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新朝的官員從來都不覺得自己是皇帝的奴才。
與士大夫共治天下是大明朝的根本,新朝沿襲了這個傳統,對於官員的禮遇非常之高,這一點從南京的城市佈局就能體現得出來。
皇宮之前的御道之南,聚集了大量的官府衙門,尤其是部堂司寺等直屬衙門,幾乎全都集中在御道之右,形成衆星捧月之形。
一街之隔的御道之左,則是官老爺們的私人住所。
爲了方便辦公,同時也是爲了便於往裡,很多官員都居住在這一片區域。
完全是爲了攀附,很多富商大戶也紛紛在這一帶購置房產。
居住在這一帶的,不是豪門富戶就是達官顯貴,門樓子修的一個比一個更高,宅院樓宇一個比一個更豪華,儼然就是一片“高檔社區”。
平日裡,這一帶車水馬龍人流如織,往來其間全都是金章玉帶的當朝權貴,或者是鮮衣怒馬的仕子王孫,最起碼也得是腰纏萬貫的一方豪富,反正就是非富則貴,全都是鼎鼎有名的大人物。
但是這幾日,這片“高檔社區”卻出現了明顯的反常。
昔日裡的高聲唱和的人潮已經完全看不到了,寬闊的街道顯得空空蕩蕩,偶爾有幾個行人經過,卻再也不象以前那樣用很高的調門相互打招呼,而是唯恐被別人看到似的,行色匆匆的疾行而去。
以前那些個高朋滿座的朱門大宅也沒有了門庭若市的喧囂,一家一家就好像商量好了似的,全都深居簡出緊閉門戶,唯恐招惹禍事上門。
只有一隊穿着黑色軍裝手持大扎槍的士兵昂首闊步往來巡視。
昔日繁華熱鬧的“高檔社區”變得死氣沉沉,完全就是因爲這些個穿了黑色軍裝的士兵們。
自從劉良第謀逆被平定之後,劉乾龍就開始大肆緝捕“逆黨餘孽”。
劉良第犯事兒了,都帶着人殺到宮裡去了,據說還勾結就清兵準備開門獻城。
這麼大的罪過,必然身死命喪,被抄家滅族完全在情理之中,接下來肯定要緝拿他的同黨,也在預料之中。
想不到的是,劉乾龍把這個事情嚴重擴大化了。
纔過去了三日,劉乾龍就緝拿了十三名官員,全都是上門抓捕然後抄家,稍有分辨立刻就動手殺人。
比如說那府學學政王大人,大家都知道他早就與劉良第不和,不可能參與到逆黨一案當中,卻依舊莫名其妙的上了劉乾龍的黑名單。
王學政當然不服,剛剛分辨了幾句,就被劉乾龍上了一個“武力拘捕”的名頭,大開殺戒之後,可憐王學政一家老小被殺了個乾乾淨淨,連坐飯的廚子和粗使的丫鬟都沒有能夠倖免。
還有那工部的粟大人,幾乎和劉良第沒有任何交集,照樣打了一個“逆黨餘孽”的罪名,一繩子捆了去,至今生死未卜音訊全無。
這分明是胡亂抓人,因爲劉乾龍拿出的那些個證據根本就無法取信與人。
大家已經看出來了,這個劉乾龍是打着搜捕逆黨餘孽的幌子,行清洗之實。
大家都知道他劉乾龍是毅勇軍元帥張啓陽的人,而張啓陽又是太子的人。
如今太子當朝,當然需要騰出一些位子來。
纔剛剛過去三天,就抓了這麼多官員,殺了那麼多人,劉乾龍的所作所爲,連他的頂頭上司王宣同往府尹都看不下去了,曾經在私下去勸說不要把打擊面擴展的太大,更不要動輒殺人。
劉乾龍卻拿出那份“逆黨”名單,把王府尹的建議給頂了回去:“我這是爲朝廷辦事,若是不把逆黨緝拿乾淨,再有此類事情發生,你王宣同王府尹擔待得起嗎?”
