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 省教育廳毫無預兆地下達通知, 將因爲鬧革命而縮短的學制,從‘五二二’改回‘六三三’。
許家康聞訊,激動地在院子裡翻了個跟斗, 他不用參加畢業考啦!四嬸終於不用像看管犯人一樣的看着他, 這半個月來,他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絕對是他這十五年人生中最不堪回首的的記憶之一。
許清嘉涼涼提醒, 今年不考,明年也要考,只是緩刑罷了。秦慧如是打定主意要把他送進高中的, 怎麼可能放過他,還不如早死早超生呢!
許家康僵住了, 深深地覺得小丫頭真是越來越不可愛了, 以前多乖多萌啊,他說什麼就是什麼,從來不跟他嗆。
對於這個消息, 秦慧如的反應是鬆了一口氣。許家康拉下的功課有些多, 瞧着是她走後,這孩子就沒認真上過課。
四十天的時間,哪怕沒日沒夜的補, 想全部補回來也有些強人所難, 秦慧如估摸着, 許家康這成績考高中還是有些懸。
多讀一年初三正好, 反正考不上也是要復讀,復讀壓力大,還不如這樣好。有一整年的時間備戰中考,她覺得明年許家康肯定沒問題了,這孩子是真聰明,就是心不在學習上,得有人在後面逼着他學。
相較於兩人的如釋重負,許清嘉則是純粹的鬱悶,她一點都不想當小學生。她就盼着自己快點上完中學,然後上大學,既然年紀小,正好可以繼續深造。當年她大學畢業都二十三了,猶豫了下最終還是沒考研究生,深以爲憾。
她知道這學制早晚要改,可怎麼就這麼寸,偏要卡在她將將畢業的檔口,等她畢業再宣佈不行嗎?也就的一個月時間。
教育局的領導表示,不行,絕對不行!
這些年因爲鬧革命,教育都被耽擱了,好不容易大革命結束了,當然要爭分奪秒的彌補。這會兒宣佈,就是爲了卡住這一屆學生。
思來想去,想來思去,許清嘉還是蹬蹬蹬跑到秦慧如面前商量跳級的事,她都準備好上初中了,冷不丁告訴她要繼續當小學生,她不甘心啊!
秦慧如耐心地聽完許清嘉的理由,溫柔的拒絕了她的請求。這邊多是八。九歲才上學,許清嘉五歲上學已經比別人早了好幾年。其實說是上學,就是換個地方帶孩子,那會兒家裡孩子多,婆婆忙不過來,所以秦慧如把女兒帶到了學校。
她都做好了陪着她留級的準備,不想這孩子磕磕絆絆跟上了,到了四年級,成績還名列前茅。
秦慧如爲女兒驕傲,卻不想她繼續再跳級,年紀差距太大,她怎麼融入同學之中。
許清嘉焉噠噠的垂下腦袋,秦慧如語氣很溫和,態度很堅決。算了,多當一年小學生就多當一年吧,還能多過一年學霸的癮。許清嘉只能這麼安慰自己。
沒了升學壓力,搬家便被提上了日程,住在別人家到底不方便,尤其是許向華,他覺得太不方便了!
許家康幽幽地看着他四叔擼起袖子準備搬家,心裡呵呵兩聲。他十五了,一些不讀書的小夥伴,家裡都開始替他們攢聘禮相媳婦了,能不懂那些事。
前兩天,他四叔居然從棉紡廠附中的老師那拿了一套習題回來。
中了暴擊的許家康深深覺得,他四叔這麼做,是爲了報復他。
四嬸帶着妹妹住一個屋,他和四叔住一個屋,陽陽兩邊隨便跑,愛住哪住哪兒。有時候,他都覺得四叔的眼睛都是綠的。
對此,許家康表示哀悼。
現在總算是好了,他不用遭受地獄式集訓,四叔也不用再獨守空房,皆大歡喜,喜大普奔!
