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白濯的初冬從來都是銀燦燦明晃晃的一片,半城煙戶,參差的屋瓦上銀裝素裹。長街上的積雪昨夜下了寸許,已被人流馬車踩實了,靴子走到上面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昨夜下了整整一夜的雪,清晨的天還未放晴,大塊的雲像瓦礫一樣堆砌着,天和地彷彿緊緊連在一起,白茫茫的美極了。

濮鑑身着及踝的墨黑厚披風站在通往顧宅的街上,披風上刺繡的白鶴與雪景相映成趣,行走時被迎面的寒風虛溜溜地吹起,一鼓一鼓地迎風擺盪。“通寶啊通寶,這都過去多久了,你什麼時候才願意替我去買桂花酥?”濮鑑伸手揉亂通寶的頭髮。

通寶遲疑了一陣,把脖子往披衣領口的毛圈兒裡縮了縮,目光瞬時躲躲閃閃,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臭小子素來闊朗,往日打發他去買桂花酥時猴急得跟什麼似的,像是每天巴巴地等着去買桂花酥的時刻,近來都是一副勉爲其難的悶葫蘆樣。使喚不動僕役的光桿將軍只能自己披掛上陣,濮鑑不得已才自食其力自力更生,自己跑腿買了近兩個月的桂花酥。

“你最近怎麼總是心不在焉的?”濮鑑將雙手抄進毛絨絨的袖筒中,口氣倒也聽不出責備。領口鬆軟厚實的白色皮毛在風中一抖一抖,與他一頭的銀髮幾乎銜接在一起。

“沒、沒什麼!”

“既然沒什麼,那今兒個你去買桂花酥。”

通寶勉爲其難地接過銅板,叮裡噹啷地胡亂塞進通袖之中,拽緊了打在頸間的斗篷繫帶不情願地挪動步子,走出好長一段後還一步三回頭地像濮鑑投去乞求的目光。

“臭小子怎麼搞得跟出嫁似的…”濮鑑一轉身不再理會通寶,披風末梢的毛皮帶起星星點點的雪沫。

叫賣桂花酥的小兔精依舊獨自站在檀州街的街頭。

通寶來到他的面前,整了整臉色,裝出一副頤指氣使的模樣,鼻孔朝天,高揚着下巴:“你最近…怎麼樣了?”近看小兔精怯怯羞羞有些女兒之態,沒有多少血色的手指把籃子的邊沿攫得緊緊的,生生將小巧的指甲蓋憋的直髮紅,鼓足勇氣囁喏着:“上、上次…謝謝你救我。”小兔精的聲音幾乎輕不可聞,雖然胳膊上挎着籃子,可手指還是有一下沒一下對點着。面對他的靦腆,通寶反倒更不知所措,一邊叉着腰逞能地乾笑幾聲,一邊撓撓後腦勺,臉上不知不覺愈發燒得慌,大大咧咧地回道:“啊哈哈哈…沒什麼!其實上次是我家少爺給別人看家護院的時候,順道兒便救的你。啊不對!不是順道兒,是特意救的…啊也不對,是我家少爺特意的!哎呀,其實也是我特意…不對不對!我沒有特意!這個…怎麼說呢!”小兔精被通寶這副語無倫次的窘迫樣子逗樂了,鼓起勇氣揚起頭送給通寶一個燦爛的笑容。

“臭小子你跑哪裡去了?你的臉怎麼這麼紅?快點快點,把桂花酥給我,咱們還要去溫祺那兒!”濮鑑盯着通寶打量了好一陣兒,看見他嘴角掩蓋不住的喜悅,彷彿是把前幾月的陰霾煩鬱一掃而空。濮鑑雖拋出一大堆問題,可通寶還沒來得及回答,就迫不及待地一把拽起他就邁開大步向顧宅衝去。

“少爺,您給別人看家護院的倒是起勁兒…”通寶輕聲喟嘆,顛着小碎步跟在濮鑑身後。

“混蛋!本君是神仙,什麼時候成看家狗了!”

下一刻,通寶委屈地抱着腦袋蹲在街邊的犄角旮旯裡,頭上頂着一個又紅又腫還發着亮的大包。

窄巷中瀰漫着陣陣美酒的醇香,真倒是應了“酒香不怕巷子深”。引進幾重門戶,房室幽靜清雅,明窗靜幾,坐內有幾張素椅,桌上紫砂壺,杯裡的桂花茶還剩半杯,點點金瓣有的露出半截粘在杯壁上,雖非富貴王侯之宅,清閒螺靜,也異尋常百姓家。

誰家玉笛暗飛聲,散入春風滿洛城。一曲紫竹調迤邐細軟,清揚的笛聲從屋內傳出,不似北曲的悠然,而是帶着南音的婉轉,牽引着聽曲人心甘情願地墮落。

“萬曲不關心,一曲動情多。先生好雅興。”濮鑑掀袍跨進屋子裡,解下厚重的披風。

笛聲戛然而止,歌闕雖終,尚覺餘音繞樑。吹笛子的少年身着冬日裡常穿的月白色厚長袍,頭髮只用一隻簡易的玉簪束起來,真是“情人眼裡出西施”,眼瞧着這簡單樸素的一身打扮,穿在他的溫祺身上,怎麼就有了這淡雅若仙的清秀了。

“樂者樂也,君子樂得其道,小人樂得其欲。你是小人還是君子呢?”溫祺早已習慣眼前這個倒貼來的門生把這兒當自個兒家似的。

“學生寧願樂得其欲,先生認爲我是小人還是君子?”濮鑑倒也不遮不攔,將下巴一揚,耳垂的瑪瑙赤紅髮亮,俊美都是閃耀人的眼睛。

濮鑑遞給他一方透亮的白玉,溫祺接過後還能感覺到上面殘留着他手中的餘溫。溫祺不知,當日婁金星君大醉時,月老替他接上的那節兒紅線就是繫住着此白玉的。

“先生可曾愛慕過什麼人?”問得這般從容坦然,不遮不攔,在旁人看來似乎有傷風化,在星君看來卻無妨大雅,他饒有興致地繞到十錦槅子旁,用指尖撥弄着修剪好的文竹盆栽。

“不曾。”溫祺頭也不擡,答得乾脆利索。

“先生將來會愛慕什麼人?”

“不會。”溫祺神色憩然。

屋外的寒梅傲然開放,清雅得淡如墨痕。遙知不是雪,味有暗香來。溫祺沉默着將窗子推開一個縫兒,絲縷梅花的清香飄入屋內。案几上的一疊紅牡丹箋立刻被過窗而來的冷風捲起邊角,竹器裡的煙燻也跟着搖曳,隨風捲入星星點點的銀色雪沫落在手旁的一幅鬆雲荷葉圖上,掉落的薄紙打着圈兒飄到地上。他再清楚不過,自家祖上爲求得一世榮華富貴,甘願向一隻修行千年的貓妖俯首稱臣卑尊屈膝,心甘情願將青棘存入心臟之中,甚至還將後代子息全都搭了進去。不是不想愛,而是不能愛。

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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