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知微一驚,霍然翻身而起,一擡手抓起自己的衣服,一邊穿一邊撲到窗邊一看,一批侍衛已經涌進前院。
她匆匆扣着衣紐,一瞬間心念電轉,突然想起那日天盛帝將楓昀軒賞給寧弈時,在某個小花園裡韶寧公主曾經目注某個宮室,說過一句好戲還在後面,如今仔細一看,當初花園後的那個宮室,可不就是這裡?
都怪自己被大雨迷了眼,又被寧弈分去心神,竟然沒有想到這上面。
隱隱聽見韶寧公主笑聲傳來:“……世子,這院子我小時候來過,如今已荒廢多年,不過看看也好,也許你的心上人,也一不小心走錯了呢……”
鳳知微霍然轉身,目光和同時穿衣站起的寧弈一觸,一瞬間兩人都明白韶寧公主的目的,她只是要堵住寧弈,無論如何,他在常貴妃壽辰出現在這裡,別人也許不知道究竟,天盛帝心中一定明白,也一定十分不快而警惕,畢竟寧弈母妃生前飽受甘苦,又死因離奇,身份特殊。
不然寧弈也不至於不帶一個護衛獨身出現在這裡,這本就是極其隱秘的事,揭開不得,要不是常貴妃壽辰正逢他母妃死祭,宮中的人大多都集中在貴妃那裡,他也不敢白天便過來。
至於鳳知微,誰也想不到她會出現在這裡,她只是個誤打誤撞的倒黴蛋而已。
然而被發現和寧弈獨處於這夷瀾居,名譽受損還是小事,萬一鬧出什麼事來,她也要受牽連。
兩人一瞬間目光相碰,都清明在心。
兩人同時撲回牀邊,動作默契而迅速——一個飛速的將火盆推入牀榻底,一個暗運內力將牀上被褥飛快撕開,又無聲無息放倒所有的凳子,放得橫七豎八。
忙着收拾火盆的鳳知微愕然望着把一切搞得亂七八糟的寧弈,一時沒明白他的意思,卻見他一偏首看向後院,隨即飛身而起,穿後窗而出。
鳳知微一怔——他丟下自己跑了?這四面一定都已被圍住,往哪跑?
她奔到窗邊,卻見後院赫然就是當初韶寧公主約見自己的那個花園,當日看見的來自北疆的奇異植物種在那裡,枯死了一大半,卻也有一些還存活着。
鳳知微翻過窗落入花園,聽見侍衛已經進了二進院子,直奔這裡而來,寧弈卻仍然不急不忙在花園裡仔細搜索着什麼,一邊快速吩咐鳳知微:“把你臉上的易容再畫起來。”
鳳知微二話不說,立即匆匆取出常備的膠泥假眉毛,快速回復黃臉垂眉的面貌。
“找到了!”寧弈突然歡喜低呼,從一棵半枯的植物上採下一枚硃紅色的果子,遞給鳳知微,“吃下去!”
鳳知微擡手接過,問也不問一口嚥下。
果子嚥下,體內熱潮一涌,她臉色頓時燥紅,卻若無其事對寧弈笑了笑。
寧弈倒怔了一怔,一瞬間眼神複雜,隨即擡手把住了她的脈,略略一觸皺眉道:“有點來不及……”手指一顫,一股真力涌入鳳知微經脈。
鳳知微此時已經大致明白他的意圖,放開防備任他真力涌入,內腑間微微一痛,自己的真氣頓時混亂起來。
身後屋子裡一陣響動,有人推門而入,一大陣雜沓的腳步聲,有人大聲叫:“這屋子裡呆過人!”
寧弈已經在身上搜索着,似乎要找出什麼東西,鳳知微笑了笑,突然操起牆邊一個生鏽的花鋤。
“納命來——”
她發出一聲怪異的嚷叫,唰的一鋤便當頭劈向寧弈!
對面寧弈飄身讓過,眼底笑意一現又隱,浮現淡淡驚異。
這女子,聰明得已經超過他的想象,多智而近乎妖!
侍衛們聽見聲音,呼啦一下都涌了過來,道:“花園裡有人!”
