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根本不敢擡頭看他們。不用想也知道, 此刻的我,臉上一定是血肉模糊,要多醜就有多醜。
而我無力反抗, 只能任由念子用刀架着我的脖子, 我們兩個就這樣一前一後坐在控制室的一角。
聲響此刻對我來說尤其敏感。我能聽到念子彷彿做了什麼偉大事業一樣握着刀子大笑, 聽到對面的同伴們低呼一聲後再無動靜, 能聽到血滴答滴答落到地上的聲音。
嘲笑、報復後的快感、驚愕、同情、憤怒、恐慌……
無數複雜的感情糾纏着攪和在我臉上的刀痕裡, 讓我越發覺得自己如此難堪,連落魄街頭的乞丐或者寵物還不如。
臉上疼,心裡空落落的, 我只想這時候一個人縮在角落與世隔絕,或者痛哭、或者發瘋、或者沉默, 然而我清楚的知道我不能這麼做。
“呸……”
我衝着地面啐了一口, 吐掉流進嘴裡的那股血, 手雖然還沒有恢復知覺不能捋順零散貼面的頭髮,可我還是咬着牙擡起了頭, 忍着牽動嘴角的痛感對着斯誇羅他們笑了一下,而後沉住了氣,側過頭對着後面的人反問了一句:
“如何?還滿意麼?”
在敵人面前不能低頭,這是巴利安的規矩,也是我目前僅存的驕傲。
背後的念子看到我這個反應, 顯然很不高興, 手裡的刀在我脖子上也蹭出了一刀淺淺的口子, 然而就算又見血了, 也無關痛癢, 畢竟她把我殺掉了就沒有可以挾持的人質了。感覺到脖子上涼涼的一下,我頓時有種勝利般的喜悅。
“你……哈哈, 很好。已經這種程度了還在抵抗,就不怕我殺了你麼?”
“殺了我,你也活不了。”
“活?哈哈哈~”她突然大笑了起來,比剛纔扭曲的復仇快感還要強烈,但是卻讓我感覺帶着某種絕望的氣息,最後竟說道,“我從一開始就沒打算活着出去。”
突然覺得,陷入絕境之後破釜沈舟的人是無所畏懼的,她就是這樣一種人。
因爲她沒有任何值得留戀的東西,除了一條命外別無所有,與我們這樣揹負着很多東西人相比,她可以做的決絕,我們卻不行。
所以此時我前所未有的心悸起來。
“就算你們不殺我,也會有別人來殺我滅口,否則我怎麼會一個人躲到這個報廢的基地。”
“滅口?被誰?跟你恨我們有什麼關係?”
“喂!!!到底怎麼一回事兒!!!”一直沒說話的斯誇羅提着劍衝我們揮砍,“蒼井流離這個樣子就你給我閉嘴!還有你!女人!都給我說清楚!!!”
“呵呵,放心,我會把一切都說明白的,而且正好你們都在,我也可以直接講重點了。”念子把刀鬆了鬆,架在我脖子上的手臂也變得軟了下來,慢條斯理地說道,“蒼井流離是我控制的,這個基地曾經的綁架案、以及涉及把你們騙過來殺掉的事也都是我做的,具體的你們直接問她好了,我不想再說一遍。接下來就是你們最關心的事情了……”
我聽到她嘆息似的笑了兩聲,而後用一個並不重的聲音說道:“還記得賽格家族麼?我就是那個被你們殺掉的頭領的女兒。”
我吸了一口氣,卻在聽到這句話之後屏住了好久沒有吐息。
我終於明白爲什麼念子會恨我們到這個地步。
因爲我們毀了她的一切。
“你!!不可能!!賽格家族所有人都已經被全數剿滅!!”斯誇羅在幾秒的沉默後喊道。
“呵呵,我想你們也該驚訝,畢竟那個叫‘山下念子’的人已經列在死亡名單上了。”念子的口氣越發飄渺,就像進入了遙遠的回憶,“算是神也眷顧了我一次,母親前一天把我送走了,死的那個只是一個被修改過基因的替代品。”
“修改基因?!這是早就被禁止的技術!還有那個人體炸彈和意識侵入,都是改造人體的,賽格家族到底是什麼背景?!爲什麼這麼執迷於人體?”
