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畫情二十
二更時分,小蓮被隔壁屋一陣嗚咽聲驚醒。
知是自家小姐又被噩夢給魘着了,忙披了衣裳起身奔到她房裡,果然見她整個上半身連帶頭都給被子緊緊纏裹着,因而透不過氣來,裡頭一邊掙扎一邊發出點模糊不清的聲音,好像哭又好像跟誰說着話,暗沉的夜色裡直聽得小蓮手臂上一層雞皮疙瘩悄然浮起。
忙伸過手去幫着將被子從她頭頂上掀開了,露出她半張被汗水浸得溼透的臉,然後朝着她肩膀用力推了兩下,輕輕道:“小姐……醒醒啊小姐……小姐……”
叫到第三聲時,朱珠倒抽了口冷氣一下子睜開了眼。
驚恐的眼神讓小蓮不由自主朝後倒退了步,朱珠也彷彿活見到鬼似的,忽地直起身對着小蓮搭她肩上那隻手好一陣拍打,及至望清原來是自己丫鬟,方纔猛鬆了口氣,隨後呆呆靠坐牀上好一陣沒有任何動靜,只一個勁對着牀邊那道窗看。
見狀,小蓮小心問她:“小姐,是不是又做噩夢了?”
朱珠點點頭。
“……仍是夢見了少奶奶?”
朱珠再次點了點頭。
小蓮便嘆着氣走到一旁,從抽屜裡找出三支香點上,推開窗對着外頭拜了拜,然後喃喃說了幾句什麼,再將香插到窗邊的香爐裡,一邊喂朱珠喝下一杯安神茶,一邊合衣一旁的榻上躺下了,知她今晚必再不敢一個睡,便陪着她一塊兒到天亮。
自曾韶卿自盡後,這是朱珠連着第三個晚上夢見她了。
每次必然是二更天。
當她躺牀上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會看到牀邊那道窗自個兒慢慢朝裡推了開來,隨後,有一張臉從窗外朦朧的月光裡探了進來。
那是曾韶卿死時那張蒼白又掛滿了暗紅色血跡的臉。
她把自己撞得好狠,狠得半邊額頭都朝裡凹陷了進去,上面手指大小一個窟窿,是牆上一塊突出的鵝卵石所造成。
朱珠清晰地記得那天當自己匆匆朝曾韶卿奔去時,她躺地上還留着一口氣。
直至見到朱珠蹲身邊,才徹底斷了氣,斷氣前一雙眼直愣愣盯着朱珠瞧,似笑非笑,彷彿說,瞧,終於還是自己了斷了自己。
許是對這一幕印象實過於深刻,以至從那天開始,連着三晚,朱珠每晚都會夢見曾韶卿帶着她那張血淋淋的臉出現她房間的窗外。
每次都那樣直挺挺窗外站着,用她死時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情靜靜望着朱珠。
直到朱珠被她望得幾乎透不過氣來,才幽幽嘆了口氣,伸手朝自己胸前輕輕一指,定定看着朱珠道:“這顆心不了,任是怎樣都無濟於事的,懂麼?”
朱珠仍是不太懂。
心不了,不是還麼?無論怎樣她兄長仍是她的丈夫不是麼?天長日久,豈會等不回一顆心?何至於要下此狠手,最終害得兄長險些喪命,也逼得她飲恨自盡。
何至於此……
於是第三夜裡,當再次見到曾韶卿出現時,朱珠終於狀起膽子反問她:“嫂嫂既然對兄長用情如此之深,爲何還要下此毒手?縱然此時心不,那麼下一時呢?再下一時呢?總是的丈夫……莫非再多等一陣子都等不及麼??”
話音剛落,原本始終外頭站着的曾韶卿突然雙眉狠狠一豎,伸直了雙手就朝窗裡撲了進來!
直撲到朱珠身上,用她僵硬的身體壓着朱珠,用她冰冷的手指緊緊扣着朱珠的喉嚨。巨大力氣扣得朱珠只有出氣的份,完全沒法吸進一口氣,只能奮力掙扎,卻哪裡使得出一點力氣?碰到曾韶卿身體的那刻,她整個就好似被酒精泡過般綿軟,除了徒勞地扭動身體,朱珠窮盡一切方式也無法從她十指如鐵箍般的鉗制下移開分毫。
直到耳邊隱隱傳來小蓮的呼叫聲,那曾韶卿將頭一低,她耳邊輕輕說了句:
“斯祁朱珠!怎知痛?怎知恨?否則,又怎會知曉一切經過後還來徒勞地質問諸多爲什麼!”