許向華雷厲風行地把許家康和許清嘉的學籍轉到了棉紡廠附屬中學和小學。他好歹是運輸隊隊長,平日裡人緣也不錯,弄兩個插班生名額對他而言小意思。許清嘉這兒一點麻煩都沒有,她是職工子女,許家康稍微麻煩點,多交五塊錢借讀費後才成功辦了下來。
學校落實之後,便開始搬家,東西有點多,許向華打了申請,把吃飯的傢伙借了出來,油費自理就成。
搬家當天是個豔陽高照的大晴天,左右鄰居都來幫忙了,你擡牀,我搬衣櫃,不到半個小時,傢俱行禮都搬上了車。
前房東許再春十分不捨,許向華一家住進來之後,他傢伙食直線上升,兩個孩子都白胖了不少,沒見這會兒許麥兩兄弟那幅依依不捨樣。
不過想想那些豬,許再春頓時又精神抖擻起來。
養殖場已經建好,豬仔許向華也弄來了一批,還弄了三頭沒騸過的種豬。
對外說是合作,其實他們就是出點力氣,豬草河裡有的是,春夏秋不用愁,冬天許向華會弄飼料。
許再春算了算,一年下來,怎麼着也能能分到千兒八百,登時整個人都充滿幹勁。
孫秀花拉着兩孩子不捨之情溢於言表,雖然就在縣城,過去也就一個小時的路,可估計一個星期也就能見一面,到底不比住在村裡,天天能見。
許清嘉喜滋滋的出主意:“奶奶,您要不跟我們一塊走算了,縣城住半個月,村裡再住半個月。”這樣兩邊都不耽誤。
孫秀花笑了:“好好好,等奶有空了就去跟你們住。”兒子給她留了房間的,不過住半個月就算了,老屋這邊一攤子事,她哪能離開這麼久,偶爾離開個三兩天倒行。
轉而又叮囑:“週末記得回來看奶奶啊,奶給你們做好吃的。”
許清嘉笑眯眯的:“我最喜歡奶奶做的飯了。”
東西都搬完之後,孫秀花囑咐一聲:“開慢點,路上當心。”便催着他們上路了,到時候還得搬進屋,且有的忙。
“媽,那我們先走了,過兩天就回來。”許向華說道。
孫秀花:“去吧,去吧。”
三個孩子和秦慧如又跟孫秀花打過招呼,隨即上了車,秦慧如抱着許家陽進了駕駛室。許家康和許清嘉則是坐在敞開的車斗裡,許家陽十分羨慕哥哥姐姐的位置,也想去,被秦慧如按住了,他在上頭蹦蹦跳跳,萬一摔下去了怎麼辦?
日頭有點大,許清嘉帶了個草帽,幸好車開起來之後風大,人倒是不熱。
許家康瞅着草帽嘲笑她是嬌氣包。
“黑炭頭!”許清嘉反脣相譏,順便翻了一對大白眼給他看,小姑娘皮膚又白又嫩,跟剝了殼的雞蛋一樣,她可得好好珍惜。
“我這是爺們!”許家康一撇嘴,諄諄教導:“那些小白臉都是中看不中用,就說咱們村那幾個知青,連一桶水都擔不起來,白長了那麼大的個。”
許清嘉悶笑:“小白臉不用自己擔水,有人幫他們。”
許家康愣了下,反應過來,也忍不住笑了,末了笑罵:“一羣傻子!”這話說的就是村裡幾個姑娘了,偷偷幫着知青幹活,可那只是她們以爲的偷偷,其實私下誰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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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話間,不知不覺間就到了縣城。
天氣熱躁,哪怕是週末,街上行人也少,偶有零星幾個也是步履匆匆。
劉紅珍吃力地扛着一個麻布袋,額頭上都是細細密密,走在她旁邊的許家全手裡也拿着一籃子蔬菜,小臉曬得紅彤彤。
母子倆剛從劉家村回來,這些東西就是劉紅珍從孃家帶回來的,當然不是白帶,是拿錢買的。
當初離開許家時拿的那點糧食早就吃光了,他們都是農村戶口,沒有糧票,哪裡買得到糧食,黑市上糧價太高還危險。
所以劉紅珍只能厚着臉皮回孃家買糧食,白拿這個念頭,她壓根就沒動過,她要是想白拿,她媽和幾個嫂子能扒了她的皮。
價格略微比黑市低一點點,這還是劉父發了話纔給的優惠,原本劉家的女人想按着黑市上的價格來的。
“媽,四叔四嬸!”苦着臉的許家全突然用力拉扯劉紅珍的袖子,指着開過來的大卡車驚叫。
彎着腰的劉紅珍猛地擡起頭來,愣愣的看着抱着許家陽的秦慧如:“她真的回來了!?”
