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凌宇很快低下頭來，不知道爲什麼，近日來的冷慕他是越發看不透了。但是他能夠感覺到，隨着他們越來越靠近煌曄皇城，冷慕身上那種深厚的、洶涌的力量在一點一點甦醒。
那是全然不同於他們的天賦的力量，那是根植在血統之內、卻超脫於血統的力量。
那是神靈的賜福。
柴凌宇從暴雨那兒知道上古人民有何神靈做交易的傳統，除了史家作爲神靈的使者記錄人間事充當人間的正義使者之外，其實還有兩個家族被神靈選中。
只是因爲史家爲尊者諱的傳統，這兩個家族的存在一直都沒有人知道——除了春姬。
上古時代，對於信息的傳播還不像今天這麼發達，因此想要封閉掉一個消息也不是很容易。
那個時候人們不用操心今天這麼多亂七八糟的事情，更專心，也更有探究精神。春姬女王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招來了一個榮華無雙的男子。
也爲古蠻國的滅亡埋下了禍根。
那個人，就是冷氏皇族的祖先冷水琿。和歷史記載有出入的是，冷水琿不僅愛着春姬，兩人還有了一個孩子，就是這個孩子，被神靈選中。
但是最後，冷水琿卻不得善終。
這段記憶太多悲痛，暴雨記得並不清楚，只知道春姬爲了紀念自己的丈夫，將自己的孩子起名叫冷水琿。
這也是後來爲什麼歷史記載會將“冷水琿”這個人物描寫得前後性格相差得就像精神分裂一樣怪異的原因——那根本就是兩個人。
冷水琿長大之後，藉助着神靈的力量想要爲自己的父親報仇，但常年經受楚尊影響的春姬卻等不到這一天了，她用母蠱的力量將整個古蠻國沉入地下，爲自己的丈夫陪葬。
以這種慘烈的方式失去父母家國的孩子冷水琿，用靈魂和神靈做了交易，在那片大陸上掀起了腥風血雨，卻只是爲了殺戮而殺戮。
柴凌宇得知這一段歷史的時候，看着冷慕的眼神一度都有些變了。
一方面他難以接受冷氏皇族竟然有着比煌曄還要久遠的神靈的賜福，另一方面，則來自於冷氏皇族的傳說。
這種傳說或者說是謠言，從冷氏皇族上臺之後就有了。
也許是因爲姓氏，也許是因爲冷氏皇族太宗打天下時的冷厲作風，民間一直流傳着“冷氏皇族的血中就流傳着冷血殘暴的性格”諸如此類的話。
柴凌宇雖然沒有全信民間謠言，卻不得不說，很多時候，羣衆的眼睛是雪亮的。
冷日濯鎮壓暴亂時接連下的命令，其中有一道是“坑殺俘虜”，一夜之間就殺死了上千人。
就連明明和冷日濯沒有血緣關係只是在他身邊長大的冷慕，對待某些人某些事的時候，也有着令人心驚的冷酷。
柴凌宇毫不懷疑，要是什麼時候自己擋了冷慕的路而她有有這種能力殺了他，冷慕動手的時候根本不可能有絲毫猶豫。
哪怕他是她的哥哥……
柴凌宇想起了自己抑鬱而終的母親，最終搖了搖牙，嘴角扯出一抹笑，雙手緊緊按住雙眼，呼吸片刻就變得悠遠綿長。
就在他準備好好整理一下紛亂的思緒的時候，轎伕卻停了下來，睜開眼睛一看，冷慕正站在自己面前笑嘻嘻地看着他。
柴凌宇有些疲倦，卻還是微笑道：“什麼事？”
冷慕眨眨眼，翻身上了坐轎，道：“你和暴雨究竟是怎麼回事？我問過轎伕了，按照目前的速度，再過七天就可以到煌曄皇城，你難道打算帶她進城？”
