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情三十二
入夜,一陣慘叫突然從碧園裡傳了出來,無比淒厲,驚得周圍宅內所養的狗一陣陣狂吠,霎時此起彼伏,擾得這原本清清靜靜一條街登時嘈雜不堪。
當樓小憐匆匆踏進臥春堂內室時,那慘叫聲仍持續。
叫聲來自室內臥榻上蜷縮着的一名年輕太監,他是因宮裡突發腹痛又救治不得,所以匆匆被送進碧園的。此時面色發青,縱然十月天氣已涼,全身衣服卻竟被汗浸得透溼,榻上緊抓着身下的氈子全身發抖,一邊不停扭曲着身子一邊無法忍耐地大聲喊痛。
見狀樓小憐當即揮退衆從屋裡找出山茄子粉,捏着他嘴給他餵了?**ァ?br/
但尋常病者服用後稍帶片刻就會平靜下來,他卻依舊喊痛,痛得嘴都發紫了,叫聲淒厲得令樓小憐忍不住蹙眉。當下遲疑片刻,他將病身子背了過去,隨後伸手按到他背上,眼見一團磷火似的光慢慢從指間涌動了出來,忽聽身後竹簾輕輕一響。
聞聲剛要回頭,手掌卻被啪的聲拍開了。
緊跟着見到自家主子身影出現了病者邊上,低頭放下手中箱子,從邊上抽屜內取出個瓶子:“做什麼,小憐。”
“回主子,”小憐立即道,“他腹痛劇烈,就是用山茄子粉都無法讓他好受些,所以小憐想……”
話沒說完,就見碧落拔出手中瓶蓋將那瓶子送到病鼻前放了陣,不出片刻,病本劇烈掙扎着的身體一下子安靜了下來,就連慘叫聲也戛然而止,見狀碧落收回瓶子,挑眉朝樓小憐瞥了一眼:“想什麼,想用的妖氣讓他安靜下來麼。”
“……是的,主子。”
“早跟說些過什麼,若山茄子粉不行,便用洋那邊得來的**仿,總能管用的。京城這地方,天子腳下,藏龍臥虎,不結界之內們還是少用妖力爲好,免得招來麻煩,惹來是非。”
“是,主子,小的知錯了……”
邊說邊退到一旁,此時碧落從身旁木箱內取出把銀刀,撥開榻上太監的衣裳他腹部周圍輕輕一陣按動,隨後朝着他臍上二寸處一刀紮了進去:“此又是西太后那邊的試吃太監麼?”
“是的,主子。”
“近半年來已是第幾個了?”
“三個……還是兩個?”
“算上他是第四個了。”
“……如此頻繁,主子,那宮裡御膳房該被查得格外嚴厲了吧……”
“豈止嚴厲,光是因疑心投毒而被株連杖斃的,至少得有三十來了。”
“未查明真兇,便賜杖斃麼?”
“自然。”
“……難怪近些日紫禁城的戾氣又重了許多……只是主子,小憐有些不明白,若要殺慈禧,何必吃食裡投毒,明知道是有試吃太監的,怎都輪不到那女先死。”
“顯然投毒者的目的並非是要她死。”
“那是爲了什麼?”
“可知被杖斃和受牽連被關進牢裡動刑逼問的,都是些什麼。”
“小憐不知……”
“皆是原伺候皇后阿魯特氏的那些宮女太監,還有同治身邊的。”
“爲什麼……”
“說呢?”碧落望向他笑笑,一邊從那太監腹中割除小半段發黑的腸子,隨手扔了榻邊的銀盤裡。小憐朝那截腸子看了眼,垂下頭道:“想來,平日逼得他倆緊了,所以分外疑心那兩反過來要禍害自己。”
“便是如此。”碧落再次笑了笑,取出針線將傷口處一路縫合起來,隨後挑了挑眉,望着那些針腳嘆了口氣:“瞧,這些年這繡花針的手藝眼見着還真是越來越好了。”
“主子……”見狀小憐也不由輕輕嘆了口氣。
一邊想順勢說些什麼,但擡眼朝他臉上偷瞧一眼,終是沒說出口,只又朝榻上太監望了陣,若有所思道:“但同治怕是完全沒那投毒的膽量,阿魯特氏更是連走動的自由都被牽制着,若說她孃家派所爲,或許有可能,但此事一次失敗就足以警戒,哪會再重複二次三次的……”
“所以必然不是他們二所爲,是另有其。”
“會是誰呢……主子……”
“誰?”碧落朝他輕瞥一眼,丟開手裡針線走到一旁淨了淨手:“自然是他們三彼此反目積仇得越厲害,就越能坐收漁翁之利的。”
“主子莫非指的是怡親王載靜?”
