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月的風花悄然退去,時令不緊不慢地走到了六月。
又是一年炎熱時。
安墨的日子依然很平靜。平日上學、看店,不時幫着照看5歲的米爾契,經常到蕾切爾阿姨家串門。要說唯一不一樣的,大概就是每到月底前的時候,蕾切爾總要到米蘭去訂購大量的進口鮮花,而之後安墨就要開始忙碌着鮮花的分類和配送。
在高昂金錢之下,總是有着一樣的辛勞。
世界上沒有不勞而獲的事情,所以即使安墨會對有錢人的炫耀常發牢騷,可是他們得來財富的背後也大多有着她所不知道的辛酸。非法牟利的,畢竟只是少數。
雖然很不願意承認,但是有錢人總是有值得誇耀的資本的,比如那個兩個月前突然出現的奇怪少爺。
說起來自那兩次詭異的相遇後,迪諾就再沒在安墨視線裡出現過。
對於安墨來說,迪諾就是個不能解釋的福音。明明每次對話都會讓安墨無數次的在心裡吐槽嘲諷,可是偏偏對話進行地如沐春風,而結果往往也出乎意料的好。
單說這筆鉅額訂單,不僅讓店的收入翻了幾倍、知名度提高,最直接的是,安墨的薪水也漲了一倍多。
於是這兩個月來,當她拿到工資的時候,厚厚的一疊錢讓安墨無數次在心裡感嘆——
【先生,您是個可愛的有錢人……】
除此之外再無其他,迪諾與安墨就像突然忽然交叉在一起的兩根不相干的直線,隨後便各自按照各自的軌道延伸下去。
不過,相交就是相交。這不是三維世界,也不是異度空間,既然不是平行,那麼總會在二維的生活中相遇。
這不叫巧合,大概就是天註定。
佛羅倫薩大學醫學院外科專業專用教室外……
“嗚……好惡心……”一個藍色長髮女生緊皺着眉,虛脫一樣地被安墨扶着走出教室。
“伊利斯……還好吧?要不要先吃點東西?”安墨右臂挽着名叫伊利斯的女生,承受着額外的重量。
“嗚嗚……小墨……不要提吃東西……我會忍不住吐的……”伊利斯表情更痛苦,臉色蒼白,一手捂住嘴抑制住胃裡翻出一陣噁心。
“……你應該學習其他方向的,外科不適合你……”安墨無奈道。
“如果不是他們逼得,打死我也不學這麼血腥的東西……嗚……現在我腦子裡都是血淋淋的胸肺……小墨,虧你能忍到現在……”
“……我跟你不一樣啊……是我自己想學的……”
“……小墨,我越來越佩服你了……”
“好啦,你少說點吧,看看你現在這樣……”安墨說着又找了個舒服的姿勢扶着伊利斯。
“呵呵……謝了……下次我請你吃飯……”伊利斯笑道。
“你笑的很難看……”
“呵呵……你今天還要去花店?”
“恩,月底了,很忙。而且蕾切爾阿姨不在,我得趕着回去照顧米爾契。”說着安墨騰出一隻來看了看時間,“差不多也該去接他了。”
“要不要我送你?”
“算了吧……你還是直接讓叔叔送你回家歇着吧……我可不想你吐米爾契一身……”
“安墨,你重色輕友……”伊利斯很挫敗地說。
“哼,隨便你……”安墨嚴重鄙視。
送別了伊利斯,安墨便朝着米爾契所在的幼兒園趕去。
路上,安墨也不禁會想到今日《肺臟腫瘤學》課上實習解剖的一幕幕血腥。安墨不是神,她也和伊利斯,和所有班上的同學一樣,是個有感情的人。當安墨看着握着解剖刀的沾滿紅色液體的雙手時,即使是隔着手套,她也能感到黏糊糊的什麼東西在她手上不停地流着,一直順着手臂流遍她全身,甚至像蜈蚣鑽心一樣竄入她體內,那樣的感覺讓她渾身都在戰慄。
可是她還是剋制,用平穩的手,沒有猶豫地下刀。
就像她說的,那是她自己選擇的。
於是心甘情願地接觸鮮血,即使是爲了生命。
但是,生命如此脆弱,即使我們再小心翼翼。
米爾契所在幼兒園外層層疊疊圍了好幾圈的人,從晃動的人羣間的縫隙,安墨能看到警戒線圈在幼兒園外的馬路側邊,還有身穿深藍制服的警察。
還有……血……
恍如針刺痛神經末梢一般,安墨頭腦空白,雙腿卻不由地跑了起來。
腦海中閃電而過曾經模糊的過往,居然在相似情境下那麼清晰。
血……倒在血裡的人……痛哭……人羣……醫院……手術燈……
以及最後的——死亡。
“讓一讓,謝謝……讓一讓……”安墨擠着撥開了人羣,終於看到了最貼近的現場。
一切都和記憶中一樣,唯獨沒有人,而這卻讓安墨更加不安。
“請問這到底出什麼事?!”安墨的聲音比往裡多了不少的慌張。
“哎……可慘了……倆孩子剛從校門出來想過馬路,就被那車給撞了……剛送醫院去……渾身都是血啊……不知道能不能救回來……哎……纔多大啊……”旁邊的老人惋惜着嘆氣,手一直抱着懷裡發抖的孩子。
孩子!
