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大戲

黃河邊孤鴻明滅,以蒼天之大,它難覓容身之處。洛陽紅深深淺淺,終於化成塵埃裡的血垢。

猶如被獻祭的犧牲,太子琮一行的到來,終於把大戲之幕徹底掀開。對我,是來得太快。對天寰,是來得太慢。我和天寰站在天幕下,他的衣袂紋絲不動。不知不覺,我的眼光遇到了狼星。在滿天敬畏於皇權的繁星裡。狼星,好像是一顆跳出山坳的寶石,正如天寰的眼睛。

太子琮在一羣北朝人的簇擁下,離得近了。天寰邁步向前,周到熱切說:“阿兄來得好慢。朕與百官翹首以待多日了。”

“琮哥哥。”我輕輕叫了一聲。他已經不是太子了,還是叫琮哥哥更加合適。

琮痩了一圈,肩膀有點佝僂,他從眉毛底下困惑的觀察我們,擠出一絲尷尬笑容:“琮不才打擾。琮……對皇上,皇后宮,感激之心,銘於五內。”

“你和皇后本是炎氏同根,你既爲奸黨所害,來北境暫居,何言謝字?恰巧朕夫妻在洛陽賞花,不然又如何及時援助? 洛陽已按太子禮儀預備了服用器物,雖然粗陋,但也可對付一時,阿兄只管安心入住。”天寰微笑着,頗顯熱切禮貌。

琮受寵若驚般向後退了半步:“妙瑾?”他把一個豆蔻年華的微胖女孩拉了過來。

琮逃亡北境時,只帶上了胞妹會稽公主。妙瑾長這麼大了?我離開的時候,她還是個小孩子呢。她雖然身材短小發胖,但容貌可稱秀美,嘴角一粒黑痣,因爲她撅着的嘴巴,微微顫動。

“是妙瑾妹妹啊?還記得我麼?這次路上,你可受累了吧。”我低頭含笑,對她說。

她鼻子裡微“哼”一聲,白眼向天:“不記得。”

天寰目光冷峻的滑過她的頭頂,浮出笑渦,瞳子裡冰楞花閃動。他溫言寬慰略顯尷尬的太子琮:“一家人,不拘泥禮數。朕夫婦要給阿兄壓驚,請阿兄隨朕入席吧。”

我默默跟着他們。身後滿朝文武的眼光,都在陰暗裡射向我孃家的男女,有憤怒感慨,有鄙夷不屑。他們中間的許多人,將我和琮兄妹看作同類,但攝於我的身份,不敢表露明顯。我以爲太一出生後,我遇到了最大的困境。最近才醒悟,原來此時,纔是我被考驗的開始。

柳梢華月轉銀盤。琮逐漸爲酒精麻醉,常常發笑。那種笑是空洞的,他好像總是要笑了一會兒,才意識到自己笑得全沒有來由。妙瑾把頭埋得極低,幾乎不動面前的任何菜餚。天寰和琮扯些不鹹不淡的話兒,似乎數日前就開始激戰的山東地,並不屬於他的版圖。我有時候也插上半句。我想要妙瑾吃些東西,但我回憶自己少女時代常有的忐忑,又覺得她並非難以理解。太子飲了一杯:“皇上,皇后宮,我兄妹來北朝,多虧御弟趙王君宙。到洛陽之前,聽說趙王在萊州已處於戰火重圍中……此事因我而起,我深感歉意。但我是愚昧之人,妹妹則年幼無知。若得到准許,只願把我們放到長安以西的某個州縣,讓我們隱姓埋名,如巷閭百姓般度過餘生,我結草銜環,也要報答恩情。”他哀傷懇求的目光投向我,我頓時黯然年。

這個祈願,大概是琮一路上思索再三的結果。如果我是皇帝,我會准許的。被寬鬆“軟禁”於諸如敦煌那樣繁榮而遙遠的城市,滿足於溫飽,遊離於是非,有什麼不好?但南北大戰在即,生於帝王家者,一旦失勢,大多數只能跌到谷底。琮的願望,近乎桃源夢,水中花。

我想了想,用匕首把肉切開,放到妙瑾的盤裡。我看看天寰的表情,說:“琮哥哥所言,大概出於真心,只未免太委屈妙瑾妹妹。這次南北戰爭,源於你父子之間的誤會。皇上倒並不願意使生靈塗炭,現在爲止,北軍只是防禦,並非進攻。南朝有些忠臣,自會勸說皇上。哥哥你莫太悲觀,柳暗花明。說不定不久南朝的叔叔回心轉意,化干戈爲玉帛了呢。皇上,你說呢?”

天寰淺淺一笑,說:“皇后所言極是。阿兄不必着急,先住下,調養身體就好。”他按住太子的脈搏:“阿兄,你咳嗽日久了吧?南朝潮溼溫熱,阿兄感染外邪,加之中氣虧損,肺中才有沉寂。”

琮臉色慘白:“我……我只是夜間稍有痰氣,不需要吃藥的。”

我偷掃了天寰一眼,他說:“不用吃藥,吃些瓜果潤肺就好,太子身邊缺乏合適的人照顧。朕安排了幾個可靠的老人來客館。他們也是南朝來北避難之人,阿兄不妨與他們談談心,也許對事物看法也會不同……” 他話音剛落,百年捧着金盤湊近他耳語,天寰眉峰一壓,展開了笑容:“朕暫去更衣,皇后替朕主持家宴吧。”

他一走,琮如釋重負,他以流連於畫的目光注視我的面容:“唉,妹妹與皇上相敬如賓,又專固後宮,真是幸福。妙瑾也到了豆蔻年華……不知道……”

妙瑾大聲打斷他:“我不嫁人。長得好看的人,心眼都壞。頭腦聰明的人,最會騙人。”

我不禁說:“哪能一竿子打翻一船?妙瑾妹妹,你到了洛陽,改改脾氣,總沒有壞處。”我的目光在四周轉了一圈,柔聲說:“你可以不待見我們,但別露在臉上。讓下人誤會,不好。”

她憤然嚼起一段甘蔗,琮說:“她任性慣了……光華,如雅怎麼不來?太一又在哪裡呢?”

我含笑說:“太一早睡了,等明日你和妙瑾妹妹再跟我去瞧他。他長得可愛。如雅……他病了好幾天,大概是不適應河南的水土吧。”

琮有幾分失望,對妙瑾說:“你不是最喜歡嬰兒?”

“我不喜歡雜種小孩子。”妙瑾回答。我不由沉下臉來。我和天寰成婚……南朝宮廷居然以此稱呼太一?太一手有殘疾,他們又會如何嘲笑……這些人怎麼不讓人心寒,我捉住妙瑾的手:“炎黃子孫,誰不是混血?人要成全自己,也不是看血統是否高貴純粹。妹妹不懂事,害了自己不說,連累了你哥哥,怎麼辦?”

她的眸子掠過恨意,大聲說:“我連累哥哥?我什麼都不怕。你的皇帝是個殺人不見血的壞人。你們笑裡藏刀,騙得了哥哥,騙不了我。你們想把我和哥哥一起煮了,給你們鋪路。你當初逃走,爲何要誣賴母親?假惺惺說不嫁,結果又自己送上門去了。太子哥哥不來北朝,怎麼會上了那個高麗女人的鉤?她又怎麼禍害哥哥和父皇?什麼冠代美女,呸,你跟你娘一樣是狐媚,還比你娘心狠手辣,普天下的男人全都瞎了眼!”

我剋制住掌摑她的衝動,瞪着眼睛冷笑。小丫頭不復無邪,倒是變成刺兒頭了。她知道什麼?知道我父皇怎麼死的,母親怎麼死的,吳夫人對我做了什麼?我擔心過她,她卻如此對我。

我願意收留他們,並不是裝樣子。要化解她的偏見,我不能和她一般計較。

我慢慢坐下:“來人,先送南朝公主回客館。”我微笑:“北方天氣,這使節晚上天還涼。殿下蓋好被子,若病了,哪來力氣罵我?”

她沒有得到我的反脣相譏,好像被掃興了,鼓着嘴巴,匆匆走開,琮正要說話,腳步雜亂,白衣少年踩着舞蹈般的步子,醉醺醺來了。如雅眼睛微紅,下襬狼藉,額際碎髮飄垂。

“謝如雅……參見東宮殿下。來遲了,太子恕罪。”

琮好像被刺了一下,艱澀說:“如雅,我不復是太子,只是寄人籬下的食客。”

“怎麼會?一日爲太子,終身爲太子。橫豎是死路,何必死得沒有骨氣?當初你幫我來北朝,我十分感激。但如今你投來南朝,我……無法體諒。你們在南朝風花雪月,誰關心姐姐步步爲營?她是在刀尖上過日子……你們難,我們也難。”

“如雅,別說了……”我在一股沁人的寒意中打斷他。

琮的身子更佝僂,皇族子弟殘存的清貴儀態,化成戰慄。他咕噥:“我沒辦法。”

如雅哈哈大笑:“南朝是被你們毀掉的……不是我們。”

我看了琮一眼,他喃喃說:“不是我。我只是來避難。上次送書後,我看了光華妹妹的回信,纔想到北朝是我走投無路下,最後的一道門。”

我略微吃驚,脫口而出:“琮哥哥,我沒有……給你寫過信。你認識我筆跡?那信呢,我可否拿來比較。”

琮身子猛晃下,手指在衣裳裡摸索半天,把一封信遞給我。我飛快收了。如雅幾乎要倒在地上,我扶助他:“惠童?”惠童飛奔而來,幫着我一起將如雅移到屏風後的一張榻上。

如雅的眼角溼潤,我隨手將擰乾的熱手巾敷在他的臉上。惠童說:“我去取醒酒石和香湯。”

我叫了一聲:“如雅?”