大批侍衛涌出來,在通往後院的道路上分成兩列,韶寧公主、五皇子、赫連錚從中大步走來,五皇子笑道:“六弟是在這裡嗎?都快開宴了還在亂跑,父皇問你呢,還不快隨我回去。”
韶寧公主揚着眉,目光閃動,似笑非笑。
赫連錚皺着眉——他本來是聽說鳳知微在常貴妃那裡被欺負了,想去找她,宮人卻說她去了公主嬤嬤那裡,他便去找韶寧公主,結果鳳知微沒找着,卻被韶寧公主拉到這裡來,正滿心的不耐煩。
幾人各懷心思,步子卻都很快,韶寧公主微帶得意的笑道:“都愣在那裡幹嘛,還不給我請——”
她突然也愣住。
前方,破敗的花園內,正打得熱火朝天,一個披頭散髮的黃臉女子,操着個生鏽的花鋤,雙眉倒豎,大劈大砍,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的,追殺着寧弈,嘴裡還不住大呼:“拿命來——你這狂徒——”。
那女子殺氣騰騰青面獠牙,那劈砍卻全無章法,一看就是閨中女子撒潑似的打法。
而寧弈單手負在身後,皺着眉不住躲避,身姿飄逸,衆人一眼都能看出他根本就是在躲而不是打,四面花木被那黃臉女子砍得枝葉破碎遍地狼籍,卻連他一片衣角都沒沾着。
寧弈不住皺眉低喝:“夠了!住手!你瘋什麼!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韶寧直着眼,也呆了。
“鳳——”赫連錚也直了眼,卻動作很快的撲上去,“鳳知微!你怎麼在這裡!你在做什麼!”
鳳知微被他大力拉開,手中花鋤控制不住反彈上去,“砰”一下,反敲在赫連錚腦袋上,唰一下腫出一個青色大包。
赫連錚“啊”的一聲捂住腦袋,卻沒放開鳳知微,緊緊抓住她,急急問:“你怎麼了你怎麼了?”
“拿命來拿命來——”鳳知微聽若不聞,手中花鋤虎虎生風。
五皇子卻已反應過來,自以爲是的聯想到一個方面,不禁目放異光,道:“這位是世子未婚妻嗎?世子未婚妻怎麼會去追殺我六弟?難道……”
他目光曖昧的轉向屋內,那裡,桌椅翻倒,被褥撕碎,一片狼藉。
赫連錚臉色變了變。
韶寧目中驚訝漸去,歡喜之色再生。
“六哥臉色不好。”她立即道,“有什麼不妥嗎?”
她本以爲就逮個寧弈,到時候按他一個“心懷怨望”的罪名,不想誤打誤撞,竟然還有此收穫,若能因此挑撥得了赫連錚,那麼上次陷害不成的目的,就會在這次達成了!
“魔!妖魔!”鳳知微目光呆滯,揮舞着花鋤四處張望了一會,突然一鋤頭對着赫連錚劈下去,“無常,滾開!”
赫連錚大驚跳開,又立即跳回來試圖抓住鳳知微,鳳知微卻已經奔了出去,指着一個侍衛嚷:“黑無常,你也要來抓我?去死——”
她拙劣的揮舞着花鋤,遇神殺神遇佛殺佛,四面衆人見她毫無內力,動作癡傻,明顯不會武功的樣子,沒人動手紛紛走避。
此時韶寧公主和五皇子也看出不對勁,狐疑的對視一眼,一旁,空下手來的寧弈才涼涼道:“什麼追殺?這女人就是個失心瘋!我先前在御花園躲雨,這女人突然衝了來,我不想和女人計較,也不想沾惹上麻煩,便一路躲避,她竟然一直追我到這裡……是赫連世子的女伴?正好正好,請把你的東西帶走。”
鳳知微躲在瘋狂亂砸的花鋤後,裝瘋百忙中恨恨盯了寧弈一眼——你纔是東西呢!不,你不是東西!
韶寧張了張嘴,難掩眼神失望,五皇子突然伸手,鐵鉗似的夾住鳳知微的腕脈,略一試探,也皺起眉來,這女子體內果然氣息混亂,脈動奇異,似有隱伏癲狂之症。
他轉頭,疑問的看着赫連錚,心想未婚妻有沒有問題,自然呼卓世子最清楚。
赫連錚目光卻落在他叼住鳳知微手腕的手上,濃眉一軒,大步過來道:“殿下,我未婚妻的手放錯在你的手裡了。”
五皇子怔了一怔,急忙尷尬的放開手,臉色陣青陣紅,侍衛們有人要笑,趕緊憋住。
赫連錚卻不管五皇子臉色,一把將鳳知微攬過來,對面,寧弈目光一閃,轉過頭去。
“世子的未婚妻有癲狂之症嗎?”韶寧問得很直接,“以前就有嗎?”