米爾契!
“米爾契!米爾契你在哪?”安墨嚇壞了,冷靜什麼的全都不見了,撥着擁擠的人羣,左顧右盼地找個那個她熟悉的身影,聲音嘶啞而顫抖。
一個個孩子都在家長的保護下離開了現場,可是就是沒有米爾契!
“啊……你……你是米爾契的家人?”
就着安墨急得快發瘋的時候,身後傳來年輕女子的聲音。
“是!我是!請問您看到他了嗎?”安墨猛的回頭一看是米爾契的老師,雙手抓住她的衣袖劈頭就問。
“你快去普拉託省醫院!就是米爾契被撞到了!另外還有一個孩子!可是怎麼都聯繫不到家長!”
!
全身瞬間被麻痹了一樣癱軟,血液急速膨脹,心臟瀕臨爆炸一樣遏制着呼吸,安墨一下子跪了下去。
“小姐!”老師趕緊扶住了倒下的安墨,“小姐你別慌!孩子還在醫院搶救!”
對!醫院!
聽到醫院這個詞,安墨不知哪來的力氣撐起了身子,撥弄開人羣就往外衝。
醫院……
手術燈……
還有……死亡……
“啊!”隨着一聲尖叫,安墨險些被眼前突然出現的紅色法拉利,可是強制停下步子的慣性讓她直接摔在了地上。
“安小姐?!”熟悉的聲音從車上傳來。
叫他的人正是那個羅馬里歐!
“小姑娘?!”迪諾看到地上驚恐無神的安墨,立刻下了車跑了過去,“沒事吧?你怎麼突然闖……”
“迪諾先生!”迪諾還沒說完,就被安墨像救命草一樣緊抓着手臂,急促地哀求硬生生打斷了他,“求求你立刻送我去普拉託省醫院!求你了!!”
接下來的,就是一路的飛馳。
迪諾從安墨口中知道了那個花店老闆5歲的孩子和另外一個孩子被車撞進了醫院,而老闆則遠在米蘭還沒有聯繫上,因此安墨必須要趕到醫院去。
當然了,這只是理論上的說法。事實來說,即使老闆在,安墨也會瘋了一樣地趕去醫院的。那樣慌張的闖了紅燈,那樣狼狽地撞上了自己的車,又那樣不顧一切地拉住自己的袖子大聲哀求,迪諾已經不能用兩個月前的印象來評價這個小姑娘了。
現在的她雖然沉默地坐在後座上,可是透過後視鏡,迪諾可以清晰地看到那錯亂的目光毫無焦距,眉頭皺着並緊咬着牙關,彷彿一旦鬆弛下來淚水就會簌簌地往下淌。她雙手較真勁,就像仇人一樣相互掐着,指尖和手背上的紅道若隱若現。
他不知道她和那孩子有多深的羈絆,即使有兩個年頭的相處,但是從異地而來又非親非故,能做到這個地步,她是個重情的小姑娘。
果然,還是個小姑娘……因爲那樣的日子,他已經快忘記了……
那單純的只有感情的日子。
車子剛停下,安墨便衝下車跑進了醫院,驚慌失措地拽着一個小護士打聽了手術室的地方就奪路而去。而放心不下這個精神狀態極度失常姑娘的迪諾和羅馬里歐,也連忙跟在她身後跑着,直到來到手術室門前。
一直都處於激動狀態的安墨看到手術室門口亮着的“In the operation”的牌子時,就像頓時被注射了催眠藥一樣安定了下來。她直勾勾地盯着亮紅的刺眼的字,身子卻還是緩緩地向後退着,就如面前有着恐怖的猛獸一樣。
背後突然接觸到了牆壁的冰冷,猶如冷水潑在身上刺痛着神經,安墨再沒有後退的路。呼吸似乎都被遺忘,眼睛痛苦地閉上,雙手顫抖得捂着臉,好像只要這樣,那夢魘就不會再出現。