“這就跟你拼死拼活要救的六道骸有關係了……”
“你說什麼?”
“艾斯托拉涅歐家族——就是當時拿人體做實驗、給六道骸植入輪迴眼而後被滅的家族——我父親就是那個家族爲數不多的倖存者。”
“!骸就是被你們……!”
“所以你們該明白這些恐怖的人體成果了吧,那都是我們家族獨有的技術。只不過爲了存活,我們只能打着販賣軍火的幌子跟其他的黑手黨家族合作,私底下繼續研究。可惜我父親太沉不住氣,走錯了一步。”
“哼!就是趁彭格列和巴利安內鬥時背後一刀。活該被全滅!”斯誇羅憤憤地說道。
“活該?恩,說的真好。沒錯,就是那樣,我父親看時機難得就動手了,心想着憑着新研究出來的那些人體武器就能偷襲成功,一旦搞垮了彭格列自己的機會也就來了……真愚蠢,想想都愚蠢……確實活該被滅……”
她說着,拿刀的手竟然放開了我,頹廢一樣的垂落在地上。
“可是活該又怎麼樣?黑手黨就是弱肉強食又怎麼樣?我只知道我的一切都被毀了……一夕之間我的父母親人、家族的所有人不論是手下還是奴僕都死了,我只能一個人到處躲躲藏藏地只爲了一條命……你們說,我腦子裡除了復仇,還能有什麼?不要跟我說什麼‘一個人好好活下去,不要想報仇,死去的人只是想你開開心……’……”
就在念子略顯虛弱地說到一半的時候,猛地又擡起胳膊箍住我的頸,刀又再次架在我脖子上。
而後下一秒,幾把飛刀穿過我的髮絲插/進後面的控制檯,穿透鐵皮的聲響震盪在我耳邊。
“看來你們還真以爲我失魂落魄沒法言顧其他了?”念子的聲音又恢復之前的高挑,“或者說你們壓根就不在乎她的死活?”
“山下念子!!趕緊給我放開她!!!否則老子讓你屍骨無存!!!”
“呦~都這個時候了還這麼有底氣,因爲我把你這個小情人弄成這樣所以生氣了?”
“喂!!你說什麼!!!”
“我說什麼你心裡清楚的很,不是麼?”她斜了斜刀子,刀鋒再一次劃了我脖子一道輕微的口子,“再說了,這種爛到家的威脅對我沒用,我就算放開她也得死。既然橫豎都一樣,倒不如拉個墊背的。”
“山下念子!!!你……!!!”
“言盡於此,要想殺我,就做好她先死的準備吧!”
我想我再次成了他們的絆腳石。
念子會做到這一步我一點都不覺得奇怪,只是我讓斯誇羅他們爲難了,這讓我很內疚。作爲殺手,他們不應該有所顧慮的,在這樣的情況下,僅僅因爲一個人而猶豫不決不是他們,不是那個揚名黑手黨界的暗殺集團。
如果他們最後真的不動刀子,我一定會自殺。
可是他們總歸沒有讓我失望。
他們手裡的武器握地更緊,能看到眼睛裡也沒有後退的色彩。
“喂!!你以爲我們會爲了一個女人收手嗎?!別開玩笑了!!!老子先殺了她,再把你帶回去剁了!!!”
“啊哈哈哈哈哈!真好!說的真好!”念子再次大笑,我已經數不清楚這是第幾回了,“蒼井流離,聽見了嗎?他說要先殺了你呢~”
“恩,我聽到了,怎麼了?有什麼可笑的?”
“你是瘋了還是傻了?他們說要殺你!”
“恩,所以說有什麼可笑的?那不是很正常麼?”