如雅忽然張開眼睛,瞳中渙散:“姐姐。”

“如雅,琮到了這田地,自己人就不必讓他難堪了。”我嘆息說。

“我只是擔心……擔心……姐姐,有的事……你……還不知道。我手裡有先帝詔書,還知道傳國玉璽何在……”如雅字不成句。

我好像滿月的孩子被驚雷打了琵琶骨,大驚:“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他尚未回答,我耳後天寰的聲音響起來:“光華?”

那聲呼喚,溫柔清冷,和昔日一樣,讓我心絃異動。

我回頭,只見他容長臉上那雙深如古潭的眸子。他沒什麼表情,又喊我:“光華?”

這時候,起了大風,雲層密佈,好像無數天馬壅塞於天河。

我心內輾轉,軲轆一般,好像被無形的絲牽起的傀儡,以手抄臉,又兜住眉頭。進退,家國……我也辨不清誰好誰壞。我望着他玉帶下的衣襟,爲風吹起碧色的波紋。

我步向天寰,儘量安定的告訴他:“你來晚了,方纔如雅說醉話,但也提到了玉璽和詔書。”

他眼睛裡掠過一抹深沉的烏雲:“……是嗎?”

“這樣事我不會胡說。”我回首,如雅發出輕微的鼻息,似乎睡着了。我堅定說:“他是我的人,但處分全由你。此刻他醉了,說得話不牢靠。等他醒了,你要自己問他,要我問他……還是如何,都不妨說出來。”

天寰眼波欲流,居然輕描淡寫回答道:“啊……不過是一張紙片,一塊石頭。小孩子家貪嘴喝醉了發酒瘋,你還真信他說?方纔前方來信,第二路人馬已繞過五弟固守的萊州,星夜疾行入河南境。危急關頭,朕哪有閒功夫管你的人呢?以後再說吧。”

他……我忽然覺得頭頂的黑夜不過如此。我的心又靜下來,如一個讓人照影的鏡湖。詔書,玉璽……好像並不是當務之急。我將自己的手放在他手裡,拉他到了席上:“琮呢?”

天寰笑:“送走他了,有人會管好他們起居。他們根本不算你的兄長,妹妹,也實在不像。”

“一家人總有不像的,但總是炎家人,況且他們無辜。對了,有人冒充我給太子一信。你看看吧……”我下定決心,把信件給了天寰。

天寰拿過信紙,看了不久,就笑出聲來。他的眉毛向上微揚,滲入鬢角。

我審視他?他的眼神澄清,自信。

他止住笑:“不簡單。想和我兄弟鬥?……好。”

他說是南朝有人搞鬼。我頓時鬆了口氣:“是他們故意讓太子來我朝,將我們一軍。以便進攻?”

天寰不置可否,他用手拍拍我的後頸:“天熱了,你出汗多了。光華,無論發生什麼,你別忘記我對你和太一的許諾。我是個狠人,但我並不會存心欺騙你。”

當夜,天寰趕去軍營,我一人獨宿,到早晨朦朧,才張開眼睛,就想起如雅的話。我不及梳妝,找來惠童,低聲問:“如雅公子醒了麼?”

惠童說:“如雅公子好像是着了風,凌晨腹瀉,臉都綠了,我才差人去請上官先生,又告訴謝夫人。”

腹瀉?我腦子還沒有轉過來,就聽到阿若在窗外高聲:“皇后,皇后,客館來人,說是出了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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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事?我心裡一個激靈:“是南朝來人出事了?”

阿若膝行到我跟前:“皇后,客館裡走失了會稽小公主。她不見了……”

我吸了口氣,惠童問:“客館那麼些守衛,公主怎麼回走失了?”

我按住阿若的肩膀,起身笑道:“我當什麼事情,原來是這個。公主年幼,不願悶在客館,所以纔會跑出去玩兒。洛陽城那麼大,跑着跑着她就迷路了吧。”我回頭對惠童說:“你們也不用驚動了旁人,你去趙顯將軍那裡,將公主的形貌說說,再到洛陽尹處去報備一趟。讓他們着人留意她就是。”

惠童眼睛一閃。我輕點頭嘆息:妙瑾這丫頭,久居深宮,不懂事理,好比是蘭花草一般,就算逃走,在偌大的陌生北地,她能逃到哪裡去?不過,嘴巴不饒人的,心地未必壞。太子出逃,只帶上她這個妹妹。妙瑾縱然不告而別,也不見得真能拋下她的哥哥。

我加快步子,朝外殿走,吩咐阿若等備轎。

“皇后,是去謝公子那裡,還是去客館?”

“……謝如雅是臣子,炎琮是客人。我自然先去看琮哥哥。”

琮果然急得六神無主,抓了我的手,他的手太涼了,我不禁眯起眼睛:“琮哥哥?妙瑾不會有事的。你且等等。”

“等等,等什麼?妙瑾一定是怪我來了這裡……我哪裡也不能去,我只能在這裡,光華妹妹,替我找她。她沒有吃過苦,她……我不該帶着她來長安。”

我“噓”了一聲,掃過庭院裡侍者們的影子,字字有力:“琮哥哥小心外頭的人。你爲何來長安?因爲你收到信,以爲我讓你來的?那不是我寫的。可你來了,我會盡力保護你。你安心下來,莫讓我爲難。”我任由他捏着我的手,他的手指虛脫無力,目光遊弋在遠處。

“不是你的信……不是你的信……光華妹妹……”他瞪了半天眼睛,突然自嘲一笑,慘淡的眉眼,透出一點光亮:“光華,我如今,騎虎難下了。”

不錯,他是騎虎難下。再愚蠢的人,於絕境中總有一些急智,何況琮並不是特別愚蠢。他畢竟曾是一國太子,受過宿儒們的悉心教育。

把琮推向我朝,一來可以讓他永遠失去太子位,二來可以對我施加壓力。還有什麼目的?我暫時不得而知。我聽着畫眉鳥不合時宜的鳴叫:“琮哥哥,南朝有了雲夫人,似乎一切都不同了。雲夫人她想要自己的皇子即位?”

琮的笑聲,猶如抽泣,他侉下臉,愣愣的坐着:“也許吧。我過去一直以爲阿雲不得已,現在才明白,一切都是有預謀的。我,父親,母親,妹妹,阿雲算計我家每個人。那個孩子……光華,你知道麼?那個孩子……”他環顧四周,用耳語般的聲音說:“他是我的兒子。”

我倒是有過那個揣測,但聽他親口述說,我不免又是一寒。是的,吳夫人長年對宮內妃嬪下毒,所以叔父周圍,再無其它的嬰兒,而云夫人入宮即孕,幸運的背後,就是不堪。

我喃喃道:“是你的兒子,所以你纔對她不設防。但她爲了兒子,卻要殺父親。”

全都是爲了權力。權力,要是離得遠了,也就是輕飄二字。若是離得太近,諸如皇帝在身邊,誰都會有更多的奢望。若是爲了自己的生存,人就可以變得殘酷,如鬼,如獸。

我猛地抽回手,愕然的審視自己的空手,要是讓我完全握住權力,我會是什麼樣子呢?

琮似乎沒有裡瞭解我的心情,他告訴我:“光華,上次你託我照管你母親的墳墓,這次我去國匆忙,但我還是帶了一點東西給你。”

我接過,荷包裡是一點點發白的泥土,還帶着淡淡的香氣:“是母親墳上的?”

他答應。我用手指搓了點土,那南國的土滑膩,在指甲上發着柔和的光輝。我離開父母太久了……最初的時候,當我知道玉璽的秘密,天寰答應我,若他有了天下,則讓我的父母合葬。母親等了我多久?我並不希望南朝滅亡,可那個許諾,叔父的自嘗苦果,恐怕又是我暗暗企望的。我沒有意識到自己露出笑容,琮的咳嗽,讓我突然不自在。我注視着叔父這位落魄的兒子,五味雜陳。

琮又是一陣咳嗽,侍者送上一大盤鴨梨,琮掃了掃,擺擺手。

侍者對我道:“皇后,太子他不吃一點東西……這梨乃是皇上御賜,專爲了太子的病。”

我笑了笑,讓他退下,削了一個梨子,讓給琮吃:“琮哥哥,別擔心。要是來了就讓你死,北朝顏面何在?先吃些果子潤肺,以後我讓宮人給你每日送餐吧。”

侍者的腦袋在窗沿一閃。我冷笑,監視琮還是監視我?我們南朝再不濟。我也不能讓他們當着我的面,欺負和我同一血緣的人。

安撫了琮,便是要見如雅在。昨夜過後,我突然覺得如雅並非我所認識的如雅。昨夜玉璽的秘密,分明就在我眼前,他嘴邊。我不知道如雅怎麼想的,但我想天寰一定是故意不追問。他說玉璽詔書不過是“一片紙,一塊石頭”,但對我,那是父皇對一個帝國的寄託。

他當初想要娶我,同這一片紙,一塊石頭,肯定有關係。當時他一定不認爲只是一片紙,一塊石頭。

如雅昏沉沉的躺在帳子裡,上官靠在榻上,手裡持有一個小小的圖卷。

“他吃了藥,就睡熟了,不到天黑,不會醒來。”上官對我說,他掃了我一眼:“太子琮到來,你也分心了。”

我託着手肘:“公主失蹤了,琮心緒不寧。上官,”我遲疑了片刻:“你認爲天寰爲何接收琮?”