“爲什麼想到是他?”
“縱觀全朝,能文善武,近能調得動朝中大臣,遠能遊說西洋大使,宗族中名望僅次於當年恭親王奕的,怕也只有他了。”
“是麼,”這番話令碧落笑了笑,不置可否。“但他未進軍機處。”
“主子……雖然怡親王未進軍機處,但若滿清八旗殉道有心輔佐,便不同了……”說到這裡,樓小憐微一蹙眉:“說起來,近期主子一入宮便好些天音訊全無,真是叫小的們頗有些擔心的。”
“擔心什麼。”
“八旗殉道里的正藍旗察哈爾莫非京,上次宮裡藉着給西太后唱戲時有過一次照面,讓小憐深感此頗爲麻煩……”
“區區一個正藍旗就讓感到不安,若八旗集結,還不讓夾着尾巴乖乖回到無霜城去了。”
淡淡一句話,從碧落似笑非笑的口中說出,不知怎的叫樓小憐眉心再次一蹙:“看主子說得如此輕巧,難道主子已將紅爺當年同皇太極麾下正當盛年的八旗殉道那一場惡戰,給忘了……”
“無論怎樣,比得上永樂年梵天珠單**匹馬獨自一無霜城前的大開殺戒麼。”
此話從碧落口中冷冷一出,令樓小憐一瞬沉默下來。好一陣原地垂首而立,直至見到碧落起身往門口處走去,才緊跟了兩步,他身後輕聲道:“主子,斯已去,奈何橋上喝了孟婆湯,即便轉世重生已早沒了當初的記憶。主子後悔至今,卻又究竟幾時才能醒轉……”
聞言碧落驀地停下腳步。
沒回頭,只是輕輕笑了笑:“小憐,該退了。”
樓小憐他身後突覺一陣冷顫。
原本還想再說些什麼,奈何那些話到了喉中又全都被硬生生嚥了回去,他身形一晃扭到碧落邊上深深一揖,轉過頭朝門外搖搖曳曳走了出去。
待他身影消失,碧落出門沿着相反方向那條走廊一路前行,至盡頭擡手朝前一抹,就見前方那道牆豁然洞開,顯出一棟金碧輝煌的樓閣來。
裡頭香霧繚繞,影憧憧,一個個貌美如花仿若天仙,卻又或者拖着獸尾,或者曳着羽翎,原本嘻嘻哈哈樓上樓下追逐逗鬧着,一眼見到他,立即安靜下來,紛紛跪拜至地,恭聲道:“拜見主子。”
“出去。”他邁進樓內朝他們淡淡說了聲。
話音未落,那些身影倏然飛起,騰入半空立即就如霧氣般氤氳成一團,隨後嘰嘰咕咕一陣呢喃,不出片刻,這華麗的樓閣中消失得乾乾淨淨。
“合。”他回頭又朝着進時的方向道了聲。
轉眼樓閣中所有門窗一併消失了。
就連樓中一切精雕細琢的傢什裝飾也消失得乾乾淨淨,只留八根巨大石柱屹立空蕩蕩因而顯得更爲寬闊的樓閣中,通天入地,氤氳於樓中那些淡淡香霧也隨之散去的同時,從上隱現出八條似龍非龍,似蟒非蟒的巨型浮雕來。
當碧落走到樓閣正中間時,它們好似有生命般柱子上緩緩移動起來。
隨着他身影變幻的位置慢慢移動,慢慢變化着身上的色彩,隨後從柱子滑落到地上,又地上一陣緩慢遊移,直至聚攏他腳下,遂升騰而起,盤繞成了一道牀榻的形狀。
碧落解開發辮凌空一撣長髮,帶着紛揚而落的髮絲朝那‘牀榻’上躺了下去。
躺落那瞬自口中吐出一團火球。
金紅色一團,從他口中衝出一霎發出轟的聲巨響。