柴凌宇笑了笑：“怎麼會。”
冷慕有些奇怪：“你怎麼這麼虛弱？難道……”她的笑容變得曖昧：“難道你們昨晚做了時候呢麼少兒不宜的事情？你被榨乾了？”
他們之下的轎伕立刻眼觀鼻鼻觀心，恨不得自己沒有長耳朵：天哪，他們究竟聽到了什麼不得了的東西？未來太子妃問太子昨晚是不是跟別的女人玩得太瘋導致今天沒精神！
柴凌宇皺了皺眉頭，略帶斥責道：“注意你的身份。”
冷慕聳了聳肩，無所謂道：“嗯嗯嗯我知道啦。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哦。”
“不會。”柴凌宇快速回答，意味深長地看了眼冷慕，“能夠讓我親自帶進城的女人，只有你。”
冷慕不出意外地被狠狠噎了一下，隨即翻了個白眼，湊近他的耳邊，輕聲道：“你就故意吧，看到時候我的身世曝光了，你怎麼收場！”
柴凌宇笑容不減：“那有什麼關係。”
冷慕眉頭微皺，心中忽然有種很不好的預感：“你……什麼意思？”
要是連皇子都不在意人倫關係，那這個國家該有多麼混亂啊！聯想到之前柴凌宇所說的經過城門會有的考驗，冷慕瞪起眼睛：“你父母不會就是親兄妹或者姐弟？”
那聲調，要是再拔高一點說不定就能傳到前面的柴凌海耳朵裡了。
柴凌宇有些無奈：“你都在亂想什麼。”
“呃……考慮欠周。”冷慕指的是她的音調以及心理素質，然後訕笑一聲，“你剛剛那麼說，是不是不管怎麼樣，我在煌曄的身份不會曝光？”
“恰恰相反。”柴凌宇順着冷慕的期待就說道，“其實我是想，一進入煌曄皇城就把你的身份告訴父皇，看在明若的份上，以及他這麼多年的癡戀，驟然出現一個明若和他的孩子，他估計會高興瘋了。”
冷慕打了個寒戰：“你說的瘋了……是真的，還是，假的？”
柴凌宇含笑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帶着點無辜和迷茫，簡直能瞬間秒殺一票花季少女：“你又在亂想什麼？”
冷慕倒抽一口冷氣，捂着胸口後退兩步，剛想說什麼，卻一腳踩空，差點沒臉朝下摔個狗吃屎。
驚魂未定地勉強站住，冷慕緩了緩氣，怒指柴凌宇：“你看到我要摔下去了也不會伸手扶一下！”
柴凌宇很是無辜：“你自己沒看好，怎麼能怪到我頭上？而且……坐轎總共就這麼點地方，你動來動去的，就應該做好有一天會摔下去的準備。”
冷慕頓了一下，悲憤莫名地哼了一聲，轉身爬上了自己的坐轎，拉着楚尊就是一頓猛蹭：“那個柴凌宇總是笑裡藏刀話中有話的，老孃很悲傷！”
楚尊原本睡得迷迷糊糊的，驟然間天搖地動地醒過來，沒好氣地咬了她一口，咕噥道：“誰讓你沒事去招惹人家。”
冷慕理直氣壯：“那怎麼算是招惹？我明明是有正事去找他的好不好？誰知道這個人竟然……”
“這個人竟然？”不知道什麼時候，柴凌海已經換了一匹高頭大馬坐着，此時正溜溜達達地巡查整個護衛隊，經過冷慕身邊的時候忍不住插了一句。
冷慕有點反應過度地震了一下，看着柴凌海，眼神明滅不定。
被這種怪異的眼神看着久了，柴凌海覺得全身不對勁，只好問道：“我身上有什麼不對？”
“不是。”冷慕道，“你的馬從哪裡來的？”