上官眉毛一挑,將脣閉緊了。他將圖卷給我,替如雅拉好被角:“琮來了北朝,意味着南朝皇族就徹底分裂了。人們總是將希望放在年輕人的身上,他們不喜歡太年老的,也不喜歡太年幼的君王。你,琮,小公主,等於是整個南朝皇族的中堅。而南朝,只有你的叔父,高麗女子云夫人,還有矇昧無知的嬰兒。即使這一戰,北朝不佔優,但此後南朝人心必然更爲散亂。一散而不可收拾,就是九州合一的時機。雲夫人縱然翻雲覆雨,但她的根不在南朝,現下的行爲,未免急功近利。而蕭植驍勇,梅樹生智慧,也只是南朝表面上的長城罷了。除非得到君王全部的信任,不然,要毀潰那座長城,也只要攻其一點。”

“那麼說天寰是借了東風,順水推舟?”我低頭看圖卷:“這不是敦煌星圖的殘卷麼?”

敦煌星圖,預示了什麼?打仗會用得着?

上官瞥瞭如雅一眼,將圖卷放入袖子,他微微嘆息一聲,語氣平和:“星圖上來看,今年用兵,是大不利。但敵我兩國,對你大凶,也許對我乃是大吉。天寰就是如此想的。他用了五王在萊州冒險擋住蕭的大軍,又冒險把琮接到洛陽,現在還要自己冒險與梅將軍交戰於和河南。你……”他似乎覺得有些窘迫:“夏初你可要心穩,出戰之前,你可別讓他心裡再有了記掛。”

我點頭。人人都覺得他可能會記掛我,那麼就算是吧。但只有我知道,江山在前面,他也不會因我而後顧。我尋思上官爲何說這話,我記起上官也知道玉璽和詔書的存在,我又問:“琮到來,會讓我的心不穩麼?上官,你說現在要是有證據說我該是南朝的皇位繼承人,對此戰有意義麼?”

上官盯了我一眼,他似乎嘀咕起“野王笛”三個字,又俯視如雅的臉面:“琮到來,是第一個浪頭。波瀾一個接一個來,你就要靠自己頂。至於證明你是正統的繼承人……對此戰意義已經不大。可將來……還是有大用處的。如雅腹瀉倒正是時候,身爲南人,卻是北臣,他心裡定是水火一般。我十八歲的時候,也不會比他應付的好。且讓他歇歇吧。天寰現在對於那些已經不會太放在心上,他和你畢竟有了太一。”上官的眸子動了起來:“夏初,你自己在乎那些麼?”

“我……”我想了想,搖頭。我本來到這裡探病,若是如雅好些,我就該質問他了。現在聽了上官平和的語氣,我明白如雅還是病着好,糊塗好,免得和我一樣被大浪打。如雅……我咬了一下嘴脣,我爲何非要質問他?他不說,我就不知道。我有個活生生的太一,而如雅只能守着紙片和石頭,做他那稀薄的夢。

我在乎麼?我不在乎當鐵蹄威脅下的半壁江山的女主,但我在乎父親的死,他留下的,未必要給我,但不該給陰謀害他的人。上官問:“手指怎麼沾了泥?”

我笑了笑:“是母親墳上的泥。”

上官沒有說話,屋裡益發的靜,上官抽身而起:“我去看看謝夫人煎藥。”

我沒有答,坐到如雅的牀邊,我好像看到了那教着我讀論語“人之初,性本善”的謝師傅。我掐了一下如雅的手腕,他顰眉,嗯了一聲,還是貪睡的樣子。

“你示弱,如雅,你示弱了。雖然琮來了北方,我們困難,但我們不需要示弱。”我說。

他沒有動靜,但一圈睫毛微微顫動。這絲絹一樣的少年,藏着秘密。難爲。

這時,外頭起了腳步,我剛回神,天寰已經進來了,後頭跟着謝夫人和上官。

“如雅還在睡?”天寰親切的對謝夫人說:“血性男兒水土不服,總該有個幾年。可惜朕軍務緊急,無法等到他復原了。”

軍務緊急?我和上官對視一眼,上官的鼻尖一動。沉思般的望着天寰的背脊。

“梅樹生那麼快就到了?”

天寰一笑:“白衣秀士,勢不可擋。”他說的時候意態瀟灑,好像是在誇梅樹生。

上官將袖子裡的卷軸塞到天寰的袖管內:“此人行事行軍,至爲古怪。現在他推進之快,也是出乎想象的。他……”他收了話頭,轉向謝夫人。

謝夫人連忙欠身道:“如雅他身上還有病氣,皇后體弱,若爲惡氣衝撞就是我母子的罪過。求皇上和皇后速速移駕宮內。”

我望了一眼天寰,他的眸子內沉鬱暗黑,透出一股淡淡的緊張,但我如踏空般好一下心跳。

我說:“皇上回宮吧。這裡有了先生在,想是無礙。”

上了御車,天寰就用一塊乾布擦起了手,他說:“我都知道了,客館那裡,你就別管了。”

我瞧着他修長白皙的手指,被他細細擦試出血色,纔回答說:“妙瑾只是個小女孩,雖然嘴利些,但她不見了,琮自然不安。對他們,我不能完全不管。琮來洛陽,是中了離間計。南朝的那個孩子,倒很可能是他的骨血呢。”

天寰冷冷一笑,又替我擦手指甲:“男女之事,誰能說得清?阿雲野心倒大了,她昔日與五弟有仇隙,看來她是睚眥必報的人物,五弟這次在戰場上可要格外留神。至於我,也要留神。瞧,今天就讓你弄了一手的泥。”

哪有一手?我瞪了他一眼:“用乾布擦,肯定費力。我回去就洗吧,不敢勞動你了。倒是軍務要緊,你打算如何應對梅樹生?他到了河南境內,至少也該派趙顯去迎戰吧?”

“是有此意,但五弟那裡戰況不明,我還想等待出戰的時機。關於梅樹生,你聽了什麼傳聞麼?”

“沒有。”我把布片束在手掌中:“戰爭有虛實,我不愛聽傳聞,你自己告訴我。”

天寰認真瞧了我的臉龐:“他輕兵三千已到了洛陽附近,速如神鬼。他們全體都穿白衣,用了喪幡。……說是爲了復仇而來。”

“復仇?”我咀嚼兩字。復仇,我從不掛在嘴上說,但今天想到叔父走向崩潰,我也曾經有一絲快意。復仇,叔父與我,是殺父竊國之仇,而南朝梅樹生的復仇,又是爲了什麼?那個矮小的青年,對我的恭敬,目光灼灼猶如遙遠的火種。我恍然大悟:“復仇。是因爲我的父皇?”

對一般人來說。父皇是在與少年元天寰的南北戰爭中箭傷而崩的。我和母親,也曾經因爲北帝撕破和平,給我們帶來噩運,而痛恨他。但是現在這些,對我如隔世煙雲般。梅樹生以最得人心的武獻帝之死,挑起舊日積怨,也是一個鼓舞士氣的法子。我居然動了一下嘴角,斜看天寰一眼。他嚴肅的好像不願放過我的每一點反映。

他這樣陌生的瞧法,連我也手臂上也起了一陣疙瘩。我直截了當說:“復仇嗎?呵呵,我曾經也想過要殺你。梅樹生作爲南朝的儒將,倒能不忘先帝。冤冤相報何時了?如今我夫妻日久,又有了兒子。萬不得已,我也是不再會想殺你的。人家南朝將領要提往事,你完全無需介意。”

他的薄脣一動,眸子的暗黑更濃郁了。三千白衣,我望向車外。暗夜無邊,復仇的人們心裡並不會有我了。雖然我是武獻帝女,但我是所謂“殺”他那個人的妻子。南北兩朝最尷尬的人,就是我。不是沒有料到,但我還沒有完全準備好,這尷尬就早早來了。

謝夫人不在,太一隻好窩在我懷裡。太一愛用小嘴吮吸我的指尖,但我洗乾淨的手,大概還是殘留苦味。他吮了幾下,就偏過臉,張大眼睛叫我:“家家?”