連府尹大人都約束不住閻王劉,大家也就只能自求多福了。
正是風聲鶴唳人人自危的時候,誰家敢在像以前那樣高調的在街頭亂晃?
萬一把閻王劉招惹來了說不得就是一場滅門之禍。
有了閻王劉的強力彈壓,昔日無比張揚無比高調的官員們全都噤若寒蟬,紛紛關起門來在家裡燒香拜佛,禱告神仙保佑,千萬別讓閻王劉登自己家的門檻兒。
沉重的腳步聲中,窮兇極惡的劉乾龍有帶着毅勇軍士兵過來了,這一次,他們敲響的是禮部尤大人的大門。
開門看到劉乾龍的瞬間,尤大人的腿都軟了,哆哆嗦嗦好半天,甚至想不起問一問自己究竟犯了什麼事兒,就語無倫次的說道:“我……我跟你……我跟你們走,跟你們走,千萬保全我的家小……”
面對早已嚇破了膽的尤大人,劉乾龍已懶得再去給他安一個罪名,直接從懷裡摸出一份“認罪狀”,讓他按上手印簽上花押,然後一揮手就給帶走了。
罪名?
需要罪名嗎?
根本就不需要。
反正這些個當官的,屁股底下全都不乾淨,真要是仔仔細細的插一遍,每個人都應該抓,每個人都有罪,還不如隨隨便便安一個罪名來的省時省力。
不把這些人清洗下去,如何給毅勇軍的有功人員進行安置?
他們不把位子騰出來,怎麼好換毅勇軍的人頂上去?
真以爲劉乾龍就是個心狠手辣敢殺人的屠夫?
誰要是這麼想,那就大錯特錯了。
能被張啓陽默認爲“軍師”“謀主”的人,怎麼可能是沒腦子的屠夫?
被劉乾龍拿下的這些人,全都是張啓陽勾選過的,他們是不是真的參與過逆黨案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某些職位必須換自己人上去。
若真是隻是一味的屠殺,就算是王宣同王府尹這個頂頭上司約束不住劉乾龍,難道蔡楓華、許文才甚至是太子殿下還約束不住他嗎?
爲什麼太子一黨的新朝君臣都默許了劉乾龍的行爲而不加任何阻攔,就是因爲他們也想把弘光朝的舊臣清洗掉,至少需要清洗掉一部分。
這是出於一種需求。
帶走了尤老大人之後,劉乾龍毫不停留,繼續來到下一家。
這一次,是製造局的苗郎中家。
和前幾次一樣,上前大力拍打院門,當苗郎中從門縫裡看到劉乾龍的嘴臉之時,無奈的一聲長嘆,朝着身後的夫人躬身一拜:“我要去了,家中一切全都拜託夫人了。”
苗夫人看了看擺在庭院裡的那口棺材早已泣不成聲,那是苗郎中今天才給自己準備好的。
這劉乾龍真是催命的小鬼奪命的閻王,只要是被他盯上的人家,就不會有好下場。
雖然焚香禱告了一整天,期待着劉乾龍千萬別敲自家的門兒,奈何神佛不佑,他還是來了。
苗郎中有些不捨的看了看低聲飲泣的夫人和夫人懷中的幼子,硬起心腸整了整衣冠,邁步上前打開了大門。
“你就是製造局郎中苗鳳?”
“是我。”苗郎中說道:“我所犯之事與家人無關,一家老小全不知情,無論多大的罪責,我一人承擔,還望劉君看在你我同朝爲官的情分上,手下留情。”
又是一個主動承認罪責的。
其實這樣最好,若是分辨惹惱了劉乾龍,閻王劉的兇性一上來,說不好就要血濺當場,到時候連一家老小都保住。還不如學一學隔壁的尤老大人,也不問什麼罪名更不加以辯解,直接承擔下來,反而最好。
劉乾龍又從懷裡摸出一份“認罪狀”來。
苗郎中也懶得看了,接過印泥就按上了手印,然後昂然做束手就擒狀:“我跟你們走。”
劉乾龍看了看那份已經按上了鮮紅拇指印子的“認罪狀”,頓時尷尬的笑了。
“錯了,錯了,這一份不是你的。”
又從袖子裡摸出一張紙,遞給了苗郎中。
苗郎中早已心如死灰,看也不看一眼就又要按手印。
這一下,可惹惱了劉乾龍:“苗大人,你看看這是什麼東西再按手印不遲,難我道就真的那麼可怕?竟然把你這堂堂的朝廷命官嚇成這個樣子?”