劉紅珍不敢置信地瞪大眼,活像見了鬼。秦慧如要回來這種話,她當然聽說過,可她壓根就不信,不信!好不容易回城了,怎麼可能回來,那可是首都。
此刻事實擺在面前,劉紅珍恨恨啐了一口:“天生賤命!”語氣中夾雜着說不出的嫉恨。
就算秦慧如回來了,有許向華在,她這日子也過得比一般人好,哪像她這麼命苦。
離了老許家,劉紅珍才知道柴米油鹽醬醋茶是那麼費心費錢的一件事,以前家裡的事都是孫秀花一把罩,她只管吃吃喝喝就成,然後琢磨怎麼從三個小叔子那多挖點東西補給自己家。
等出來以後才知道,過日子是這麼難的一件事,尤其是他們住在城裡,睜眼開始就在花錢,花得劉紅珍心都在滴血。
三個月不到的時間,他們就花掉一百塊錢了,她都不知道錢花在哪了。這麼算下來,剩下那五百多塊錢也就能熬一年多。
原本要是許家文今年能畢業,趕緊找個工作,這日子還能過。可那教育局的領導腦袋被驢踢了,居然把高中改成了三年。許家文還得再讀一年書才能拿到畢業證。
知道消息那天,劉紅珍就在家裡歇斯底里地罵了一通,罵着罵着又哭了起來,賊老天還讓不讓人活了!
哭完了一抹眼淚,劉紅珍就動了回去的心思,許家文和許家全到底是老許家的孫子不是,許家文還是長子嫡孫來着,老太太真能不管。
回去以後,起碼吃住都省了,等他畢業了,再離開就是。
但是她纔開口,就被許家文喝了回來。終有一天他會回去,但不是灰頭土臉的回去求收留,他要衣錦還鄉,讓那些許家人後悔那麼對他。
車裡的許向華和秦慧如也看見劉紅珍母子了,看了一眼,兩人便收回目光,一個字都沒有說,不相干的人提她幹啥。
於秦慧如而言,她是慶幸的,慶幸終於分家了,她不介意許向華養家,兄弟之間互幫互助是人之常情,可她是真的受不了劉紅珍的胡攪蠻纏,越到後來,越覺得跟她住在一個屋檐下是種折磨。
留意到秦慧如表情變化的許向華,不禁愧疚,幸好,以後再不會讓她受委屈。
“你看那是誰?”許家康朝許清嘉努了努嘴角。
許清嘉循着他指的方向看過去,就看見了頗爲狼狽的劉紅珍和許家全母子倆。沒看見許家文,她嘲諷挑了挑嘴角,大少爺身子弱在家養着?
也許是氣壞了,學制改革,只怕許家文被打擊的不輕。
原本以爲馬上就能自力更生,所以毫無顧忌地跟成爲壞分子的許向國劃清界限,哪想晴天降霹靂,他還得再上一年學。
母子三個住在縣城的開銷可不小,尤其許家文,不知道他現在咽不下粗糧的這個毛病改了沒有。
但凡他別那麼狼心狗肺,孫秀花能不管他這個長子嫡孫,起碼還能吃家裡的住家裡的。
等再過幾個月高考恢復,許家文還得更崩潰,爲了前途,爲了不被人指指點點,他不惜和最寵他的父親斷絕關係,和許家一刀兩斷,幾乎成仇。
可要不了多久就會發現,他做的這一切都將失去意義,高考可不管出身。等七八年改革開放,唯成分論的時代即將一去不復返。
他枉做小人了!