我拍拍他,天寰說太一的眉眼像我。但今夜燈下,我注視這個週歲的嬰兒,發現他的眉眼,更像是久逝的父皇。

“忘去來機,無依獨歸。照天夜月,滿地光輝。”不知不覺,我念了出來。

太一聽不懂,呀呀的癟着紅潤的嘴巴應,他的淺黑眉毛一揚,讓人覺得舒服。

天寰攏住太一的腳丫子,對他道:“小胖子快長大吧。照天夜月,滿地光輝。也許像你外祖父一樣,有個好名聲。”

他也知道我父皇最愛這四句禪詩?太一最喜歡讓他捏他的腳丫,因此笑出聲:“爹爹最好。”

他知道他爹爹最好。數聲霹靂,夜月被暴雨推回去,太一他大張眼睛。靠着我的腰,把腳丫擱在天寰的腿上。天寰和我沉默着,一直等他入睡,纔將他放入龍牀邊的搖籃。

北方風雨大作,持續了三天。天寰前往軍營時,雨才停下。妙瑾似乎被大雨沖刷乾淨了痕跡,並未出現,誰也不知道她的去向。而三日後,我再次見到的琮,竟然也已經與上次迥異。

他縮在牀角,對我喊道:“妹妹,這地方有鬼,有鬼。”

我不信鬼,以爲他是病弱久了,爲雨驚嚇,就輕聲細語,請他看窗外的晴天碧空。

他身體哆嗦,就像老了十歲。

“鬼在哪裡?”我問。他的衫子上,竟然有尿味,我皺眉,命人立刻設法給他沐浴。

在他沐浴的時候,有人告訴我:南朝太子在三天內見到無數的異樣景象,半夜見到牆上的血跡腳印,還聽到有小孩子的哭聲,牀幃的幕後,有照影的侍女。但奴婢們守在屋裡屋外,卻一無所見。那個使者告訴我時,還帶有一絲對琮的鄙薄,似乎他是個笑話。

他孱弱,膽小,他們認爲他不正常。精神上的不健全,比肉體的殘缺,更令健碩的北方人所討厭。我正視那個領頭的侍者,語聲不高:“爲何你們不早請大夫?太子的身上,爲何都弄不清爽。怠慢了國家的賓客,毫無憐憫之心,該當何罪?”

他們這下可笑不出來了。我是待人和藹,但也不是姑息一切的。

我丟下那些人,看琮被扶將出來,洗浴時我特意讓人加了安神的花露,因此琮終於不再語無倫次了,他像見到救星一般,死死拉住我的袖子。

“有鬼,我想換個地方。我想去拜拜菩薩。”他固執重複。

我搖頭,不知他症候所在,此處離白馬寺並不太遠。……雖然天寰讓我別管他,但此情此景,悲慘至此,於心何忍?我即刻讓人備了車,由幾名護衛護送,前往寺廟。

琮還是有點瘋顛,我頗爲憂鬱,不禁說:“上官青鳳先生,也在洛陽,等回去,我就請他爲你診治吧?”

琮目光躲閃,不置可否。我突然生出一絲懷疑,但也不言語。

正在此時,一位騎馬護衛突然慘叫一聲。我跳起來,另一箭頭,已經插入車內,我避得快,只擦破了肩頭的衣服,琮躲得更快,鑽到車座之下。是刺殺南朝來客麼?我只聽車外護衛們一陣喊叫。混亂中,我望了琮一眼,他腿腳軟,但眼神明亮。

我蹲下身子,低聲:“琮哥哥,你是裝瘋?爲什麼?”

琮愣了片刻,驚魂未定的他,又顯出皇家的風度,不得不讓人佩服:“是有人故意嚇我。但我頗爲後悔來洛陽。妹妹,我想離開。我雖然與南朝決裂,但讓我打旗號,去攻打父皇,我做不出來。我也不能做背叛出賣漢人的傀儡王。再說,阿雲的孩子,也是我的……”

我一怔,飛快就領會了。雖然天寰沒有說清收容琮的來意,但琮已經明白過來了。也許,這就是皇帝的用意?我搖頭不語。琮於混亂中,又對我道:“梅樹生與我是至交,他就在洛陽城外。只怕妙瑾已經混出城去,若能到梅的大軍,我也謝天謝地。在洛陽一日,我便瘋一日,妹妹成全我,莫揭穿我。”

我如何能不成全他?貪生怕死,不等於賣國。唉,我只得感嘆點頭,順手把他拉起來。

梅樹生到了洛陽城外,戰爭一觸即發,他以少勝多,似乎是個神話。可天寰並無鬆懈之意,全城戒備。誰知來了一信,這梅樹生公告天下之人,居然請求入城來。說是他要迎接太子回朝。這真是一個當代奇人。他有此舉動,我都吃驚。只帶幾個隨從,他竟敢來洛陽。

雲淡風清之日,洛陽城內,迎來了一馬四人。那馬背上梅樹生精神矍鑠,滿身白衣。

他與我目光接觸的剎那,愉悅一笑,似乎是在說:皇后,終於見到你了。

天寰唯以茶待客,上官也隨侍在側。梅樹生與他們相見,不卑不亢。

我不知道天寰和上官與梅樹生談了什麼,那是一場沒有兵器的交鋒,但我清楚,以天寰的自負和傲氣,他不會在洛陽殺這個梅樹生。

一個奇人,一個神人,一個賢人,那場大戲,我只好旁觀。

我坐於客館,眼裡的琮,靠着青梅,那片天空異常南靜謐,暖風撥着大理石紋的雲縷,琮似乎喜歡上了北國的梨子,他咳嗽好了些,他沒有想到梅將軍來接他,對於那無法設想的未來,他並不擔憂。

梅樹生來時,暮色已近。他向我道謝,又行了正禮:“皇后,在下能否對您單獨直言幾句?”

天寰出於皇帝的自尊,並未出現在這個場合,但百年卻寸步不離開我。

我對百年道:“退下。你退下吧。”

他執拗不動,但終於還是退後了。他的眼睛能看見我,但他的耳朵卻不能再聽到南朝人們的對話。

“將軍來洛陽迎接太子,天下矚目,擊節讚歎。但未知將來如何處置殿下?”我悠悠的問。

他對我道是十分謙恭:“我勝了,就能保全殿下。殿下對我有恩。”

我淺笑,這點話未免天真單純。武獻皇帝對你也有恩麼?你穿了孝服。

他好像看透我的心思,擡頭說:“皇后,你可想過殺父之仇?”

那聲音不徐不疾,我卻莫名的心驚。我想過殺父之仇,但南朝不平,我的恨意有用麼?

梅樹生忽然跪下:“公主,臣有今日,就是思及舊仇。武獻帝之死,究竟真相如何,公主知否?”

知道,我知道。我如何對他說?他又如何會相信我。等我有了玉璽詔書,這樣的人身在何處?

我不語,梅樹生明亮的眼睛裡,忽然涌出一滴眼淚:“公主您所知道的,是真相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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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梅的枝葉,在肆虐的北風裡猙獰起來,北方的風聲,驚着塵土,宛若微弱的濤聲。

我望着他鼻翼上的那滴清淚,嘆道:“將軍,你可知何謂我知道的真相?”

我所知道的真相,是駭人聽聞,兄弟相殘。是暗箭傷人,笑裡藏刀。

梅樹生平凡臉上,露出一種堅定的表情:“公主,臣可想而知。您當初逃離南宮,可見與北帝勢不兩立的決心。而後來您被迫來到長安,竟與他情誼漸篤。在建康,蕭大將軍對臣談及此事,常說北帝雖然年輕,但深諳帝王心數。以公主的性情,與他隔着家仇國恨,絕非以眷顧寵愛可以收服。北帝必以南朝舊人遺物,僞造事實以混淆公主視聽,化解了公主心上這這根刺,才收服了公主這個人。天下人皆知光華公主,乃武獻帝唯一的苗裔,貌美而心穩,節儉而寬仁。北帝娶公主,得賢妻,融南朝,一舉兩得,他何樂而不爲?”

我直視他:“大將軍可知是什麼舊人遺物?一個男子,說話便要負責,僞造兩字,可是對帝王能用的?”

“公主且慢惱怒。大將軍早就知道:北帝所利用的是先帝的馬伕胡不歸,還有先帝的短劍。”

蕭植居然連此事都知曉?我扯了下佩帶,儘量用平穩的聲音探問:“唔,既然如此,大將軍就該知道誰纔是炎氏正統,怎生追逐名利,爲寶座上的昏君賣命?”

梅樹生朝我跪了幾步,壓低了聲音,卻字字鏗鏘:“當年武獻帝身旁親近舊人,存活於世間,不過兩三子。胡不歸當年爲了聯繫內宮的袁夫人與公主,曾經去過大將軍的揚州刺史府。大將軍受先帝深恩,但面臨此事,爲當時的權勢所限,並不能出手幫助公主孤兒寡母。胡不歸又曾找尋公主的師傅謝淵,求他出面聯繫武將文臣,但他也不敢輕舉妄動。大將軍是故意放了胡不歸一條生路。料定他會混入北朝。後來,大將軍的人也確實見過他在長安出沒。大將軍原來是想盡力保全公主,相機行事。公主居於謝氏田莊時,皇帝與大將軍說起,欲以公主許配謝家子。大將軍還拜訪了謝師傅,以便從長計議公主的未來。謝師傅說:公主生命第一,其餘不可強求。入權力漩渦,猶如惹火燒身,不是公主之福。誰能料到,北帝突然求婚,衆人驚愕,措手不及。大將軍在朝堂數次力爭拒絕北人婚約,還是無果。宮廷失火,公主失蹤,大將軍與謝師傅都深自引咎。此後,謝師傅死,公主爲北帝所納,大將軍都是鞭長莫及了。”

我環顧四周,梅樹生在這個節骨眼敢提起當年的事情,而且牽涉權臣蕭植。實在是絕大的膽量,想來他這番言論,蕭植那方,也早就預聞。兩軍對陣,兵臨城下,還要向我說如此話,真不知爲什麼?那大將軍蕭植,一代英雄,面對黑白,也只無奈說鞭長莫及,愛莫能助。人皆明哲保身,大將軍的名位,是犧牲了良心,權衡了強弱而來的。我冷笑一聲,覺得風徑直剜入肩胛,涼薄到心尖,道:“胡不歸他所言既然屬實,將軍又何必再對我提起呢?我是北帝之妻,他唯一孩子的母親。而你們依然是南朝臣子,不管是爲了新主舊主,總是在他人的治下。冷宮之中,我母女血淚已幹。我身在北宮中,心不分南北。將來能有益天下蒼生,幸甚。若無益於百姓,慚愧。”

梅樹生默然,過了一會兒,他才說:“胡不歸所言,只是他所見所聞推測,未必是事實。他雖蒙先帝信賴,但總是一個馬卒而已。那時候武獻帝爲了培養新才,于軍中提拔了一些出身貧賤的少年在他左右伺候。這個公主總知道吧?”