“你……!”
“他們如果不這麼說,我才應該傷心。從一開始我就拖他們的後腿,可他們都是很好很好的人,就算罵我諷刺我,也一直幫着我到現在。他們是很好的朋友,不該讓他們爲了我犯難的。”
“夠了!別給我裝聖母!”念子彷彿咬牙切齒起來,拽着我的頭髮叫喊,“朋友?真他媽可笑!朋友就是拿來背叛、拿來殺自己用的嗎?!要不是因爲這個可笑的詞,我們一整個家族也不會被彭格列毀到如此!”
“哼,蒼井流離你是不知道,可是他們知道!”念子的刀劍一下子指向斯誇羅他們,“你可以問問他們,是哪個聲稱和我們是盟友的家族落井下石,最後把一切情報都告訴了彭格列弄得我們全數被滅的!”
“你……”
“是狄拉家族!如果不是他們,我們至少不會輸的那麼慘!”
“哼!確實狄拉家族提供了很多你們之後的情報和藏身處!如果他們不說等我查到了,巴利安一定會把他們也一起滅了!”斯誇羅嗤之以鼻。
“呵呵,你們以爲他們就真的只爲明哲保身、或者和彭格列攀關係纔出賣我們的嗎?”
“你什麼意思?!”
“無所謂,反正我原先也是打算告訴你們的。他們出賣我們的理由就是爲了奪取我們的人體試驗基地以及技術,要知道這種隱秘進行的試驗我們是不會放在主基地裡進行的。而今他們都得手了,也許未來就是第二個毀滅彭格列的家族了。”
“你說什麼?!這件事你怎麼知道的?!”
“因爲我逃出來後的所有日子,都是在狄拉家族生活的,你說我怎麼知道的。”她冷哼了一聲繼續道,“作爲活下去的唯一交換,我教他們技術,另外就是我手裡有一個至關重要的東西。”
“念子?!你……?”
“現在好了,我利用你刺殺彭格列十代的事兒他們知道了,於是想殺了我滅口,怕我給他們帶來說不清的麻煩,哈哈哈……”她苦笑了笑,貼着我的脖子,“所以,蒼井流離你還把他們當朋友?他們只不過就是利用你,等到你沒用的時候扔了你去換更多的利益!跟狄拉家族一樣對我一樣。”
臉上的傷並沒有完全凝結,還在一點一點滴着血,我感受着念子在我脖子側邊微微的鼻息,又看了看前面表情複雜的他們,突然不知要回答什麼。
其實念子說的並沒有錯,黑手黨家族完全都是以利益爲驅動點的,就算是彭格列也是如此。諸如我所見到的“善”只不過是爲利益服務的一個衍生品,那是隻有在利益不受到損害的時候纔會出現的。
就拿巴利安他們來說,對我的好也是建立在我的存在不與他們的利益相沖突的前提下,而今到了不殺我就無法抓住陷害彭格列的幕後者的地步,爲了利益,他們必須殺我。
但是我知道,這跟念子所說的不同。
“念子,你說的沒錯,家族間確實只有利益,情分都是多餘出來的奢侈品。可家族利益和朋友是兩回事兒……”
不知爲什麼,我的身體忽然有了點知覺,手指可以動起來了,身體也能勉強轉過身,而此時我發現念子似乎精神並不太好。
“他們可以爲了彭格列、爲了巴利安的利益當着我的面殺我,但是絕對不會在背後捅我一刀,也不會爲了他們自己能活下去而殺我。所以他們是朋友,我相信他們。”
……
……
“……哈……哈哈……”
忽然念子哭了,她一邊笑着,眼淚也跟着往下掉,方纔還白皙的臉現在居然開始泛黃,我不清楚是光的反射作用還是別的什麼原因,但是人卻一下子顯得落魄、憔悴了。
她蜷着身子、曲着膝蓋,再沒有高高在上的架子,也沒有那個陰謀者的陰險毒辣感,只是一個被現實逼得無路可走的可憐姑娘。
我相信世界上沒有天生的仇恨、沒有天生的惡,每一個人降生到世界上都是向光而渴望溫暖的。只是所處的環境不同、經歷的世事不同,在心被碾碎之後,一步一步走上不一樣的路。
