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明德一步步走了過來撩起袍簾單膝跪在地上長長的噓了口氣。
一雙微深的眸子裡那種眼神就像小時候寶如犯了錯祖父欲打捨不得打欲罵又怕她哭時一般,滿腔的惱怒,又無奈。
離了近了寶如才發現他袍面上沾着許多細碎的枯草雜沫,身上淡淡的斑斑點點,瞧着像是人吐上去的唾沫。
他外表秀致的手上亦有淺淺淡淡的劃痕,不像是與人惡戰時留下的倒像是在土裡滾打時叫草劃傷的。
他發間也沾着很多雜草沫子顯然果真在土裡滾過。
季明德手中一枚純金打成的長命鎖慢慢垂下來在她眼前晃盪。
寶如兩隻眼珠子隨着長命鎖晃盪,欲抓季明德收手,將它收了回去。
對視片刻季明德分明知道她拿自己腹中的孩子做兒戲從五丈高的大壩上,坐着只銅盆滑下去,還在主帥樓一柄長劍單挑尹繼業,世間男人們不敢幹的事她都幹過,可能怎麼辦了?
從咸陽大營策馬往回趕的時候,他準備把她壓在牀上,在她屁股上狠狠剁上幾巴掌,總要叫她吃回疼,長個記性纔好的。
可你瞧她如今的樣子,縮在窩裡的貓一般,瞧着比小西拉還無辜幾分,打把,怕她疼,罵吧,分明她是知錯的,也嚇壞了。
一把攬過來,季明德在她額頭上吻了吻,嗅着她發間淡淡的木樨香,放了句狠話出來:“你若再敢拿我的季棠做玩笑,我就打死苦豆兒,再打死你。”
寶如立刻掰上他一隻手,往自己臉上放着:“我錯了,是我的錯,你不要打豆兒,你打我,好不好。”
季明德若捨得打她,又何必把自己氣成這樣。
在她面頰上吻了吻,他忽而露牙,咬上她的耳垂,怕她疼,也不敢狠咬,不過磨磨牙而已:“知道錯了就好,從今往後,苦豆兒會寸步不離跟着你,但敢再出府,膽敢再和尹玉釗見面,叫他帶着去做傻事,我就先剁苦豆兒,再剁靈郎,將他倆絞成餡子包做餃子,拿來給你補身體。”
寶如腦子一滑,想象着他拿人肉和餡,做餃子逼着她吃,她還不得不吃的痛苦,恰早上吃的有點多了,胃中泛涌,差點就吐了出來。
季明德直腰站了片刻,忽而解衣,轉身,露出肌肉緊緻,疤痕滿布的背來。
由纖薄而筋的腰線往上,是窄成一條溝豁的蝴蝶骨,再往下,一條嶄新的刀疤,恰在右肩肩頭,針眼密佈,這是縫好的傷,因爲他方纔抱她而繃開了些,血往外流着。
寶如跪在牀沿上,拿帕子輕輕替他揩着血:“誰傷的你?”
季明德接過帕子摁在肩上,止着血,忽而兩膝全屈,跪在了地臺上。略凌亂的頭髮,卸了冠,呈馬尾狀,可以看到發間還沾着絲絲血跡。
他將耳朵貼在寶如身腹上,長長的出了口氣:“趙寶如,這是我生命中最漫長的三個月,我不期一個小生命的孕育,會這樣漫長。你可知道,你惹摔一下,或者磕一下碰一下,季棠就沒了,你不知道她對我來說,意味着什麼。”
寶如道:“尹玉釗是我哥哥,兄妹之間,得相互信任,我相信他有萬全之策,所以纔敢出門,季棠於你重要,於我何嘗又不是。”
季明德低了低眉。這輩子的寶如不知道季棠,不知道曾有那麼個孩子,她還未把孩子生出來,沒有見過季棠,就沒有像他那樣的遺憾和愛。
她又問:“是誰傷的你,我在主帥樓的時候,沒瞧見你受傷。”
低頭,能看見季明德略高的眉骨下,疾劇跳躍的兩道長眉。季明德眉頭輕簇,下意識的厭惡:“尹玉釗。”
那枚長命鎖,季明德押不準是尹玉釗故意遺落,還是寶如掉落的,總之,長命鎖讓他分神,垂死的何三忽而暴起,鎖喉,回紇騎兵纔會得逞,差那麼一點,他就得人頭落地。
何三的大義在國,小義在尹玉釗身上,他爲了幫助尹玉釗,不惜助回紇兵,給他致命的殺招。
寶如纔對尹玉釗那個哥哥有了點兒喜愛,一看他竟將季明德傷成這樣,默了半天,咬牙道:“好端端兒的,他爲何要傷你?”