此事我倒是聽父母談起過,父皇一死,那些孩子如樹倒猢猻,又落入無名小卒的困境之中。我答道:“我知道,可惜如今那些少年都早已散落民間……啊,難道。”我望着梅樹生,他的臉上露出一種光亮,天真而寧靜:“將軍你是……?”

梅樹生似乎不堪回首往事,只是咬緊嘴脣點點頭:“臣就是先帝之側的少年之一,平生第一本兵法書,就是先帝所賜。臣一直帶着它,未敢忘懷。看到公主,就會想起先帝和袁夫人兩人的容貌。先帝俊逸豪爽,左右的人,縱然是小孩子,也都受到恩惠。懷念起他,心裡頭暖暖的。”

我接過那本殘舊的孫子兵法,果然見到父親的印記:嵐暉,又見那泛黃的書頁上,滿是父皇瀟灑端正的細密書法,不禁愣住了。母親曾說父皇以孫子兵法贈給一個半夜警醒的勤勉小侍童。那個孩子,就是眼前的男人?樹葉匍到面子上,我用手輕撫去。我突然願意聽他說下去,即使理智提醒我,應該笑着制止他。

他有些哽咽,眼光冷靜,彷彿充分知道自己要表述的內容:“先帝臨死之時,情況混亂,最終閩王匆匆繼位。其中是非曲折,臣想了多年,臣認爲,先帝之死,當然是有人暗害。當今皇帝,也就是你的叔叔,難逃嫌疑。先帝自己也是如此認爲的吧?因此纔有胡不歸的逃逸,有對謝師傅的囑託。而我,當日只在帷幕後偷聽的孩童。可事隔十多年,我想請問:主謀到底是誰?閩王真有如此大的能力來弒君即位?他性格一貫膽小多疑,毫無定力。大將軍有言:當年在四川,在福州,先帝平亂都曾受過傷,閩王在旁照料,爲何那時他都不動手?他的身邊,至今只有醇酒婦人,除了幾個他登基後提拔的小人佞幸,竟沒有一個大臣心腹。謀殺先帝,他左右難道會沒有人出謀劃策,沒有人狠下殺手?南北戰爭那些天的閩王,莫非是換了一副心肝和頭腦?南北戰爭的對象,是少年北帝。他受傷撤退,可是南北戰爭之後,我們卻把山東拱手送給了他。爲什麼?朝中人人反對,還都要爲先帝報仇。可是您的叔父一意孤行,從那天起,他就喪失了人心。他欠了北帝什麼,又怕什麼?”

我的目光頓時無處安放,父親的死,要不是叔父負責,那還有誰?誰呢,我手裡空,慌亂間隨手翻書,只見四個字爲父皇硃筆圈起“上兵伐謀”。我一驚,合上書。我發現梅樹生正在近距離觀察着我,他的眉眼非常坦白,有一股子倔犟,似乎非要看到水落石出。我注視他,竟不知自己吐出了幾個字:“我不會信你的。”

我說,我不信他。我爲何不信他?我與他經緯分明,我與他錯過了一個時代。他忠實於南朝,也許是忠於父親的,但我心裡沒有南朝單獨的位置,而現在代替父親的人,是天寰。

我搖頭,梅樹生不該對我說這些話。可是他仰天一笑,似乎如釋重負:“公主不信也罷,但此話臣憋了太久了。先帝臨死前八天,曾與杜鵑谷中與少年北帝秘密見過一面。他二人談了大半個時辰,想必公主爲北帝眷愛,自然是知道了罷。臣實際上很想聽聞兩帝究竟談了什麼,將來公主可以解疑否?而從那天以後,閩王的身邊就多了一個枯瘦的老頭。先帝認識他,私下對臣說他是章德太后錯怪的下人,吃了許多苦。先帝素來寬厚,並沒有在意。可是這個老者在先帝死後,卻又突然消失了。他到底是誰呢?”

天寰和我父皇見過面?那老者,是他所派?我忽然覺得連心都空起來。似乎在半山間,掛在一道索橋上,指望一閉眼睛就是夢境。但卻是滿眼白熾的日光。

我找了個石凳坐下,緩緩說:“將軍說得太多了,我要好好想想。”我覺得自己沒辦法想,因爲理智已經在催我爲天寰辯護了。如果梅所言屬實,那麼天寰還是有所隱瞞的。他和父皇見過,我虛弱的一笑,算是天大的事情嗎?我父皇,也許不知道他是北帝……也許他不知道那個青年是我父皇……或者他們所談有點不快,畢竟是敵人,所以他後來覺得無從談起。至於老者……宮廷裡,軍營裡,就像流水,今天來明天去,實在稀鬆平常。

我掃了梅樹生一眼,他又對我道:“公主,臣入洛陽,看到了那個老者。北帝召見臣,他就站在一個陰暗的角落了,但是他化灰,臣也能認得。他不會想到當年的小孩,就是今日的我。”

老者,那老者也許就是洛陽司馬宅內老朱吧?天寰見到他,就想起我像祖母章德。他擔心我找情人,擔心我奪權。萬不得已是什麼?無非就是這兩點。我不能像祖母,那是致命的。

他仰起嘴角:“臣只是要告知公主這些事,自知無法此刻報仇。臣心裡第一就是南朝,死也是南朝人。武獻帝不死,我們何來今日的難堪?何來青史笑話的醜聞?我和大將軍,光復的是南朝,不是爲了誰賣命。倒行逆施的君王,民心喪盡的皇帝,總不是永遠的靠山。公主在北朝,也該爲自己有個打算。真的,假的,都是變數。公主以武獻帝女,天生才貌,若只甘心當個當年戰場對頭背後的女人,武獻帝九泉之下,又作何感想?南朝的希冀何在?”

我爲他氣勢所逼,有剎那失語,喃喃道:“我不能,不能……”

我終於明白了,如雅,梅樹生,謝夫人,甚至那個我都記不清面孔的大將軍,他們想要什麼。他們永遠是南朝的人,縱然葬入北地,冷卻的血液不願化作護北國花的泥。原來人人都是有實在理想的。只有我,他們有所期盼的我。我終究背叛了初衷,爲了能在強大的羽翼下生存,我放棄了太多。我太依賴天寰了,以至於此刻我不容許自己懷疑他,我的心疼得厲害,不是爲了自己疼。

梅樹生還要說下去,我終於站起來,忍不住打斷了他:“將軍,請別說了。到了現在,讓我怎麼辦?我是皇后,步步爲營,纔有了今天的兩人之宮。難道還要我當女皇?父皇對我如此期望,但我不能。我背叛了父母家族,還要再背叛夫君和兒子嗎?天下的統一,是大勢所趨,並不是私人的仇恨恩怨所能阻礙。若不統一,則南北分裂,百姓疾苦。若父皇在,他也必定要統一天下。你心裡是南朝,我們的眼裡是天下。”

梅樹生微微一笑,面孔變得柔和,好像許久以前就認識我。他擦乾了淚痕:“公主,先帝去世的時候,您還太小。但先帝對不少親信都說過自己的理想,先帝說:‘天下歸一,並非朕之夢想。秦王掃六合,但那樣的暴君,能給天下帶來幸福麼?有的只是無盡的痛苦。一旦暴君駕崩,強權轟然倒塌後。是更可怕的動亂。’天下是自然而然的安居樂業,而不是暴力鐵蹄下的統一。以公主對北帝的瞭解,莫說南朝百姓,就是公主的家人,諸如懦弱的太子殿下,年幼無知的妙瑾公主,北帝就能放過?”

“將軍不是來接了琮哥哥?妙瑾逃走,與皇帝無關。”

梅樹生自嘲一笑,好像脣齒間充盈寒氣,他聳了聳肩:“我來長安,是一賭。也許吧,是我贏了,太子安然無恙。而妙瑾公主那樣的性子,早知道她在北朝活不下去。經此一事,太子琮實際上已經算是行屍走肉,以後如何,我也不好說。我護得他一時是一時。我能再次擔當南朝重任,與大將軍和太子分不開。我來長安,還有一個希望,就是與皇后您見一面。該說的都說了,家鄉客人留着似爲多餘。北帝驕縱,不可一世。但我與他,只能在戰場上再見分曉。前途漫漫,左右逢源,請皇后三思。”

我的身體不可遏制顫抖起來,手裡舊書微妙的上下。我勉強笑了笑:“先帝這書還是奉還將軍。送給了他人的東西,就不屬於舊家人了。”

梅樹生好像輕鬆起來,他望着天邊的白雲:“是啊。”

正在此時,樹蔭後繞出一個人影來。那人婉約淡雅,風流如青山碧水,正是上官。

他好像喝了許多酒,憨笑道:“梅先生你還在這裡?是不是與皇后說起江南風物呢?”