就像骸,就像念子,還有我所不知道卻確實存在的所有人。
如果那個時候念子身邊也能有真正關心她的人,她一定不會這樣的。
“蒼井流離,你的命果然好……”過了一會兒,她擡起頭,抹了一把眼淚,依舊執拗地說道,“可是我不會相信朋友什麼的,絕對不會相信。”
“念子……”
“我改主意了,我不想殺你了,你不是說你把他們當朋友嗎?如果真的如此,你自己就證明給我看……”
她說完,立刻站起了身,把腰挺得很直。而後出乎意料地張開嘴,手伸進一邊的牙根處鼓弄着什麼。就在斯誇羅他們拿起武器蠢蠢欲動的時候,瞠目結舌的事情發生了。
念子居然從裡面拽出一個白線頭,另一端是綿延到嗓子裡的。而後手極其顫抖地拼命往外拉着線,每動一下她就痛苦地叫喊,可是手卻絕不停下來。看着她猙獰的樣子,我都覺得內臟都會被拽出來。
最後終於在極度嘶吼與乾嘔中,線的另一端徹底被抽了出來,嘩啦一聲掉在地上。
那是一把特別形狀的鑰匙。
“咳咳……這就是狄拉家族死活都想要的東西……”念子一下子跌坐在地上,拿起鑰匙後定定地看了幾秒,就推到我面前,“蒼井流離,這是我給你的禮物……”
“這到底是……?”
“人體實驗室裡一個通道的鑰匙。”
“!”
“我知道你們一定會去的,而且會把狄拉家族滅掉,就算告訴你們也無妨,我的目的就是讓你們鬥。”
“山下念子!!!”
“斯誇羅,你嚷什麼?難道你不會去?”她蒼白的笑了笑,“不管你們誰把誰滅了,或者兩敗俱傷更好,我都開心。不過我更希望他們死,所以我把情報都告訴你們。”
她手指點了點我的頭,“使用的方法和一些只能跟你說的話,我已經留了話在你腦子裡了,到時候你就會知道。不過我奉勸你一句,別想着把鑰匙交出去,我說過,這是給你蒼井流離的東西。”
她說着,又轉向斯誇羅他們:“還有你們,最好別搶這東西,不然出了什麼事兒,我不負責……哈哈……她的臉就是最好的例子,只不過這次的懲罰更讓人興奮。”
“你這個垃圾!!!”
“我知道你恨不得把我劈了,不過不用你動手了……”
她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身子也越來越虛弱,最後竟然倒在我肩上。
“念子!”
“早就被下了毒,沒得解……馬上就要死了,真可惜看不到你們之間相互殺的場景了……”她說完這句話,突然抓住我的肩,頭費力湊到我耳邊,用只有我們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最後說道,“不會背後捅刀子?不會爲了自己的命害別人?蒼井流離,我等着證明你給我看呢……哈哈哈……哈………………”
終於,她的笑聲綿長到消匿。
“念子!山下念子!”
我的身體頓時回覆了力氣,我拼命搖晃着她,喊着她的名字,可是再沒有迴應。
她死了,控制我精神的人死了。
終於解開了所有的謎團,似乎馬上光明就會來臨,但是我實在高興不起來。
我忽然覺得一切都沒有意義,到頭來,我們要找的人只不過是家族鬥爭的犧牲品,我們要找的真相就是再普通不過的黑手黨定律。
一切的根源都是這個這個以“利益”爲中心的黑手黨世界所致,所有人都是木偶,都是犧牲品,不管勝利者還是失敗者,無一例外。
這混雜着光明與黑暗的世界,所有人爲此奔波。
死而有怨。
樂此不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