“媽,”許家全看着車上滿滿當當的傢俱:“四叔他們也要搬進城了嗎?”幾個月前,他們也是這樣搬着東西進了城的,起初他很高興,終於見到媽了,還能進城。可很快,這份高興在逼仄的房屋和陌生的環境裡化作惶恐不安,他想家了,想家裡的大房子,想爺爺想奶奶,想三哥,想四哥。
劉紅珍咬了咬牙,搬進城?難道許向華分到房子了,看這架勢,連許家康這個拖油瓶都帶上了,起碼是兩居室,他們運氣倒是好。
老四家越過越好,反觀自己這邊。
劉紅珍這心裡冒的已經不是醋,而是硫酸了,邪火蹭蹭往上冒,忍不住喝罵:“四叔四叔,叫得這麼親熱幹嘛,人家可沒把你當侄子,他們吃香的喝辣的,不管你死活了。”
許家全瑟縮了下,眼圈兒泛紅。
見狀,劉紅珍不禁後悔,緩和了語氣道:“媽回去給你蒸雞蛋吃。”這次她從孃家買了十個雞蛋回來。
許家全這才破涕爲笑。
回到家,已經是半個小時後的事了,母子兩個汗流浹背,劉紅珍直接拿葫蘆瓢舀起冷水灌了一口,然後遞給許家全。
口乾舌燥的許家全幾乎把頭埋進葫蘆瓢裡。
劉紅珍擡眼望着悶熱髒亂的破屋子,眉頭皺得死緊。這屋子西曬,夏天熱的像火塘。就這麼一間破房子,每個月還得三塊錢。
劉紅珍不禁想起了剛剛遇到的許向華一家,不知道他們的新房子有多大,環境怎麼樣,越想越是煩躁。
這時候,屋外響起熟悉的腳步聲,劉紅珍不自覺的鬆開眉頭,轉身迎上去:“阿文回來了。”等她大兒子畢業了,這日子就能好起來,她兒子可是高中生,能比許向華這個初中生差嗎?
劉紅珍賣好:“從你外婆家換了些大米回來,媽今天給你們做粥喝。”想起兒子好一陣沒吃白米了,劉紅珍便覺心疼。
許家文點了點頭,並無多少驚喜,在學校他能吃到白米飯。他從口袋裡掏出兩顆糖:“全子,出去玩一會兒。”
許家全眼前一亮,衝過去一把抓過來,他已經很久沒吃糖了,媽不肯給他買。
許家文對他笑了笑,示意他趕緊出去。
拿了糖的許家全蹦蹦跳跳跑出了門。
一看這架勢,劉紅珍心裡打了個突,沒來由的提了提心,疑惑地看着他:“阿文。”
“媽,”許家文拉着劉紅珍在凳子上坐下,含笑道:“之前我跟您說的事有眉目了。”
劉紅珍一頭霧水:“什麼事?”
許家文垂了垂眼:“您不是說要找個人重新過日子嘛?我同學一個老叔,是千湖市人,今年四十歲,老婆前些年死了,也沒留下個孩子,一直想找個人搭夥過日子,不介意對方帶孩子。全子這麼小,他肯定拿全子當親兒子養。”
劉紅珍表情空白了一瞬,說改嫁是一回事,真到了這個節骨眼上,她不受控制地害怕起來,嚥了下唾沫,可嗓子眼依舊乾的厲害:“千湖市在哪?”她這輩子連崇縣都沒出過。
“在咱們省最東邊,坐火車要大半天。”離得足夠遠,沒人會知道他爸的事。等他畢業了,他就把戶口轉到那邊去,他是高中生,肯定能找到一份好工作。
那麼遠,劉紅珍本能的害怕,不禁露出退縮之態。
許家文怎麼可能看不出來,可如今的他們根本沒有退路,三個人都留在崇縣的開銷太大,比他想象中還大。他媽習慣了大手大腳,一時半會兒根本改不過來。
“媽,這一步早晚是要走的。留在這兒,咱們永遠翻不了身。還有全子,他八歲該上學了,在這兒,咱們怎麼給他找學校,就算找到了,全子也得被人欺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