆笑,“馮先生,按您的吩咐,我把那小子轟出去了,按說幹我們這行,轟客人出門總歸是要影響生意的。”

馮如泰拿出一沓錢扔到桌子上,“夠了嗎?”

老鴇拿了錢,笑得更燦爛了,“夠了,夠了。那您現在是什麼意思?要不我找個姑娘來陪您?”

馮如泰點點頭,“你把舒鳳叫來。”

老鴇曖昧地笑了,“我說您怎麼要我把那小子轟出去,原來您也是惦記着舒鳳啊。我這就給您叫去。”

老鴇出去了,馮如泰起身,來到窗子前。窗子上掛了一張掛毯擋住了窗子,馮如泰掀開掛毯,看了看外邊,又看了看錶。這時,舒鳳推門進來。

馮如泰拿出一張白紙,裡面夾着兩張方滔從碼頭拿回來的僞鈔,說道,“這個你拿好,交給三組的人。”

舒鳳接過僞鈔,低聲說道,“你現在還不能走,那個石井還在門口守着呢。”

馮如泰這時才問道,“你和石井,是怎麼回事?”

舒鳳緊緊皺起眉頭,顯出不厭其煩的樣子,“別提了,也不知道他哪根筋搭錯了,兩次三番地來纏着我。今天就是他告訴我不要出來走動,我才知道他們是有行動的。”

馮如泰笑笑,隨即又長嘆一口氣,“是這樣,如果不打仗的話,有這樣一個男人爲你忙前跑後的,也是件不錯的事情。”

舒鳳嘟起嘴,“誰稀罕呢?他要想爲我忙前跑後,我看他得從三字經,百家姓學起。”說着,她轉身出了門,從另一側的走廊望了望筆挺挺站在門口的石井,眼睛裡一陣落寞——他爲什麼要是日本人呢?

另一邊,馮如泰聽到樓下汽車引擎聲,又看了看錶,從雅間的窗戶裡跳了下去,兩步走到街口,一頭鑽進向非豔的車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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