梅樹生也笑:“青鳳先生你果然是來去如風,沒想到在皇帝處告別後,還能再瞻仰您的風采。”

上官眯縫起眼睛:“先生對一介山人過獎了。在下只知道順天時地利人和,飛來飛去,也都是擇良木而棲。而先生是梅樹,大冬天纔開花。因此諸事,都能反其道而思考,逆大流而行之。在下佩服得緊。”

“現在是夏天,到了冬天會如何?神仙也猜不出,主流逆流,我朝公主,你朝皇后自有判斷。”

我向上官點頭。只見琮挪步過來,捧着梨子遞給上官:“謝青鳳先生來送我,上次蒙先生給了安神的枕頭,我睡好了數日。吃梨……”

上官淡淡的拱手:“謝殿下,在下不能吃梨。”

梅樹生忽然挑眉,盯着梨子。太子一愣。上官補充道:“在下亡父中書令,小名就是此物,因此我從不吃這種果子。”他半闔眼皮:“殿下,梅先生,就要下雨了,還是快些啓程吧。方纔山東的快報來,我朝五殿下與貴國的大將軍新會戰又開始了,我軍損失慘重,與貴國相等。”

梅樹生眼睛一亮,對上官和我都行了別禮。琮與我擦肩而過,道:“光華妹妹,我養的小雀兒來不及帶走了,你幫我照應吧。”

我拉了拉他的手,他的手冷,臉上忽掠過一絲笑,脣上爲梨子汁潤澤,像個英年早逝的魂靈。

他注視我:“妹妹,我走了。”他沒有提到妙瑾,沒有提到一切其他。我無語點頭,鬆開他手。

滿天風裡,那幾個南朝人,出了洛陽城。牡丹花殘,寺塔傾頹。我收回目光,心裡千言萬語,卻對着上官清澈的眸子。我突然知道,他能懂我的心情。愛惜的,勸慰的,憂鬱的目光,縈繞在曾經瀟灑的青山碧水裡。我在青城山的日子,真是宛如世外桃源……

我叫了一聲:“先生。”鼻子發酸,卻一滴淚沒有。梅樹生的一番話,像是七月的錢塘江潮,潮過後的堤壩,全是鬆垮的泥土。我再無心情去複述。

上官低頭注視着我:“我還是不放心你,所以追到客館來。江南人的話,是爲江南人所計。別忘了你現在是北朝皇后,不止是江南公主了。懷疑揣測,從來都會傷害人。你則是一棵與衆不同的香花樹,不能逃避。有什麼事,直接問師兄去吧。我雖然發誓要陪着你活,可是我是局外人,前塵往事,我解不開來。”

他的話有幾分苦澀,但語氣婉轉,好似一壺香茗。天寰在什麼地方?我忽然皺眉,此時此刻,不見他纔好。我確實需要想想。梅樹生的話,不會全是假話。他的目地,更像是暗示我爲江南的擔子做好準備?我倒吸口氣,不可思議。他們居然還會想到我。怪不得沒有詔書和玉璽也不要緊了,原來我的名字,就是一種象徵。但是,他們值得我相信麼?梅樹生又不是謝如雅,他善於用兵,且志在必得。天寰若敗了,哪裡還有我的地盤?

上官輕聲道:“江南人自然還唸到你,我是說百姓。而梅樹生此人,狡黠天真兼有,野心忠貞也兼有,實在讓人難以捉摸。蕭植他那樣的老官僚,在官場不倒翁了數十年,肯定和梅這般初出茅廬的年輕人截然不同的。蕭植老謀深算,若大戰勝利,我倒恐怕南朝不再會是炎家天下。”

一語驚醒夢中人,蕭植他確實有能力取而代之。因爲他的強大,這次梅樹生纔敢與對我說明舊事。我擡頭望着上官雲淡風輕的面龐。粗黑的雨點落下來,侍從們大呼小叫,請我回宮。我示意上官和我一起走到室內。找到鳥籠,愕然發現琮豢養的金絲雀兒竟死了,橫在籠子邊。不僅籠子門打開,琮還將一把鑰匙放在雀的肚子上。

琮是故意的。我屏息望了一眼上官,掏出絹帕,將他鼻樑上的雨點抹去。

他往後一退。我道:“只是鑰匙。”這不是鳥籠子的鑰匙,而是一把純金的鑰匙。我不動聲色,對上官轉了轉眼珠子,將鑰匙裝進了自己荷包。

“對他,這鑰匙大概是極貴重的。”上官輕聲道:“這又是南朝的寶貝嗎?”

我搖頭,有絲困惑。死去的鳥雀的屍體,讓人厭惡。像是個不祥之兆。上官並不多話,好像我不開口,他也願意聆聽心音。過了一個時辰,天色愈暗,我才與上官分別,百年一聲不吭的過來,替我掩上車簾。

我忽然問他:“這幾日我無暇分心,五殿下在山東戰況如何?”

他吃驚,我以前鮮少主動詢問過他這些事情。所有的,都是天寰告訴我的。

“回皇后,小的不太清楚。跑腿奴才怎麼好對戰場的事情評議?”

我動也不動的瞅着他的眉眼,心說:你怎麼不知道?百年突然表情僵,他謹慎掉過頭去。蕭植來勢洶洶,洛陽守軍無暇增援,阿宙在山東,必定是舉步維艱了,他還能堅持多久?

到了宮裡,我抖着浮着水珠的外衣,阿若驀然提着燈出現了:“皇后?”她不安:“皇后去了那麼久?”

我跟着她在安靜的迴廊裡走。琉璃的窗戶,在燈光下閃爍魅惑的光彩。一陣風吹來,在迴廊的盡頭,繡絨簾幕的後面,好像出現了一個拉長的身影。修長,光豔,頭顱的側着,驕傲而自信。我揉了揉眼睛,嘴脣發乾:“阿宙?”

那一瞬間,我彷彿看到了元君宙。我問阿若:“你看到五殿下麼?”

阿若愕然說:“皇后,那裡好像……沒有人啊。”

我俯看她,第一次覺得她笑得諂媚。身後的侍者們迴避我的眼光,恭順的低頭。

“騙子。”我憤然道,大步向走廊的盡頭跑去。我拉開絨幕,果然什麼都沒有。我狠狠回顧,阿若嚇得問:“皇后,您病了?”

我沒有病。是這宮廷裡有病。爾虞我詐,猜忌陰謀,哪裡纔有陽光?我推開讓我窒息的門,衝到了雨裡,冰涼的雨水澆在我的脊背上,四周黑鴉鴉的。這地方,沒有一個人。

人呢?人是能獨立思考的,有自尊的。而不是他們這般,人云亦云,攀附主人。

人呢?人是該敢愛敢恨。相愛的人,無話不說,願意奉獻一切,不是試探彼此,藏着掖着。

雨點落在腦門上,就像是一把鐵蠶豆。

我在大雨裡逐漸恢復了冷靜。夏初,你不能迷失自己,我提醒道。

我一肚子的火,一肚子的痛苦,被大雨澆滅了。我抹了把臉。

忽然,有人用力來拖我的手腕,我回頭,才被澆滅的火又冒上來,不禁甩開他。

天寰從沒對我使過那麼大的勁兒,我根本不是他的對手,他拖着我朝屋內走,鐵青着臉對蜂擁而來的宮娥宦者們道:“退下。”

他把我弄疼了。他以前對我從來是小心翼翼的,我想起這點,眼淚不禁涌上了眼眶,可是就是不肯呻吟。他究竟發什麼火?不知是冷還是氣,我渾身都在打戰。他俊美的臉龐,變得十分怕人,好像隨時就要開殺戒的修羅。

我的一隻鞋被拖掉了。我這才哇了一聲:“皇上你放手。”

他理都不理,把我抱起來,我蹬了幾下腿,大喊道:“元天寰。”

我都看不清自己身在何處,下一刻,我被丟到了水中。我嗆了一下,咳嗽着浮起來,他竟然這樣把我拋到了溫泉湯裡?我腦子空白,打了一個噴嚏。

他居高臨下,白臉倒是更白了,沒個人色。那雙明亮的眼睛爲雨所淋,徹底溼潤了。

他面無表情,凝視着我。這個人心裡,有多少秘密?我憤然:“我怎麼了?”

天寰語氣不善:“母儀天下的皇后,就像個里巷女子一般淋雨大喊。你自己說你怎麼了?”