眼見似乎要爆裂開來,卻因着他身下那張‘牀’輕輕一陣涌動,忽然安靜了下來。只緩緩他頭頂上方一臂的距離無聲滑動着,過了片刻,隨着空氣漸冷,逐漸褪了通體火焰,顯出裡頭暗光閃爍一顆龍眼大小的珠子,滴溜溜轉動着,一會兒他頭頂上方滾來滾去,一會兒又倏地移到他胸膛處,他手指剛要碰觸到的一瞬又兀自飛了開去。
他便由此輕輕一聲笑。
身子一轉擡頭將臉上那雙碧綠色眸子眯成道線,匍牀上左右一晃,頃刻顯出頭通體雪白的狐狸模樣來,九根長尾如花一般身下綻開,朝上微一掃動,引得珠子一頭往下跌落,不偏不倚落他毛茸茸的爪間。
即刻又忽地飛起,半空一陣盤旋,被他再度掃落,再飛起,再掃落……
如此反覆數次,瞬間自內綻出一道流光溢彩。
“玩得可真盡興,碧落?”這當口邊上突然響起道話音。
很熟悉的話音,因此不用回頭,碧落已重新顯了形一把將那顆珠子攬入手心:“冥王大大駕光臨,怎不讓奴才們通報一聲,也好讓碧落周全接應一下。”
“不用如此費勁,隨意走走,也不是爲了什麼正經事。”邊說,邊從一旁昏暗處顯出道影。月白色袍子藏青色襖子,確實是普普通通一個尋常百姓的裝扮,手裡卻金燦燦一柄煙拖,包裹着根細長的羊脂玉煙桿,拈指間有一搭沒一搭吸着,片刻,慢慢踱到‘牀’邊碧落身旁坐了下來:“瞅見玩這珠子,這是玩了有多少年了,碧落?”
“呵,多少年,碧落倒是記不住了。”
“得有五百年了吧。只是好奇想問一句,這珠子內有當年鳳凰神君的真元,以修爲,到底能替她守着幾時?”說完,側眸朝他臉上掃了眼,見他笑吟吟一聲不吭,便再道:“不如干脆一口吞了,到時即便是,怕也要對退避三分。”
“大真會說笑,即便吞它個十顆百顆,豈能讓大您退上半步的。”
“它是梵天珠呢,碧落。”
“您是冥王爺呢,大。”
“呵……”短短三兩句話,說得冥王低低一聲笑,隨後將煙桿‘牀’邊敲了敲,敲出如流星般一團細碎的火花:“雖沒什麼正經事,不過今兒過來倒也確實是事過來。”
“不知大所爲何事。”
“爲來恭喜。”
“恭喜?”
“恭喜快要迎娶斯祁家的朱珠姑娘了。”
“大真是消息靈通……”
“呵呵,既然答應過會成親時送件賀禮,自然是要對婚事格外上心一下。”說着,從腰間抽出樣東西,遞到碧落面前:“知惦記着它也得有五百年了,是麼。”
那是普普通通一根線。
如此普通,普通到即便是隨手丟地上怕也無會朝它往上一眼,卻令碧落望見它的一剎目光驟地閃了閃:“命繩麼,大。”
話音未落,冥王的手指已輕輕一收,將那細線完整納入掌心:“可還記着當年同說過的那些話。”
“碧落怎會忘記。”
“那便好。”他笑笑,低頭將菸嘴含入口中,輕輕吸了一口:“那麼碧落,且問,迎娶斯祁朱珠,可真是出自真心實意。”
“自是真心實意。”
“因而不惜違了命盤,千方百計從怡親王手裡將她奪來,是麼。”
“呵,”這話令碧落輕輕一笑,目光微轉,低頭望着身下微微蠕動着的那張‘牀’,淡淡道:“大此言差矣,朱珠本也不是怡親王命定之,何來奪之說法。只是從將近的大清氣數中將她隨手牽出而已,本已是搖搖欲墜了的一片天,何必再令她牽扯進去。”
“是這樣認爲?”
“大怎樣以爲?”