季明德道:“你是否以爲,他綁你給尹繼業投誠,並騙取兵權,然後讓你殺尹繼業,是爲了給趙放一府復仇?”
寶如恰是這麼想的。
窗外天色陰啞,漸漸飄起了雪沫子。
楊氏聽着倆人好好說話兒了,兩個冤家,便天大的事兒,也不能短了吃不是。她氣哼哼端了一盤熱乎乎的烤地瓜進來,忙着要給寶如加餐。
季明德親自脫鞋,扶寶如坐在牀上。
楊氏又挪了炭盆子進來,將小炕桌兒直接擺到牀上,,語氣裡仍是滿滿的惱火:“我不論你們整天在外做什麼,便殺人放火,也先填飽了肚子才行不是。”
左剜一眼再右剜一眼,寶如一臉做了錯事的不安,季明德推了一把,她才肯出門。
待老孃走了,季明德輕輕噓氣,替寶如吹着地瓜上的燙氣:“他早在尹繼業駐兵咸陽時,就開始腐蝕尹繼業手下的將領們,昨夜拿你投誠,換得兵符,從此之後,尹繼業的國公之位,手下的兵權,一總兒歸到他手中了。
便不借你的手,尹繼業他一樣要殺,而你,是他從尹繼業手中奪取兵權的關鍵。寶如,你當哥哥待他,但他和尹繼業的野心是一樣的,他只想稱帝。
想要稱帝,榮親王府的人,自然是殺一個少一個,所以你瞧瞧,我不過想勸他改邪歸正,他卻伏兵在夯洞口,差點削了我的腦袋。”
就在鎖骨處,一道齊茬裂開的傷口。再往上一寸,那顆腦袋就要掉了。寶如不期尹玉釗竟是這樣的人,帕子輕輕蘸着血:“我此生不會再認他做哥哥的,也會恨他一輩子,但求你別生氣。”她之所以去冒險,初衷也是爲了幫季明德,卻不想險險就害了季明德一條命。
季明德道:“我不求你恨他,只求你從此刻永遠都不要再見他,你或許如今還不相信,便他委實不值得你信任。”
寶如狠狠點頭,揚起一隻手鄭重其事發誓:“我永遠不會再見他的。”
季明德的手終於試到了,來自腹中胎兒淺淺的胎動,一丁點的心跳,踢在他心膜上。
聽到這一丁點的胎動,他的火氣騰的一下又竄了起來,將半隻吹涼了的地瓜遞給寶如,聲音也略有些粗:“快吃。”
寶如打早上起來,已經吃了三頓了,望着熱氣騰騰的地瓜,無論如何也吃不下去:“我飽了,不想吃,也不想睡,只想起來走動走動。”
“到灞河校場去走動?一個懷着胎身的孕婦,在亂兵陣中跑上十幾裡?”季明德反問。
寶如不敢再多說,見季明德起身去了書房,正想着能把這半隻地瓜藏到那兒去,忽而回頭,便見小青苗手趴在牀沿上,吐着點舌頭,吸着口水。
“來,苗兒,坐上來吃地瓜。”寶如將半隻地瓜遞給小青苗,細細兒問道:“苗,你姑爹是從那兒把你抱回來的?”
本來是尹玉釗說要送回來的,結果變成了季明德抱回來,寶如暗暗覺得季明德和尹玉釗肯定昨夜有過一場惡鬥,只不過她不敢問季明德。
小青苗歪着大腦袋,下巴尖尖,一笑居然也有兩個小酒窩,先細細咬了一口地瓜,擡眉望着寶如笑了笑,吃的又慢又香。
“趙寶如,聽我姑爹的話吧,那尹玉釗,果真很可惡的。”小青苗胖胖的手指頭兒,先在自己腦袋上轉了一圈,然後極認真的,從額頭劃到下巴再畫到肚子上:“從頭到腳,都壞透了。”
季明德在外面隔間裡穿朝服,系佩玉,聽着這孩子極力的幫自己在離間尹玉釗,勾脣一笑,罩上鶴氅,忽而清咳一聲,屋子裡的小青苗立刻住了嘴。
他轉身出門,自檐廊下接過楊氏遞來的油紙傘。
本黑色的鶴氅襯着他高大修挺的背影,也不經遊廊,下了臺階下接進了院子,在薄薄的初雪上踏出幾個腳印來。
走了幾步,他忽而止步,回頭,恰就捉到正房窗子裡一大一小兩隻圓圓的腦袋。
“他還在生氣吧?”寶如道。
小青苗還在啃地瓜:“可不是嘛,等我走了,你好好兒哄哄他,你不知道今天他爲了救我,有多狼狽……”
說到一半,小青苗忽而想起季明德方纔千叮嚀萬囑咐的交待,畢竟皆是男人,丟臉的事兒只能爛在肚子裡,任寶如問死問活,打死也不肯再多說一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