說罷,話音消失,亦消失。
朱珠終於得以從中緩過一口氣。
醒來後喉嚨處竟仍隱隱發痛,彷彿之前那一切不是夢,而是真的。不由再次將夢裡那些情形,那些話,腦子裡細細回味了一遍,一時雙手抖個不停,即便喝下安神茶也無濟於事,只能小蓮隨後響起的鼾聲裡睜大了雙眼繼續看着窗外,唯恐一不小心合上眼,那滿臉是血的女會又再次出現外頭那片朦朧的月色下,帶着一腔冰冷的恨意,朝自己撲過來……
曾韶卿是如此的恨着朱珠。
從三年前她嫁入斯祁家的第一天開始她就恨着她了。
這一點若不是後來從曾韶卿的貼身丫鬟蘭兒口中供出,朱珠無論怎樣也不會料到這一點。
那丫鬟斯祁鴻翔一頓私刑後,便將她主子自嫁入斯祁家後所經歷的一切,所做過的一切,全都招了。她說她家主子自嫁入斯祁家後就幾乎沒有同少爺圓過房。
她說她記得清清楚楚,大婚那夜少爺喝醉了酒,喝得事不省,進到屋裡叫着朱珠小姐的名字,一邊奪走了她家主子的身子。於是她主子自那時起便知道,斯祁少爺那一顆心根本就不她身上,而是他自家妹妹身上。
那會兒她家主子很是害怕。
親生兄妹互生情愫,那豈非**麼?後來才知道,原來妹妹並非親妹妹,只是收養的。之所以不能婚配,僅僅是因爲算命先生說過,八字不配。
真可笑。一個‘八字不配’,便拆了從小就青梅竹馬長大的兩。
也僅僅因了這個‘八字不配’,讓她家主子這堂堂一位大理院正卿的千金,嫁給了一個徒有軀殼,完全沒了心肝的男。
但她家主子卻又是真真愛着斯祁少爺的。
打從她第一眼見到媒帶去的畫像,和斯祁少爺的墨寶時,便已傾心於他。因而她想,無論過去如何,無論斯祁少爺曾經再怎樣眷戀過他的妹妹,既然他倆現已成爲夫妻,那麼天長日久,總有一天他會留意到她,一顆心會慢慢迴歸向她。
但她卻想錯了。
整整三年,三年時間斯祁少爺非但沒有對自己妹妹的眷戀之情減上半分,反是越發濃烈了起來,甚至同她家主子一個屋,一張牀上,整個都是冰冷的,不碰她,不看她,即便說着話,也總是溫和得體,卻有口無心,淡得叫蘭兒這一個做丫鬟的旁觀着都覺得無法忍受,何況她主子那一腔熾熱愛着他的心腸?
於是她家主子開始恨了起來,恨這個家,恨少爺,自然更恨少爺那日夜惦念着的妹子朱珠小姐。
那恨意直到朱珠小姐十八歲生辰那天終於徹底爆發了出來。
去年十二月二十,朱珠小姐十八歲生辰的早晨。
那天蘭兒見到自家主子格外高興,對着鏡子佩戴一副孔雀石的耳環。於是蘭兒好奇問她,奶奶怎的這樣高興?有喜事麼?
她主子笑吟吟指着耳垂上那對環道:這是相公放梳妝檯上的。
蘭兒當即領會。
想那斯祁少爺自娶了她家主子,從未想到贈過一件半件東西給她,倒不是小氣,只是從不會有這份心而已,因而,常會見她主子獨自一對着戲裡書裡那些情間相互私贈物件的段子暗自嘆息。誰想這次少爺竟會突然開了竅,贈了她主子一副耳環,雖區區一點不值幾個錢的東西,但顯見,這些年主子一顆心苦苦的等待總算有了些起色。
當即爲她高興不已,誰想到了這天夜裡,那一對一向相敬如賓的夫妻,竟破天荒頭一遭房裡爭吵了起來。
爭吵原因是爲了那副耳環。
那副並不值錢卻令她家主子從未有過地高興的孔雀石耳環,原來並非斯祁少爺贈送給她家主子的東西。
那東西原是斯祁少爺學着洋的樣子,預備着贈與朱珠小姐的生日禮物。
一聽少爺這樣說,她家主子立時將耳環摘了下來交還給少爺,豈料少爺卻並不接過,只是朝那耳環看了一眼,隨後淡淡對她家主子道:既已戴過,再送朱珠便不合適,若喜歡,自管留着就好。
就是這麼一句話,將忍她家主子心頭那一腔恨,一腔壓制了近三年的恨,完完全全逼迫得迸發了出來。
那恨,究竟是恨到什麼樣地步?