鳳知微呆滯的揮着鋤頭,心中卻有一些不安,不知道赫連錚會怎麼說,如果他也表示懷疑,今日就算過關,也必留下後患。
“她啊……”赫連錚將鳳知微緊緊攬在懷中,“深情”的撫摸她的頭髮,眼神意味深長,聲音拖得更長,“她啊……”
鳳知微被他的眼神看得渾身豎起雞皮疙瘩,這小子,不是真的猜出什麼了吧?他有那麼聰明嗎?
“她啊……”赫連錚還在拖,那幾人被吊得個個目光灼灼,連貌似不在意轉過身的寧弈,都皺起了眉頭。
鳳知微忍無可忍,無聲無息狠狠掐了赫連錚一把。
赫連錚立即面色一整,正色答:“有的。”
“哦……”韶寧公主臉色一暗。
“你們也知道的,”赫連錚繼續摸啊摸,任憑鳳知微手指掐啊掐,寶石般的眼眸亮晶晶,居然還擺出一臉羞於啓齒神色,“上次我去秋府提親被趕出來,咳咳……那個,其實,就是這樣……”
“哦……”這回人人齊哦,個個露出瞭然神色。
赫連世子求親被趕出秋府事後多天沒有說話的事兒大家都知道,當時就流傳出很多版本,其中就有鳳小姐撒潑一說,只是衆人都不相信而已,如今當事人自己說出來,卻和現在的情形對上了——原來鳳小姐真的有癲狂一症!難怪赫連世子羞於啓齒。
“世子對鳳小姐真是一往情深。”五皇子乾笑幾聲,“一往情深……”
赫連錚呵呵笑:“那是當然,草原男兒喜歡最特別的女人。”
對面,一直沒說話的寧弈突然一笑,“世子眼光真是特別,佩服,佩服。”
赫連錚揚起眼睫看他,嘴角那種意味深長笑意又起,“不及王爺特別,佩服,佩服。”
鳳知微聽這話怎麼都不對勁,又要繼續辛苦的裝瘋,嘿喲嘿喲的舉起花鋤,想趁機揮舞一下脫離赫連錚那隻趁機揩油的毛爪,不想那隻手鐵鉗似的卡在腰間,隨即赫連錚俯下臉來,狀似親熱的試她額頭溫度,卻用手掌擋住嘴,悄悄在她耳側道:“別裝了,累不累啊。”
鳳知微心中一震,原來他真的知道!
赫連錚看着她臉色,眼角不着痕跡的掃過那邊那個似乎什麼都不在意其實一直關注着這裡的寧弈,一直朗然笑開的神情有微微不快,撇撇嘴,更加大力的攬緊鳳知微,尤其把放在鳳知微腰上的手擺在寧弈一眼就能看見的地方,隨即一把奪過那個生鏽的花鋤,隨手一拋,“奪”的一聲,正正拋在寧弈腳下,離他腳尖只差毫釐。
寧弈動也不動,眼角也不瞄一眼花鋤,更不屑於看他,赫連錚也不看他,彷彿剛纔真的只是隨手一拋,坦然對韶寧公主和五皇子笑道:“我女人身子不爽,我找太醫去。”也不等二人回答,夾着鳳知微便腳不沾地的走了。
五皇子和韶寧公主看着赫連錚夾着鳳知微揚長而去,面面相覷,半晌五皇子岔開話題,“這是哪裡,以前從沒來過。”
韶寧意興闌珊,默然不語,寧弈卻笑道:“從來沒來過,卻也能找得這麼快,五哥對兄弟真是上心。”
五皇子越發有點尷尬,只得又換話題,“想不到鳳家那姑娘不僅醜,還有癲狂之症,也就草原疏狂男子,纔會看上她。”
他素日性子冷,不多話,今天不過隨便找話掩飾一下,不想寧弈聽了這話,臉色更涼幾分,淡淡道:“世人無目者,多矣!”
隨即拂袖而去。
韶寧公主和五皇子對視一眼,各自苦笑一聲。
赫連錚一路抓着鳳知微出去,鳳知微大力掐他:“放下,放下。”
“裝啊,你怎麼不裝了?”赫連錚轉到一處無人的迴廊後,才放下她,手撐在廊柱上,笑嘻嘻的看她,“來啊,來撓我啊。”
表情是在笑,眼神卻毫無笑意。
鳳知微慢條斯理的整理袖子,在欄杆上坐下,問:“怎麼發現的?”