“麼……”意識到碧落一雙綠幽幽眸子徑自朝自己望着,冥王微微一笑,側頭朝他臉上噴出一團薄煙:“有一句話,叫觀棋不語。自是站三界之外,望着們紅塵內兜轉,看個樂子而已。”
“大好雅興。”
“不過,”隨即斂了笑,冥王站起身朝着碧落臉上淡淡一瞥:“須謹記着,這世間一切所爲,旁自是都清清楚楚看眼裡。凡看不出,聞不着,這兩隻眼睛卻是瞞不過的,因而,任這一世爲了這根線怎樣折騰都罷,一旦讓察覺出妄圖動用妖力去扭轉乾坤,便會讓知曉,什麼叫做從此墮落於這乾坤之外;什麼叫做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之苦。”
“碧落自是不敢忘記。”
“那便靜候佳音了,碧落。”
話音未落,冥王身影已轉瞬消失。
留碧落獨自一‘牀’畔坐着,手中握着那枚流光閃爍的珠子,貼脣邊靜靜出了片刻神。
過了會兒起身將珠子吞進嘴裡。
那一刻渾身猛地一股燥熱升騰而起,彷彿隨着那珠子進入的一瞬有團劇烈火焰體內突然燃燒起來,並蓬勃而出,轉眼穿透過骨骸,生生是要將他燒化一般。
他立即伸手從掌心裡逼出一團烈火。
轟的下幾乎將整座樓閣給燒着了,卻並沒令他體內燒灼減輕半分,當即他一閃身從樓內飛身而出,衝出自己所設結界,一頭扎進外面雨水滂沱的夜幕裡,匆匆數下閃身,凌空一躍,直撲進前方籠罩一團雨霧內的紫禁城。
這場雨下得好大。
白天還是細雨飄搖,到了夜晚已是滂沱大雨。
朱珠房裡聽了半晌叮叮噹噹的雨聲,那密集的雨沿着房檐不停敲打窗下的瓦缸裡,吵得半天都無法閤眼。
只能起身點了燈,坐牀上有一搭沒一搭翻着書。看着看着倒終於有了幾分倦意,擡眼見到鍾已指雙二這個數字上,正要放下書預備熄燈睡覺,忽然聽見窗上噗嗒一聲輕響。
她微微一驚。
疑心是什麼小動物撞了窗上,立即起身推開窗朝外看了看。
卻什麼都沒瞧見。就將窗重新合攏,轉身再去熄燈,窗上卻突然再次噗嗒一聲響。
似乎比剛纔響了些。
朱珠愣了愣。猶豫了陣沒去理會,徑直將燈吹熄了,一頭鑽進被子裡。
“噗嗒!”豈料窗上再次一聲響。
“噗嗒!噗嗒”
緊跟着又是兩下,這回朱珠再也沒法當做沒聽見了,當即起身匆匆將窗推開,端起燈探頭朝外照了去,正要尋找究竟是什麼東西總不停落自己窗戶上,豈料?**惶罰⑹本孟招┌咽擲鐗撓偷聘Ψ閃順鋈ァ?br/
窗外那棵大梧桐樹上端端正正坐着個。
平日那個溫文爾雅,儀容舉止一絲不苟的碧落先生。
此時全身被雨淋得透溼,一把墨黑色長髮緊貼着臉頰,凌亂不堪披散他身上。
卻由此顯得那張臉和那雙碧綠色眸子越發妖冶和美麗,他低頭笑吟吟望着窗口前的她,手裡抓着把櫻桃,一顆一顆朝着她扔了過來。
扔窗上,扔她手裡的燈罩上,扔她臉上。
她驚得束手無措。
好一陣纔回過神,匆匆躲避,匆匆退進房內。
但就匆匆要將窗關上時,窗外撲的聲輕響,隨即她兩隻手被窗外一把探入的手指給扣住了。“可讓進來避下雨麼,朱珠?”擡眼見他已自樹上跳落到了她窗前,站窗外帶着一臉的雨水笑吟吟問她。
“先生開什麼玩笑?!”她使勁抽着手:“先生趕緊放手!”
“片刻就好。”
“片刻也不成!”
“朱珠,”
“放手啊先生!”
“寶珠……”
低低兩個字,朱珠聞聲一愣間,那原本站窗外的身影不知怎的已翻身入內,十根緊扣着朱珠雙手的指朝前輕輕一推,令她不由自主就被推到了身後的牆上。
“寶珠……”黑暗中他忽閃着一雙碧綠色眸子再度叫了她一聲。
隨後一把將她按牆上吻住了她。
燙得逼的吻。
幾乎要將朱珠燒灼起來。
“****?!”就此時門嘭的聲被推開,兩名侍女聽見動靜匆匆忙忙自外頭衝了進來。
一眼見到朱珠半身潮溼狼狽不堪地呆坐牀鋪的靠牆處,慌忙奔到她面前扶住她:“****??****出什麼事了??”
朱珠無法回答。
開不了口,因爲全身仍如火焚般燒灼着。
也說不了什麼,因爲剛纔還緊緊壓她身上像團烈火般恣意吻着她的那個男,突兀間消失了。
如同夢魘一般,她眼前一瞬間消失得乾乾淨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