苗郎中這才注意到拿在手裡的那張紙根本就不是認罪狀,而是一張圖紙。
“你認得紙上畫的這是什麼玩意兒嗎?”
“火銃。”
“說清楚點,這是什麼樣的火銃。”
“這是彷彿郎機人的自打火長筒銃。”苗郎中在製造局的工作就是設計製造火器,而仿製紅毛人的火器就是他的本職工作。
伸出手指稍微比量了一下:“這長筒銃又與佛郎機人所制有些不同,銃筒更長銃口更小,雖威力更大射程更遠,卻不利於速射。”
“我大明火器營中有這樣的火銃嗎?”
“沒有。”
“爲何不制?”
“因爲這樣的火銃只能用來打獵,卻不適合用於實戰。”
其實劉乾龍並不是很明白苗郎中說的到底是什麼意思,但是有一點卻是非常明確的:他的回答和張啓陽提前給出的答案几乎完全一致。
雖然還不明白張大帥爲什麼會對火器這麼有興趣,但劉乾龍必須按照張啓陽的交代去做。
取出苗郎中剛剛按下手印的那份“認罪狀”,雙手一分撕的粉粉碎碎,然後一招手帶着那隊黑衣士兵揚長而去。
苗鳳苗郎中已經做好了被劉乾龍帶走的心理準備,想不到劉乾龍竟然放過了他,反而把苗郎中搞的無所適從,過了好半天在終於回過神兒來。
自己沒事了,安全了。
轉身邁步進門的時候,兩條腿都是軟的,好像麪條一樣絲毫也不受力,不知不覺之間早已冷汗淋漓。
見到他安然無恙,並沒有被兇狠的劉乾龍抓起,一家人喜極而泣。
苗鳳苗郎中,是第一個從崔耀祖手下全身而退的官員!
至於劉乾龍爲什麼獨獨放過了他,連苗鳳自己都不知道,他甚至不敢去想。
只要是沒有被捉去就好,哪裡還敢去想那麼多?
別說是苗鳳不明所以,連負責具體抓捕事宜的劉大牛都不知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兒。
“老劉,我說劉府丞,你認識這個苗鳳苗郎中?”
“我怎麼會認識他?”
“那你爲何要放過他?”
“不是我要放他,是咱們大帥要放他。”劉乾龍取出那張火銃圖紙,對劉大牛說道:“這是昨天晚上大帥送過來的圖紙,還專門讓人仔細叮囑,工部和製造局的人,只要是能回答對了這幾個問題,只要他們的答案和大帥早就給出的答案一致,不管是不是逆黨,都得先保下來。”
“這就怪了,大帥怎麼突然會火銃有興趣了?莫非他想讓兄弟們拿着火銃去打仗?”
“估計不是……我真的想不明白……”
“大帥的心思又有誰能想明白?咱們只需按照大帥說的去做就好了。”
作爲毅勇軍中的“十三莊少壯派”,劉大牛對張啓陽的崇敬無以復加,甚至已經達到了盲目迷信的程度。
只要是張啓陽的命令,不管理解還是不理解,都一定會不折不扣的執行。
這主要是因爲張啓陽所表現出來的判斷力和洞察力,都異乎尋常的準確,尤其是對於大局的提前預判,簡直超凡入聖讓人不得不服。
“你爹要來了。”
“什麼?”
“我說你爹要來了。”劉乾龍說道:“明天午後,最遲不超過後天清晨,你爹就要來了。”
“我爹?現在?這個時候我爹來到這兒?這不是添亂嗎?兵荒馬亂的,不好好的在淮右待着,跑來這裡做甚?萬一……”
“這是咱們大帥的命令。”
“哦,既然是大帥的命令,那肯定不會有錯,大帥一定早就安排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