“你吃了回春果吧?”赫連錚在她身邊坐下來,“你別忘記呼卓部的領地靠近大越,那種北疆植物我也見過,想不到在天盛皇宮內竟然還存活了一株,這東西號稱回春,其實救不了命,只是在臨死前吃一顆能激發人的血氣,吊得性命多一刻,一般都是給有心願未了的將死病人用的,平常人吃了,除了血脈搏動氣息混亂,別無好處。”
隨即他慢吞吞又道:“不過適宜裝瘋。”
鳳知微笑了笑,伸了個懶腰:“裝瘋果然不是正常人乾的活兒,好累。”
“便是認不得這回春果,”赫連錚緊緊盯着她,“我也絕不認爲你會突然失心瘋。”
“哦?”
“你這樣的人,怎麼可能會瘋?”赫連錚撇撇嘴,“你把全天下都逼瘋,你也不會瘋。”
鳳知微哈哈一笑,拍拍他的頭,道:“孩子,多謝你今兒解圍。”
“這是男人都該做的事。”赫連錚順手抓住她的手,欲圖在自己頰上磨蹭,“只有寧弈那混賬,不是男人!”
“哦?”鳳知微回眸笑看他,手指輕輕對他眼皮一彈,赫連錚眼睫毛一陣亂閃,只好放開手。
“回春果他叫你吃的吧?這東西傷身他不知道?裝瘋他叫你裝的吧?他好,解脫了,你以後怎麼辦?你們中原女子,不是最重聲譽的麼?”
“你既然知道中原女子最重聲譽,剛纔爲什麼又要證實我有癲狂之症?”鳳知微不答反問。
“因爲你需要。”赫連錚答得簡單利落。
鳳知微心中一顫,隨即收拾了臉上表情,笑道:“中原還有句話,叫做兩害相權取其輕,就是兩個糟糕的後果,選其中比較不那麼嚴重的一個,世上事,本來就不是能事事完美的。”
她默默運着自己的內息,體內雖然被回春果攪亂氣息,但是寧弈送過來的那股真氣,博大渾厚,很快平息了那果的害處,並對她燥鬱的經脈很有好處。
無論如何,在這件事裡,寧弈已經盡了力,當此非常之時,這同樣也是她的選擇。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再多的憐惜,也影響不了對大局的抉擇。
寧弈是這樣的人,她也是。
“你就是護着他。”赫連錚老大不滿意的站起身來,罵,“姦情!”
鳳知微啼笑皆非看着他,只好岔開話題,“我裙子又髒了,怎麼辦?”
“你還是回公主寢宮那裡。”赫連錚道,“先前陳嬤嬤已經給你弄乾淨了裙上污漬,在爐上烤好了,你正好去把衣服再換回來,晚宴的時候,咱們還可以登對的出現。”
他眉飛色舞的道:“一對璧人!”
已經轉過身的鳳知微,一個踉蹌。
換完衣服已經將近晚宴時辰,本來宴席設在琅琊殿內,但是一場大雨雨過天青,四面開闊的琅琊殿外石磨地如水洗,清風徐來碧色蔥翠,比沉悶的殿內更多一分韻致,天盛帝臨時起了興致,把內廷慶壽席面都設在了琅琊殿前的廣場上,主席面設在廣場前挽翠池的致爽亭,四面高掛了無數瓜形宮燈,燈光明亮,照得人臉色如酡。
對清風,臨碧波,白石地倒映天光水影,人在席上,如在舟中,這般曠朗韻致,酒還算喝得很有意思,鳳知微坐在赫連錚身邊,很滿意。
當然,如果四面眼光不那麼精彩的包圍過來,就更滿意了。
鳳家小姐有瘋病,以前呼卓世子求親發作過一次,剛纔在宮中對着楚王又發作了,這消息不過短短一個時辰,已經插上翅膀飛進了每個人的耳朵。
衆王公貴族,內外命婦,對鳳知微的目光充滿好奇,對呼卓世子的目光充滿不解和同情。
不解他何以看上一個既瘋且醜的女子,同情草原蠻子果然腦子不太好,連眼光都不正常。
未嫁小姐們的眼光就沒這些來得包容溫和了,一個個冰水裡冰過的刀子似的——赫連錚俊朗出衆,符合很多愛慕英雄的閨中女子的夢想,雖然她們只愛做夢未必愛嫁到草原做那十分之一,但是看見美好事物被他人佔據總是不愉快的,尤其當那草原美草,竟被栽到鳳知微這樣的牛糞堆上,真是對帝京貴胄美人們的最大侮辱和漠視,是可忍,孰不可忍。
小姐們很哀傷,小姐們捧心蹙眉,從衣袖裡翻出小鏡子在桌子底下照啊照——只見我這如花美眷宮樣娥眉,如何便敗給了那怏怏黃臉八字倒眉?