他們明明已經走了這麼久，雖然雲中路上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可是人畢竟還有自己的生物鐘，這樣大概算來，從護衛隊出現到現在，已經經過了八九天了。
也就是說，煌曄的皇城很快就在眼前了。
在此期間，冷慕除了看見護衛隊們從隨身攜帶的包袱中掏出乾糧來吃以外，就沒有見過他們有什麼通神的能力拿出什麼不應該存在的東西了——比如說鍋碗瓢盆，比如說華服美眷。
而現在，打頭陣的柴凌海卻能拋下坐轎換了一匹馬，這是不是說明，柴凌海已經進城過了？
對於冷慕的問題，柴凌海只是微微一笑，並不回答，而是問道：“你說的‘這個人’是誰啊？”
冷慕沒好氣道：“關你什麼事啊！”
柴凌海拍了拍座下的馬匹，笑道：“怎麼能不管我的事？別忘了，這一路上可都是我在陪着你們呢。而且……你要是告訴我，我就告訴你一個進入煌曄皇城之後都不一定能得知的秘密。”
冷慕眨眨眼睛，下意識地低頭去看楚尊，卻見這丫的早已經在她懷中團成一團睡着了。
冷慕一口血梗在喉頭——真是不怕神一樣的對手就怕豬一樣的隊友啊！尼瑪她現在面臨着柴凌海，以及楚尊，真是輸得一敗塗地再無東山再起的機會。
嚶嚶……冷慕含淚屈服：“我剛剛在說你大哥的壞話。”
“哦。”柴凌海倒是不見憤怒，甚至還帶上了笑意，“你說太子殿下什麼？”
“你是不是跟柴凌宇的關係不是很好啊？”冷慕好奇道，“但是平時看你們相處還挺兄友弟恭的啊。而且，整個大陸都知道你是煌曄的皇子，只不過是心懷大志不想僅僅以皇子身份生活，也想爲國家效力纔出仕的麼。既然如此，你直接就叫柴凌宇‘大哥’不就好了？幹嘛還要彎彎繞地叫他‘太子殿下’……嘶，我牙疼！”
柴凌海被她一番話說得哭笑不得：“外界傳聞真是美妙，但事實不是那樣。我只是個被神靈拋棄的皇子而已，出仕我還能保留一點自由，不然我只能成爲一個傀儡，終生被操縱，生死不由我。”
冷慕眨了眨眼，正想和這個“同是天涯淪落人”的煌曄皇子洋洋灑灑暢談人生的時候，就見柴凌海眼睛一眯，笑得像一隻千年老狐狸。
冷慕一激靈，都已經吐到嘴邊的話硬生生被自己給嚥下去了，差點憋成內傷。
柴凌海催馬往前走了兩步，剛好和冷慕擦肩而過，語調清淺而優雅：“我和你不一樣。”
冷慕的眸色瞬間就冷了下來。
她不知道柴凌海究竟知道了多少，但是，毫無疑問，因爲早年的經歷和沒有天賦必須依靠能力自保的皇子，其心機要比除了母親的意外其他都順風順水的太子殿下深許多。
冷慕當即決定，既然都是與虎謀皮，她還是找一隻對自己威脅小一點的老虎吧——嗯，柴凌宇，就是你了！
隨着隊伍的推進，衆人逐漸次過了一片雲霧稀薄的區域，顯示在他們眼前的，是一座巨大的城門。
不知道用什麼製材建造的，城門通體雪白，那石料閃着瑩潤的光，像是玉石翡翠一般，可是摸上去才知道，手感是溫潤而帶着點柔軟的——那種感覺，就像是手底下是一個會呼吸的生命體。
城門上纏繞着詭異的浮雕，依稀可以看出那是人類在苦苦掙扎的摸樣，從城門的底部一直延伸到城門頂上。
隨着他們越走越近，那些掙扎的人體上纏繞的紅濁也越發明顯。
在白色的石頭的映襯下，那種紅色越發鮮明，就像……就像是有人剛剛將鮮血潑上去後，血液滑過的痕跡。
觸目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