我扶住池子的欄杆,沉默半晌。我的行爲難得出格。但此刻,心裡倒痛快些。我說:“我心裡悶。”他不語。我倒是希望他理直氣壯的數落我一番,但是落空了。

我的身體翻動熱氣,將他的影子弄模糊了。他放下紫晶簾,走到外頭去,過了許久,才傳來不高不低的聲音:“快洗吧,你的身子經不起風寒。”

我眼皮一跳,趕緊解開頭髮衣裳,將自己浸在溫熱的水裡。

天寰的聲音從遠處傳來:“等你不回來,我心神不寧。過會兒我又要去軍營了,三日後才能回城。蕭植有備而來,兇悍異常,五弟嘴上雖然不說,但他那邊異常困難。梅樹生這一回去,不幾日就會與我軍開戰。他是神鬼莫測的將才,以前我倒是有點小看了他。”

我沒有答話,將水晶盤裡的豆蔻香餅掐碎了。梅樹生所種的疑問,我真想當面問清楚天寰,但我還是沒有開口。正如這浴塘,如溫柔鄉,真要讓你看清池底下刻的饕餮頭像,也是極恐怖的。有時候裝糊塗,是對別人寬恕,對自己寬容。大戰在即,我不能亂了他的心。

天寰的火氣似都消失了,他笑了一聲:“夏初?”

我應了一聲。

天寰放心了,不再說話。他的思維也許是飛快轉到了戰場上,連我洗浴出來,他都未察覺。

我看着他的側臉,一陣心酸。他是和我最近的人。我平日就算積“怨”,他人蓄意挑撥,這也是不爭事實。

我只是問他:“天寰,我想知道:你爲何放琮回去?你知道妙瑾妹妹的去向麼?”

他搖頭:“我不知道那個公主的去向。至於琮……”他的臉色近乎半透明。

他冷冷道:“他的生死重要麼?原來讓他來洛陽,是想用這個棋子……”他沒有說完。

我輕輕道:“放了他好,我不願意讓他死。天寰,”我按了一下他的肩膀,將自己溼透的荷包撿起來,柔聲道:“你也淋雨了。出發前洗一洗,免得着涼。”

他盯了眼荷包,微微一笑:“皇后寬宏大量,我最近心情欠佳,纔會發剛纔那種少年狂。放心,我不愛着涼。……得走了。”

我抓住他的手臂,望着他一動也不動。他有喜怒哀樂。每個人都該有秘密,要是不牽涉我的父親,該有多好啊。他的手拉着我,把我往內室帶,太一正在牀上酣睡着。

宮娥們因皇帝發怒,都不敢靠近,也就無人服侍我。我的頭髮往下滴着水,像是淚珠。

天寰無聲咧開嘴角,拉過一塊藍布替我擦乾了頭。他的脣型似乎在說:睡吧。

我鬆開他袖子,他用那塊藍布抹乾了頭臉,悄悄配上自己那把舊劍。

我乖乖的躺到牀上,用手指碰了碰太一的腿肚子。天寰跟過來摸了摸太一的頭頂,又摸了摸我的頭頂,才熄燈出門。黑暗中,我用手摟住太一溫暖的小身體。

太一的胖手掛在我的肩上,他模糊的叫着:“家家。”

我在夜色裡拍着他,強迫自己儘快入睡。但心腸裡頭打了結,呼吸難以順暢。直到風雨狂起,我才進入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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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睡到醒來,那風雨非但沒有減弱,反而夾雜着雹子打向窗子。堅固的行宮建築,都被吹得搖搖欲墜。不知道洛陽的百姓會怎麼樣?我抱着驚醒的太一道:“不怕不怕,家家陪着你呢。”一邊披衣趕出了帳幕。圓荷依着惠童,迎向我道:“皇后?”

惠童忐忑,好像跟我想到了同一件事。天氣驟變,不是祥瑞。就像那年冬天下了暴風雪,阿宙殺大臣,闖宮……釀成一場危機。我正色道:“去請羅夫人,集中宮中諸人,在此殿護衛皇子。百年呢?”

“百年跟隨萬歲出洛陽了。”

“喔,既然如此,宮中缺乏秉筆的宦官,惠童你代行其職吧。”我不假思索的吩咐。

惠童身子一搖,我說:“天氣突變,本宮甚爲關切。天亮之前,洛陽府,並城內扈從的趙顯將軍,都應將風雨災情報告與我。他們不來,你就坐着我的馬車去催問。”我環視紛紛聚集而來的宮人:“不用慌張,天公忌憚的是人心而已。國難當頭,若有人敢於借天象做文章,我不會饒恕。在宮裡當差,處變不驚,是第一等的脾性,若沒有養全膽氣,就在這個殿堂裡養起。”

經我一說,風雨催折屋外竹木裝飾,也無人敢於大呼小叫了。

太一倒也沒有哭,只是抓緊了我胸口的衣服,他瞪圓了眼睛,好像不明白老天爲何雷霆震怒。

“你要長大,不知道要經歷多少這樣的黑夜呢。沒有爹爹,還有我,沒有我,還有太一自己。”

我告訴太一。

太一眼珠子一轉,笑出了聲,好像有人存心與他鬧着玩。過了一個時辰,洛陽尹並城內駐軍,都派長史前來向我報告城內的情形。我聽聞城內各街巷都有人把守,里巷間百姓都安心,不禁點頭,又命人賞賜侍者。

洛陽府尹向宮內派了一名通曉地理的老人來,我將太一交給阿若。隔着屏風,細細與他談論河南周圍的山河地形,又論起天氣的古怪。老人道:“皇后有所不知,這片雲倒是從南邊移過來的,前幾日,山東也是暴雨成災,所以趙王殿下和南朝軍隊暫時休戰。可是前天,雨勢逐漸變小,轉撲來河南,輪到洛陽周圍了。五殿下倒能施展,可那南朝的白衣秀士就不能動了。”

我問:“凡事都有陰陽五行作用之間,您看這場大雨與戰事有何影響?”

老人身子一佝僂,白眉毛活像道觀裡的老君,抖了抖道:“小人占卜,大水衝了龍王廟。五殿下危險。小人活了七老八十,並不怕死。雖然不懂兵法,但看得來天象。我們的萬歲年輕氣盛,有冠代之驍勇。唯獨不服於天。昔日爲他斬殺的博士巫師,數量之多,到了讓人不敢言語的地步。皇后見到萬歲,要是能以中宮的力量規勸皇上多加小心,保全皇弟。”

“是這樣,多謝老先生的提醒。萬歲聖德,想來絕不至於怪罪你的。”我攙扶起跪於地上的老者,命人送他回去。我瞧了眼奔波於官府軍營的惠童,道:“我來口述,你差人將洛陽的情況隨時馳報於皇上。”

惠童雖是氣喘吁吁,倒也能忍受辛苦。我說的快,他走筆如飛,我不禁暗自稱讚。

這場雨倒是沒有衝了龍王廟,可足足下了兩日。此間,上官一直閉門不出,似乎是在盤算什麼。我還沒有來得及去拜訪謝如雅,他倒拖着病弱的身體來見我了。

“姐姐,我好得差不多了。聽說你調度洛陽災民需要人手,讓我來分勞。”

我看着他笑:“你臉色還綠着呢,就別心急。離了你們,我這個皇后也能當。太子走了,你是該鬆口氣了。你對太子並不是無情。你倒是也爲他出謀劃策了,只是爲了他不被北朝利用。”

如雅眼眉斜飛,點了點頭。

我嘆息:“唉,我都猜對了。太子來洛陽,你不能視若無睹。可你教他韜晦裝瘋,避開了賣父賣國的危險,還是犯了皇帝的忌。好在你早早將詔書玉璽拋了出來,皇帝就無暇注意你的小心思了。最多認爲,你是我的忠實臣子而已。如雅,我這幾天爲雨所困,反覆思索。你說我跟你,都執著什麼呀?天下弱肉強食,不是我父親的手書可以更改的。至於皇朝正統,玉璽是一件,人心和地域,更是關鍵。詔書在你手中,玉璽在哪裡?你靠近我說,只讓我一個人聽見就好了。”

如雅湊近我道,一字一句:“姐姐,到今天我再也不想隱瞞了。詔書是我根據野王笛的線索找到的,原來詔書就在我謝家之內。我偷偷的請母親找到了。你結婚之前,家從兄謝弘光來北,轉交我的衣裳內,就有這份詔書。現在它又被我藏好了。只要你需要,我隨時可以拿出。

按照詔書背面的符號,我斷定玉璽藏在袁夫人當年所居的昭陽殿內。這玉璽,只有北方攻下南朝,纔有可能重見天日。因爲武獻帝不曾預料公主遠嫁北方,所以不能轉移出宮禁。“

我嗯了一聲,注視着如雅:“若玉璽落入南朝宮妃手裡,倒是棘手。就不能先取出來?”