鳳知微欣賞着那些各異的眼光,不動聲色的喝酒,心想這種流言傳播的速度和能力,要是拿來打仗或政爭,該是多麼的精彩啊。
壽星還未到,上首位置還空着,底下首席坐着二皇子夫婦,依次是五六七十皇子,除了年紀還輕的十皇子和寧弈外,其餘都已有了王妃,據說寧弈遲遲未娶,一方面是他身子不好,自稱不敢耽誤人家好女子,另一方面是他常愛流連青樓小館,各家大人也怕他在那方面“身子也不好。”,於是蹉跎至今,太子倒臺後寧弈勢力漸盛,議婚的勢頭也起了來,好像目前是次輔胡聖山的孫女,以及常貴妃的侄女,高陽侯常興水的掌珠、吏部尚書華文廉的女兒華宮眉三位呼聲最高。
未嫁公卿之女和三品以上京官的閨閣小姐的位置在殿外西側,用矮矮的紗屏遮着,也就是個象徵意義,更有點奇特的是,紗屏對着王爺們那個方向是沒有設的,也就是說,寧弈要是想將小姐們都看清楚,是很容易的,這個設置有那麼點不合規矩,其中深意,着實惹人思考。
鳳知微看着那設了等於沒設的紗屏,似笑非笑,心想哪位是胡小姐哪位是常小姐呢,上座寧弈感覺到鳳知微目光掃過來,擡起眼,流波般的目光一轉,滿座貴女們都覺得他在看自己,忍不住胸挺得更高。
寧兄臺的眼神真是博納百川兼容幷蓄花枝招展獨領風騷啊……鳳知微淺笑,收回目光給自己倒酒。
嗯,這“古月醇”確實不愧皇家貢酒,醇厚清鬱,入口回甘。
赫連錚看見鳳知微居然會喝酒,而且喝起來意態瀟灑,更加喜歡,趕緊親自給她斟酒,殷勤的道:“多喝些,多喝些,這酒就是皇宮也不常拿出來的。”
宮廷御宴酒是定量的,一席一壺,以免有人不知自控喝醉失禮,赫連錚一杯一杯給鳳知微斟酒,她杯中常滿,自己杯中常空,一邊斟着一邊咽口水,一邊咽口水一邊咬牙繼續斟。
一壺快去了大半,赫連錚再斟,鳳知微擡起杯子,仰頭一口飲盡,眼神和喝第一杯的時候一樣清醒,赫連錚眼巴巴望出空了的杯子,露出悲壯的神色。
……她怎麼就不醉呢,她怎麼就不醉呢?他犧牲掉美酒忍住饞不喝就爲了灌醉她,她怎麼就不醉呢呢呢呢呢!
“世子。”鳳知微又幹了一杯,突然低低含笑道,“忘記告訴你一個秘密。”
“啊?”赫連錚湊過頭來。
“這種純度的酒。”鳳知微指指酒壺,笑得溫柔,“一般情形下我能喝兩壺。”
赫連錚,“……”
兩人在那裡低頭附耳談笑,狀甚親密,對面寧弈將已經舉到口邊的酒杯放下,流波般的眼光再次一掠,這回所有的貴女都覺得他似乎在冷冰冰看自己,挺起的胸唰一下縮回去。
貴女們在寧弈的眼神裡受了傷,回頭一看鳳知微這裡享受世子斟酒意態自如,不以爲意的神態看在她們眼裡更是火上澆油——這醜女,牛糞霸住了香草,竟然還沾沾自喜不以爲恥!竟然還享受世子斟酒,連惶恐承恩的神色都沒有!
人一旦受了傷,自然要找機會發泄,滿座簪纓貴族不敢挑釁,但是一個出身曖昧的醜陋瘋女,還是可以欺負欺負的。
“王公公!”鳳知微的坐席因爲是伴在赫連錚身側的,靠着十皇子,側面便是內眷們的紗屏,一屏之隔忽有女子昂然站起,呼喚宮中管事太監,“此地氣息濁臭,煩請將我換個席面。”
鳳知微把玩着酒杯,偏頭莞爾看着那神態高傲的女子,嗯,挺美的,大概還是個才女,一看那眉宇間的自負疏離就曉得了,才女都是那個人憎狗厭的神情。
那女子話音剛落,立即又有人站起,重重拂袖,“也請公公將我換個席面,瘋女着實燻人!”
