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洋灑灑八百頁,密密麻麻的小字排排站着,擁擠但一點都不混亂,就像是站在空中俯瞰最精銳的部隊緊密排列,行列分明。單單一頁看上去就像是百萬雄兵,何況八百頁。想到這,我忍不住一陣戰慄,密麻的小字每一個都好像在怒喊,在哭泣,在悲吟。
我於是忍不住用了最大的努力強迫自己開口,充滿敬意地問道:“您一生都在寫這些嗎?”
他眼睛沒有離開我手中的紙頁,只是淡淡的用將死之人特有的虛弱又懷舊的聲音回答我。
“是啊,很傻吧,這些都是她。”
“她的名字?”
我驚訝萬分的立刻追問。親愛的朋友,請原諒我的魯莽,畢竟這樣小的不湊近看都看不出來的字如果都是一個女人的名字...我的思想和我的喉嚨一樣被哽咽堵住,愛竟然能使人做到這一步嗎?
“不,當然不。”他依舊緩慢地回答,即使這也很不容易,因爲他正是由於喉嚨處生了腫瘤才被允許接出精神病院的。
“都是我的一些回憶,她活在那些紙上。”
他的目光遊離,彷彿在望向虛空的時候看到了過去。
“我要死啦。”他沉默了半晌後忽然說道,聲音裡帶着一點輕快。“那些紙請放在我的棺槨中吧,謝謝你。”
他即使死去也不肯輕易放棄那個愛了一輩子的人。
還沒等我回答,他又低下了頭顱,我看到了稀疏的頭髮遮不住的發頂。他是真的老了,老到即使是因爲疾病死去,也可以說是老死的。
“算了,我大概是用不起棺槨的。”他的喉嚨肯定很疼,我能在他破鑼一樣的嗓音裡聽到喉嚨因爲受到擠壓而聲嘶力竭的怒喊。忽然想到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奧雷里亞諾第二沒死的時候原來是忍受着這樣大的痛苦在叫賣彩票。
“還是燒掉吧,乾淨點。比和我一起埋起來可體面多了。”
我知道,他是怕這些紙張會受到他屍體的污染。他是醫生,他知道只需要過多少天他的屍體就會在冰涼的地下腐爛,從頭爛到尾,就像他的一生。那些載着她的紙張會在他屍體的腐爛中迅速變質,會在屍體化膿流出的污水中浮腫破裂。即使是紙,他也不想這樣待她。
我能怎麼說呢。
我在他低垂着頭看不見的視盲區裡無聲的哭泣,手裡的紙在我的手上顫抖起來,彷彿不想和主人分離。
“還是裝了小箱子放在我身邊吧...”他陷入了兩難的抉擇,一會這樣說,一會那樣說,“要不還是燒掉吧,總比埋在土裡乾淨些...”
“要不...”
我靜靜地聽着,我知道他得出結論來就會死去。我不知道我爲什麼這麼篤定,可是我就是知道。
最後他下定決心要燒掉那些紙。
“燒掉吧,我在愛裡被困了這麼些年,壞事也做盡了,痛苦也受夠了。”他嘶啞地喘着粗氣,“我都要死了,還是做個自由的魂靈吧...”
“...上帝菩薩真主安拉什麼都好,保佑保佑我們吧...”
我安靜地聽完了他的遺言。
天地間彷彿瞬間停滯了,萬物都在默哀。飛鳥斂起翅膀從高空墜落,小魚閉鰓沉入海底。
他當然是個壞人,很壞很壞的人,他曾經殺了整整一個村落的人。
他指腹爲婚的未婚妻在從城市來到他做赤腳醫生的村落看望的時候被幾個心腸壞的大漢擄走,發現的時候衣衫襤褸死狀悽慘。他於是就立刻瘋了,以命換命一樣拼死相搏,殺害未婚妻的兇手被他殺死了,可是他還不解恨。那可是他愛了半生的未婚妻,他們兩個本來打算今年六月就結婚了,就差一個月。
就差一個月啊,他們就能接受親友的祝福,爲從小到大的情誼畫上完美的句號,開啓另一段眷侶生活,一起經營自己的小家。
村中人大多都是爲了他考慮,不要報警也不趕他離開。每日村長都去他那間簡陋的藥房問候,哪個村裡能沒有幾個惡霸呢,村長總是以這樣的話結尾,好好活着吧,活着比什麼都重要。
誰都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但是也不難猜。他之所以下毒殺了一整個村子的人,不就是爲了他的未婚妻報仇嗎?但是村子裡的人又何其無辜,老的年輕的、懷孕的、剛剛生下小寶寶的、三四歲還沒上學的全都死了。
可他瘋了,不能槍斃,被關到了精神病院。
他是真的瘋了。
我看着棺材入殮,看着衆人合力把土覆蓋上去,還有好事的人七嘴八舌談論着葬的是誰,怎麼連個紙錢都不燒就燒幾張黑乎乎的紙。
紙上寫的什麼都有。
唯獨沒有對那村人的懺悔。
我也能明白,這是他一輩子都不肯邁過的坎,他行醫治病救人,他一腔熱血四方懸壺,受了他恩惠的人卻殺了他最愛的人。他不接受,他不原諒,他甚至覺得這個村寨養出這樣的殺人犯就該死,就該全都死去,惡的種子已經埋下,他只是剷除了這些未競的苦難。
他說下輩子別找我了,我是壞人,是殺人犯。
是啊,他是殺人犯。
這是他墓碑上刻的字,只寫給她一個人看。
你問我是誰?
我是旁觀者,是另一個殺人犯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