恨到她當即便回了孃家,去尋了一味藥來,想讓朱珠將之誤服下去之後,從此徹底除去這眼中釘,心頭刺。
蘭兒說,她不曉得那究竟是什麼藥。
只知她家主子說起那味藥時,眼神冷冷的,冷得彷彿冬日裡的堅冰似的。她不知爲什麼主子忍了那麼久之後,偏偏會爲了這麼一句話便徹底發作起來,也不知怎樣才能打消主子這個可怕的念頭,因而急得團團轉,卻求告無門,只能眼睜睜看着她主子每日調配着那些藥,即便雙手因此而灼傷,都堅持着由自己親自去做。
但有一天,當她再次隔着門縫偷看自家主子調配那些藥時,卻見主子忽地停了手,隨後對着那些藥發起呆來。
一動不動呆了好一陣,好似癡了一般。就蘭兒爲此惴惴不安之際,又見她突然失聲痛哭。慌得蘭兒立刻不顧一切闖進屋內,詢問主子究竟出了什麼事,她主子卻怎樣都不回答,只一味低頭擦着眼淚,直到再沒有淚水可以哭出來,她擡起頭,望着蘭兒,一字一句道:突然想明白了一個道理,蘭兒,即便朱珠死了也全無用處。因爲一顆心若是不了,任是怎樣都無濟於事的,說,可不就是這麼一個理麼,蘭兒……
那之後,蘭兒親眼看着自家主子將那些原本預備給朱珠小姐吃下去的藥,一點點撒進了燉給斯祁少爺的湯裡。
再之後不多久,斯祁少爺便突然染上了“奇症”。
怎樣看都無濟於事,怎樣治都治不過來,眼看着一天天衰敗下去,腐爛下去,蘭兒不由害怕地問她主子:再這樣下去少爺怕是真的要不成了,主子,您真的要他死麼?
她主子沒回答,只淡淡道:情遠當歸未?若情歸,便可生,否則,他即便活着又有何用。
可是斯祁少爺的情始終沒能回來。
即便他病着時,她家主子日日夜夜守他身邊,不顧累,不嫌髒地伺候着他,陪伴着他,他心心念唸的唯有朱珠小姐一。甚至比往常惦念得更爲肆無忌憚。
於是她家主子的心死了。
見他彌留之際時也只念着朱珠這一個名字的時候,徹徹底底地死了。
因而當碧落先生到來,將斯祁少爺救治回來之後,她當機立斷自孃家再度取來一味藥,一等府中查得不再如前陣那般嚴謹,立即冒險親手將它投入少爺所服的藥中,而少爺一喝那藥的第二日便立刻猛烈發作起來,即便碧落先生的藥也無法挽回。
本以爲這下少爺必死無疑,豈料碧落先生再度來臨,竟再次將少爺硬生生從黃泉路上拖了回來。
當知曉這一消息時,蘭兒已爲她家主子的命運惴惴不安,豈料僅僅當日便傳來她主子撞牆自盡的消息,登時已陷入絕望,只求斯祁大格外開恩,不要再動用私刑,讓她痛痛快快隨着主子一塊兒去了便是。
那之後不多久,朱珠便得知了蘭兒曾韶卿房中上吊自盡的消息。
上吊的白綾是她額娘安佳氏親賜的,算是格外賞她一個痛快。
於是同一天裡,救活一,自盡二。這實不知該算是喜事還是喪事。只是那天闔府上下格外安靜,無喜無悲,便如斯祁復清醒後那雙一動不動注視着天花板的眼神。
想到這兒時,窗外的夜色已被黎明暮色慢慢扯開,朦朧白光透過窗格上的玻璃罩進屋裡,給屋子渾濁的光線帶來一點兒清晰的東西。見狀朱珠方纔合下腫脹的眼簾,放任自己小睡片刻,豈料也不知是不是安神茶終於開始起了效用,這一睡,竟是睡到日上三竿方始醒轉。
睜開眼便聽見院牆外腳步聲忙忙碌碌的,管家婆子尖着聲匆匆忙忙,似有什麼重要客到訪,籌備着招待。
也不知究竟是誰勞得府裡上下這般興師動衆?朱珠雖有疑惑,卻也無心去過問,只慢慢坐起了身子披上衣裳,正待要梳洗,見小蓮低垂着頭從外頭走進來,似有些心不焉地一路東張西望着。
便道:“怎的了,一副心神不定的樣子?”