鳳知微再一看,樂了,更好,熟人,秋府三小姐秋玉落,真是難爲她,離自己位置還有十萬八千里呢,咋就能薰到你?還有,你對着我怒,眼角卻瞟着上座方向幹啥呢。
有人打頭,小姐們頓時此起彼伏的冒出來,紛紛向管事太監表示換席面的要求,充分表達了自己的風骨氣節和不屑於瘋女同殿的高貴追求,羣情如此洶涌,呼籲如此激越,連家裡大人都拉不住。
秋玉落態度最激烈,表示如果讓這樣的瘋女於金殿之上拜見帝后,對天盛皇朝的尊嚴將是不可挽回的侮辱,她立於場中,眼角也不瞥鳳知微一眼,氣得胸部起伏,波濤洶涌,氣得臉頰通紅,面如桃花,連幾位有了老婆的王爺都忍不住多看一眼,然後被身邊的王妃面帶微笑給掐了。
衆王爺中唯一沒對洶涌桃花秋姐姐多看一眼的就是寧弈,更沒有絲毫被小姐們驚心表演感動震撼的意思,他和隔席的七皇子搭話,從袖子裡小心翼翼掏出一副精美春宮,哥兒倆用酒壺擋着看得目光灼灼,被七王妃發現,桌子底下官司鬧得不可開交。
秋玉落十分失望,人一失望,就容易情緒激動,一激動,就失控,秋小姐一把推開一直解勸的管事太監,推開再三厲聲勒令她坐下的秋夫人,自己動手去搬席面,“你們不換,我自己換。”
能換到哪去呢,每個人的席面都是定好的,不過做番姿態罷了,秋玉落心裡也明白,彎下身將几案略略擡一擡,準備意思意思,讓楚王殿下看見自己的獨特個性也便算了。
她剛剛彎下身,太監自然要去擋,忽有人擎着酒壺過來,笑道:“別攔,別攔,我也覺得這裡很臭的,每個人身上都幾斤粉,果然薰死人。”隨即指揮太監,“去,給這位人重七十斤粉重三十斤首飾重四十斤總重一百五十斤的小姐挪個位子……唔,我看那裡很好,風大,高處,開闊又暢快,看景看人以及被人看都方便……就那了。”
衆人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致爽亭的亭頂……
鳳知微在原座位上舉起酒杯,涼涼笑着火上澆油,“世子,您算數真差,明明是一百四十斤。”
“還有十斤粉刺兒。”赫連錚對着秋玉落額頭上一個被脂粉遮掩住的小得幾乎看不見的痘子舉了舉酒壺,笑道:“敬粉刺兒。”
滿殿寂靜,被漢話都說得不太標準的呼卓世子的刻薄給驚得忘記反應。
被赫連世子擡手就加了幾十斤,又被揭穿心思的秋玉落僵在那裡,羞憤欲死,臉色青灰手指痙攣,不知道該如何動作,赫連錚卻已經抓着酒壺大步晃回去,得意洋洋對鳳知微笑,鳳知微嘆口氣,心想怎麼就不給個機會讓自己表現呢?不過赫連兄臺的口才居然也是很了得的……
四面安靜,越發顯得秋玉落神色悽惶無措,上座七皇子看着,覺得有些不忍,詢問的望望寧弈,寧弈卻淡淡道:“不知進退的女人,這是什麼場合?她在說誰燻人?我早就聽說京中有些女子笑話呼卓部是草原蠻子,今天居然敢給世子難堪?這話要給父皇聽見,立刻便要怪罪下來。”
七皇子一驚,他管着一半內外廷事務,此事他不能不理,當下給王妃一個眼色,王妃會意,招手喚鳳知微上來。
這是要懷柔慰安,表達皇家對呼卓世子女伴的態度,由此表達對呼卓世子的尊重了,鳳知微無奈,只好上去,王妃執着她的手,誇了頭髮誇衣服,誇了衣服誇手指,就是不誇她的臉。
鳳知微溫良恭儉讓的聽着,心想您誇我臉啊您誇我臉啊您誇我臉啊,您誇得出我的臉我才佩服你——
隨即聽見王妃嫣然道:“……你的氣色真好,雖然不那麼白,可也黃的均勻。”
鳳知微一個顫抖。
七皇子噗的噴出一口酒。
隔桌的寧弈開始咳嗽。
半晌鳳知微眨眨眼,以最強大的控制力答道:“不如您白得均勻。”
七王妃一個顫抖。
七皇子桌面上酒水噴的暴雨梨花。
寧弈咳得兇猛。
半晌七皇子笑道:“倒是個妙人。”七王妃便拉了鳳知微的手,道:“我倒真是喜歡你,不如就在我身邊坐吧。”
這是擡舉了,鳳知微正要婉拒,忽聽隔桌寧弈淡淡道:“七弟這一桌已經夠擠了,如何塞得下再一個人?倒不如坐來我這裡,反正空着。”
這句話一出口,衆家一直豎着耳朵聽的小姐們愕然相視,簡直不相信自己耳朵,秋玉落失魂落魄一屁股坐下,面色死灰。
衆人盯着鳳知微的眼光,狼似的,不明白這個醜瘋子,不僅得了呼卓世子的歡心,居然還能令雖然風流其實眼高於頂的楚王殿下青眼相加!