是的,那是安墨的夢魘。
他的父親就是在她小的時候,同樣是被車撞到送進了醫院,便再也沒回來。
她清晰地記得母親哭得泣不成聲,死死地抱着她不放好像一旦鬆手她也會和父親一起消失不見;她清晰地記得自己不停地拉扯着母親的衣服,喊着“爸爸到哪去了?”的時候,迴應的是“你爸爸再也回不來了……”的話語;她清晰的記得手術室門前紅燈亮了又滅了,白衣的醫生和護士走出來搖着頭,身後是一個全身被白色單子蓋住的人的情景……
那時她還小,可是所有這些拼拼湊湊,她的心便被鋒利的刀刃割下了一道不會消失的血印——父親死了。
父親死了……
父親死了……死了……死了……
【不要……】
每當安墨想到這件事,就會揪心一樣的痛苦。紅燈亮了到滅了之間的等待是一種煎熬。
她多希望手術燈趕緊滅掉,裡面的人出來告訴她一切都好。可是那瞬間恍然的醫生搖頭的影子依然揮之不去。
【不要這樣……米爾契……爸爸……】
安墨此時只能將頭埋在自己的雙手後,充滿了不安。
驀地,溫暖而帶着些許溼度的雙手覆在了安墨的手背上,剎那的觸感讓安墨害怕着想掙脫,可雙手就這樣被緊緊握着。
隨後,一股不輕不重的力量沿着她手腕傳來,自己的手就這樣被慢慢從臉頰兩側分開,直到雙手垂落在身側,臉上的每一寸皮膚又接觸到了空氣。
“小姑娘,不要這樣。”溫潤而沉靜的聲音在安墨頭頂上方想起。
“迪……迪諾先生……”掙扎着睜開雙眼,漸漸地擡起頭,安墨迎上了金髮男子棕褐色的瞳孔。
那雙眼睛,依然透着她第一次見到時那樣的清澈感,有光的眼睛總是有神韻的。但是現在,糾結於生死的安墨看到的,已經不再是那樣的了。有種更深邃的東西似乎在他眼底,總也望不穿。
就像,超脫於生命,超脫於死亡的——習慣。
可也正是這個想起來都戰慄的習慣,竟讓安墨被握住的雙手慢慢不再顫抖。
“這個時候的他們是很敏感的,如果你這樣動搖,他們會知道的。”迪諾見安墨慢慢穩定下來,邊說着,邊鬆開了她的手。
“可是……”
安墨還想說什麼,但是雙肩卻被迪諾輕輕地按住。
“相信他們吧。”迪諾認真地說。
相信他們……
是啊……她現在只能選擇相信他們,什麼都做不到……
當時父親的事情也是這樣,現在米爾契的事情也是這樣,她只是個什麼忙都幫不上的旁觀者,只能眼睜睜地看着等着,沒有選擇的把她珍惜的生命交到別人手上。
她不是無理取道的孩子,她心裡明白得很,每一個醫生和護士都是盡心盡力地在搶救病人的,她完全能體會到他們出門後搖頭時,心裡的痛苦和無奈絕不比門外的親人少。那同樣是一種無能爲力的自責,而且是揹負着生命的自責。
所以安墨才選擇了當醫生,她不想旁觀一切生死,而是想用自己的手去親自拯救。成功也好,失敗也好,她都不要再這樣無助地看着。
可是,現在的她,還是隻能呆呆地望着紅色燈光在不停閃耀,彷彿漠然而視鮮活的心臟在跳動,伸手觸到的卻只有冰冷。
相信他們……只能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