小蓮吃了一驚,這才發現自家主子竟已起身,忙匆匆去打水,一邊堆着笑道:“沒呢,主子,小蓮只是吃撐了,胃裡有些不太舒服。”
朱珠將信將疑,卻也懶得仔細盤問,只靜靜坐着,由她端了清水來伺候她洗了面梳了發,正低頭翻開一本書等着將自己頭髮綰好,忽聽小蓮輕輕嘆了口氣,便立即透過鏡子朝她瞥了一眼,蹙眉問:“究竟是怎的了,還不實話同說。”
“小姐……”小蓮遲疑了下,慢慢將她髮髻盤好了,又咬了咬脣,方纔低聲道:“聽前院的說,靜王爺來府上了。”
靜王爺三字剛出口,朱珠手中那本書啪的聲落地。
小蓮慌忙要去拾,就見朱珠一把抓住了她的手,直愣愣望着她道:“靜王爺來了?來了幾時……”
“……約莫……約莫有半個多時辰了吧……”
“可知他來這裡所爲何事?”
“來……來拜訪老爺……”
“爲何拜訪阿瑪??”
“小姐……”眼見自己的手腕被自家主子抓得越來越緊,小蓮心裡喊痛,卻只能苦笑着繼續訥訥答道:“聽說……聽說是來跟老爺提親的……”
話音未落,朱珠立刻風一般朝外頭奔了出去。
一路跑,一路腿抖得連連踉蹌,幾度險些跌倒,卻由不得別上前攙扶,只一味將跟來的婆子丫鬟用力推開,直到徑直穿過棲霞堂外的花苑,跌跌撞撞進了內門,方始喘着粗氣站定腳步。
因她一眼望見載靜正她阿瑪的陪同下從棲霞堂內走出來。
目光如水,淡然不見一絲神情。而她阿瑪始終一旁低聲說着什麼,一臉尷尬,一臉歉意。
見狀朱珠心下已是一片瞭然。
眼見兩身影便要朝自己方向過來,慌忙側身避入一旁的假山後,亦不敢大聲呼吸,便用手將自己的嘴緊緊捂牢着,近乎屏息止氣地聽着山石那一頭兩腳步聲由遠至近,再由近漸遠。
直至快到內門處,方始匆匆探頭朝那方向望了一眼。
卻只來得及望見載靜着暗黃色團龍補服的身影門洞轉角一閃而過,便消失不見。
當即心口處刀割般一陣劇痛。
也不知怎的,這若是不見着,便也罷了,此時一見到,突地心痛得彷彿要裂開一般。直令朱珠兩腿一軟一下子跌坐到地上,隨後再也控制不住淚水猛地從脹痛許久的眼眶內滾了出來。卻又不敢放出聲,就那樣一邊用力捂着自己的嘴,一邊用力抽泣着,直待那猛烈的劇痛隨着淚水慢慢衝出體內,方始一口氣緩了過來。
隨後感到有一雙眼睛望着自己,不由吃了一驚。
立即擡頭尋着方向望去,便見就自己對面那棵樹蔭下,斜靠着一身黑衣的碧落。
他那兒不知已瞧了她多久。
卻始終安靜得彷彿一道影子似的。只一雙眸子閃閃爍爍,如塊晶瑩剔透的琉璃,帶着同載靜一樣水般沉靜的神情望着她。
一動不動注視着她。
見狀朱珠不知怎的突然再次哭了出來。
仰頭緊盯着他那雙綠幽幽的眸子,失聲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