她們求楚王一顧而不可得,她竟然得了楚王邀請還擺出那麼難看的臉色!
鳳知微臉色確實難看,她瞪着寧弈,心想這麼無恥的話你也說得出來。
“這麼無恥的話你也說得出來——”一瞬間鳳知微以爲自己不小心將心裡話給說出來了,回頭一看才發現赫連錚又及時的冒出來,笑嘻嘻的一把牽了她,道,“我的未婚妻哎,坐你那算怎麼回事?你招了半個京城的女人,還想招惹我的女人?有這功夫,還是去應付你那些粉娃娃們吧。”說着下巴對秋玉落幾人方向點了點,哈哈笑着拉了鳳知微便走。
他身份貴重,又是草原男兒性格熟不拘禮,連皇帝都禮讓三分,何況這些皇子,皇子們都呵呵笑起來,打趣着寧弈,寧弈含笑不語,目光越過人羣,和半路回身的赫連錚相撞。
走在一邊的鳳知微,突覺身邊噼啪似有火星炸出……
這麼鬧了一場,小姐們哪裡還敢再多說一句,秋玉落臉色死灰的坐下來,秋夫人慾待責怪又不忍,半晌嘆了口氣,附在女兒耳邊道:“玉落,聽我一句話,永遠不要招惹你鳳姐姐。”
秋玉落咬着下脣不語,秋夫人憂心忡忡望着女兒,心想這孩子沒經過風浪不知道其中利害,鳳家這個姑娘何等厲害人物?出府沒多久,身無分文白衣之身,竟然就混成了炙手可熱的天子近臣,連新晉皇商燕家和淳于家都和她交好,這纔沒多久,她就把在虎威大營供職的秋家少爺給挪了個位置,放到了長纓衛淳于猛手下,是擺明了告訴秋府,她就算動不了秋府也動得了秋家少爺,還有老爺當初一遠征,她就回來了,保不準這裡面也有她鬧的鬼,一想到連這種事關國政的兵家大事她都能在其中搞鬼,秋夫人就覺得渾身發涼。
她拍拍女兒的手,準備回家好好勸她,一旁一個女子卻突然側身低聲對秋玉落道:“玉落妹妹是吧?不要難過,那瘋女人等下有她好看的。”
秋玉落目光一亮,滿含希冀的望着她,道:“華姐姐有什麼法子嗎?”
那女子正是先前最先發難,說鳳知微濁臭的吏部尚書之女華宮眉,只是她性子比秋玉落圓滑,看見勢頭不對就先罷手了,這位京中著名美女加才女的華小姐,細細貝齒咬着下脣,悄悄在秋玉落耳邊說了幾句,秋玉落微微綻出一抹興奮之色,道:“貴妃精通文墨,最厭不學無術者了……姐姐得使個法子,讓她犯忌自尋死路纔好。”
華宮眉笑而不語,眉宇間有自負之色。
若論天下閨閣女子之才,舍她其誰?
便要這今日大出風頭的醜女,雲端落下,跌入塵埃!
正說着,陛下貴妃駕到,衆人都起身拜迎,韶樂起,歌舞興,齊齊賀了壽酒,常貴妃今日得了偌大臉面,興致極好,命五皇子夫婦代爲給諸賓客敬酒,滿座珠圍翠搖公卿夫人誰肯拒絕這皇家恩典,一個個喝得面頰酡紅,暈陶陶不能自己,水殿風來酒香滿,富貴風流。
酒過三巡,幾個皇子互視一眼,各自上前獻禮,五皇子已經先送過了那對珍奇的金絲筆猴,極得貴妃喜愛,參加壽宴也帶着,他是貴妃親生子,自然沒人和他爭風,二皇子獻的是一對碧玉桃,雕工極爲精緻,雖難得倒也不稀奇,七皇子送的是一套古籍珍本,符合他詩文王爺的風評,也算投貴妃所好,韶寧公主送了名琴綠綺,十皇子送了淮繡屏風,貴妃都一一讚好,面露喜歡之色。
唯有寧弈的壽禮送上來時,常貴妃的笑容,極短的凝固了那一霎。
那是一尊黃楊根雕,雕工不同於尋常皇家物事力求精美,刀法疏曠別有風致,雕的是天盛南海名山舞陽山,寥寥幾筆,蒼山、雲海、松濤、朗日,風物宏大意境疏闊,盡在其中。
天盛帝對這件禮物倒是喜歡,拿在手中摩挲良久,玩笑似的和貴妃道:“你那裡那麼多好東西,這件便讓了我如何?”
貴妃望着那根雕,妝容精緻的臉上露出一絲不自然,隨即便笑道:“陛下盡拿臣妾打趣,臣妾什麼好東西,不都是您的?”
寧弈在階下笑道:“父皇什麼好的都要搶,瞧娘娘那捨不得的模樣,您也忍心。”
天盛帝大笑:“猴兒崽子,油嘴滑舌!”說着也就丟開手,常貴妃便笑着,令人將那根雕收起,意味深長的望了寧弈一眼。
寧弈笑容如常。
鳳知微目光從那根雕上收回來,尋思着明日有空去查查南海常家。
皇子獻禮已畢,按照往年貴妃壽宴流程,會給機會讓各家小姐一展長才,這也是宮中不成文的慣例——以往皇子們的王妃,大多是在類似場合點選而出的。
寧弈和寧霽都未娶正妃,所以今日也算是個大型相親宴。
鳳知微恍然大悟,難怪今日姑娘們這麼齊全,打扮這麼風騷。
忽然就想起妓院小廝的經歷,覺得紗屏後一桌桌女子,看起來和蘭香院姑娘們打扮好了在一間間小房等待接客十分相似,而上頭那兩位,就像多金大方的恩客。
地位是不同的,情境是相似的,姑娘們看金龜婿的目光,都是發藍的。
鳳知微想得開心,忍不住一笑。
她笑得隱晦,上頭寧弈目光卻立即掃過來,淡淡瞥一眼,眉頭微皺。
這女人怎麼回事?知道這是變相選妃宴,還這麼開心?
他突然覺得有點心情不好。
“……總要有些彩頭纔好。”上頭貴妃和皇帝商量,天盛帝便笑着,命人取了些賞人用的小金元寶金線荷包來,道,“讓孩子們好好玩,逗你樂子。”
貴妃便又吩咐衆皇子公主,“你們也別小氣,讓人瞧着笑話。”
皇子們紛紛笑着解囊,衆人的目光卻都盯着寧弈和寧霽,尤其是寧弈。
說到底別人都是意思意思的陪襯,今日只有寧弈拿出的東西,纔是最讓人關心的。
寧弈始終含笑不語,韶寧公主掩脣笑道:“我窮得很,還想着娘娘賞我幾個,就不湊這個熱鬧了,倒是六哥富得很,掌着戶部誰不是財神爺?我看今兒個也該把鸞佩請出來,看看誰有福氣得了去。”
此言一出衆家小姐都露出喜色,天盛諸皇子都有鸞佩,落草便賜下,作爲將來立妃之用,只是以往皇子們並不一定會在席上以鸞佩做彩頭,畢竟才見一面,才學也不能代表一切,輕易拿鸞佩做彩頭太過輕率,衆人很快想明白其中道理,激動漸去,又穩穩坐好。
“管着戶部,是父皇的差事,做哥哥的也不過拿着和你一樣的月例,一分也不曾多了去。”寧弈瞟韶寧公主一眼,笑容淡淡,韶寧臉色僵了僵——她作爲一品公主,月供封邑過於豐厚,以前太子在時沒人過問,如今朝中已有異聲,有幾個御史還上書,舉了大成皇朝曾經亂國的易城公主的例子,說皇女封賜超越皇子,非皇朝之福,要求削減她的封邑和護衛,寧弈這一句刺來,她頓時不敢再接。
“不過……”寧弈突然笑了笑,“妹妹後一句話,倒終於說對了一次。”
他含一抹顛倒衆生的淡淡笑意,從懷中取出一塊通體瑩潤的翠佩,輕輕放在太監跪奉上的禮盤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