如雅摸摸下巴:“很難。我來長安事前,大將軍蕭植有所委託,希望姐姐在北朝能給他多一條選擇。蕭植數年之前,就秘密收養了青年梅樹生。梅能進入中樞,蕭植是暗地裡使了功夫的。蕭植雖然爲南帝倚仗,但因爲與先帝,家父剪不斷的聯繫,南帝周圍的奸佞,對他時有威脅。他不得不有所提防。他這次發兵北朝,破釜沉舟,一旦成功擊潰元君宙,逼退皇上統一的氣焰,南朝如何能容他功高蓋主?因此我這幾天猜想:他與梅,是另有打算。這個算盤,好像是要另外扶植皇位繼承人。雲夫人長袖善舞,但得不到滿朝信任。太子孱弱,是傀儡的好人選。可太子之後呢?所以他絕對不肯放棄與你的聯繫。”

“我怎麼會和他聯繫?”我笑了一笑。蕭植進則取南朝,退則是擁戴新王。等我拿着詔書玉璽出現,他還能再退一步,變成先帝的大忠臣。

“姐姐不必與他聯繫,姐姐要避嫌。但我謝傢俬下與梅,還是有聯繫。姐姐,要是萬一有人殺了你父皇,還要殺你,你就束手就擒,甘心去黃泉?我知道……我知道。”他喃喃,因病而疲倦的臉上,呈現出一種被鍼砭般的痛苦表情:“姐姐,不是有人預言,你會被你最愛的男人殺死嗎?那不會是我,也不會是上官,有的只是元家的父子兄弟,不是嗎?元天寰是獨裁天下,是把先帝逼上黃泉的罪魁,你還騙自己說你不知道?”他厲聲問。

我手上的一個彩盅滑落,耳朵裡嗡嗡的:“你怎麼知道的?如雅,你連這個也知道?”我揪住他的衣襟,把他牽得搖晃了數下,回頭喊:“圓荷?”

圓荷這時候總是不見的。當年在西北的寺廟裡,鬼丫頭還裝聽不見。可氣,小小年紀,爲了自己的心上人,就把皇后賣了?如雅誠實說:“姐姐別怪誰,是有這句話吧?我就是知道了。自從我知道,我就不怎麼相信元家的人。姐姐你殺了我,緊閉我,向皇帝告發我,都成,但我沒什麼可悔的。”

我這口氣都差點背過氣。十七八歲的少年,倒是會隱瞞。平日裡笑容滿滿,目光無邪,就是這等的心思? 看來我比起他們,還算是天真純心的人。

我又大喊一聲:“圓荷?”

圓荷怯生生的跪步入內:“皇后。”她滿臉眼淚:“奴婢當老和尚胡說的。但奴婢總覺得在心裡憋着難受,才告訴了公子。公子病了,口不擇言。皇后生氣,打死奴婢都行。”

我從來就沒有打死過一個下人。她倒好,拿話睹我。我瞪着他不語,許久才展顏:“瘋和尚的話,怎麼可以當真。你是孩子,公子也是,兩個人大白天一個哭泣,一個詛咒,是什麼意思?別再讓人知道了,不然我也保不住你的腦瓜。”

圓荷連連碰頭,我發現如雅起伏的胸脯也漸漸的靜止。他似乎意識到自己失言,頹唐坐下。我只說一句:“言多必失,不是?你放心,我最護短,你,圓荷,都不例外。”

如雅還沒有答話,就見惠童飛奔入內,交給我一份書信。

我拆開一瞧,頓時眼前一暗,原來是:南朝太子琮到梅樹生的軍營內,一夜暴斃。

他死了?在洛陽還是好好的。我揮手令圓荷惠童退出。如雅坐在椅子上,忽然慘笑一陣:“還是死了……”

我望向如雅。如雅輕聲:“下次又輪到誰?”

如雅是說,太子爲天寰所害?我閉上眼睛,琮的一幕幕在眼前走馬燈般。

我瞬間憶起了梨子,那甜美多汁的果子,治好了琮的咳嗽。還是我親手削給他吃。我不愛吃梨,上官不能吃梨。只有琮,蠢弱的琮。你爲什麼要吃那麼多的梨呢?表面上,你讓梅樹生,成了你父親和雲夫人的幫兇。可是我知道,我纔是幫兇。

如雅沒有爲他哭泣,我也沒有,我們只是面面相覷。如雅的鼻子上出了一層虛汗。

我咬緊牙關:“他死了也好。”

“是的。”如雅從側面望着我,好像能看透我:“琮死了,我還有件事情告訴你。琮臨走前,母親去看望他。他說,給了你一件東西,那個禮物能打開昭陽殿內的秘庫。如果你存有憐憫之心,將來請你放他唯一的孩子一條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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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風吹起,我俯視那發黃的枝葉。百年的牡丹,恐怕要到明年春天才能重見了。今夜,天寰會回宮。我卻到了這所孤靜舊宅,傷感逝者,也埋葬過去。

我等了許久,有人啞聲:“皇后,您該回去了。”

我轉頭:“老朱,你終於來了。你知道我爲何來這裡?”

他的臉麻木着,搖頭。

“老朱,你從南朝來,認識我的父皇?你曾經在他臨死前,去了軍營?你看到了什麼?”

老朱不說話。我又重複一遍,心眼裡那道瀑布,終於飛流直下。我不奢望他回答,但我只想當面問問。

老朱凝視我:“唔,小人大意了,原來梅將軍記得小人。皇后,人要向前看。嫁出去的女孩子,這一輩子能轉變的並不多。過去的事情,小人都忘了。萬歲不在,您來此處詢問此事……”

我冷冰冰說:“你一定記得,你懾於皇帝的權威,不敢告訴我?”

老朱還沒有回答,在籬笆後頭,天寰奇蹟般現身了。

他好像是在宮內先從容的換了一套純黑布衣,才慢慢的信步而來的。他的臉,似乎與往常很不一樣。

他對老朱瞧了眼,老朱連忙躬身,不一會兒就消失在屋舍之後。

雨後清月,可以鑑人。就像我母親酒醉後的淚眼。

我仰頭:“你回來了?我來這裡,因爲方纔不想見你。”

天寰走到我的背後,他出奇靜。我回頭,他的眼圈泛着血絲,與尋常極不一樣,滿臉的失神無助,好像被人刺到了傷處。

“你想問什麼?”天寰忽然問,他的聲音冷靜但執拗。已經在病態裡努力掙足氣力。

我不發聲。花圃裡蛙聲一片,積蓄在泥坑裡的水,渾濁昏昧。

他是多麼堅強的人,就因爲我的舉動,就如此脆弱?豈不可笑?

我再回頭,他的黑眸裡沉澱的湖水被攪動了。他甚至是哀傷的望着我。

他不騙我,爲何要傷感?我從沒有見過這樣的皇帝,我呆呆的看着他。他伸手,撫摸着我的下巴:“光華……”

他總是有話說,什麼都是他對。他主宰一切,連帶我的心。

我猛躲閃開,他的手還擡在那個高度不動。他瞧了瞧自己的手,好像不懂我的怒氣從何而來。

我大聲質問:“天寰,你親眼見過我父親,你讓人幫叔叔即位?你殺了我父親?”

他一愣,薄脣微翕,好像我的每個字,都在他口裡被他過了一遍。他退後了一步,過了許久,才揚起頭,居然露出了那個笑渦,他眼裡的淚水,方纔還晶瑩,目下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恨死他的笑渦了。他怎麼笑得出來?

他露出冰山般桀驁的表情,漠然道:“要是那樣,又如何?你父親,本就是個失敗的皇帝。”

我腦子轟隆隆的,我不能原諒他的笑容,他的話。這已與真相無關。我粗重的喘氣,好一會才連接成句:“怎麼樣?要是那樣,你就是徹頭徹尾的騙子。你是個成功的帝王,但你什麼人都懷疑,什麼人都能犧牲。連我都有這麼一天,討厭你,想逃開你……你……”我說不下去,我哭了。他讓我傷心,這是最厲害的一次。那鏡中的月亮,是徒勞的破碎了。

他傾聽我的話,神態比任何時候的他,都要全神貫注。當我開始嗚咽,他的眼神,卻變得更冷了。他走近我一些,笑靨浮現,他數次張嘴,才字正腔圓說:“朕早該知道,無論怎麼試。最後朕總是孤家寡人。”他的笑容慼慼,帶着自嘲,我茫然,不知道自己今後如何面對他。

他沒有一字,毅然轉身向外走去。我叫他:“元天寰?”

他站住了,沒有回頭。那身黑色的衣裳,黑得隆重,黑得驚心。

我帶着哭音:“你……你並沒有殺父親,對麼?你說我錯怪了你,說我不懂事。不比你拋下我,當你的孤家寡人強?你算什麼成功的皇帝,你連我都管不了?你……你說話呀,你要騙人,就該一直騙下去。半途而廢……你算什麼男人?”

他捏住了手腕,頭低了一低。還是背對着我,聲音疲憊而嘶啞:“朕不想解釋了,對有的事,只能解釋一遍。信不信,是你的問題。朕今夜太累,實在沒有想到與光華對面說出方纔的話來。但朕說了,也不收回。這就是朕的爲人。……過去沒有看清,今夜請你看清吧。朕對你是用了心的……說是機關算盡,也行。過了今夜,你還是朕之皇后,太一之母……朕就要上戰場了,若朕也不能回來,就只有你自己了。恨也罷,愛也罷,比起生死存亡,不過一縷輕煙而。”

我尚未咀嚼完他的話,他就快步走開。

我獨自坐在樹下,眼裡朦朧。我今夜不想回到宮中,但是這個宅子,也不是我家。可怕。他沒有我,算是孤家寡人。我沒有他,則是無家可歸了。

初夏來臨了,清晨的陽光粉妝淺金,就好像泥菩薩金身上那層淺薄而哄人的顏色。

我被一人輕拍而醒。昨夜真是噩夢嗎?我迎來了清新的早晨,霞光裡上官站着。

上官的眼睛,也有幾分紅腫。他爲了什麼難過?

我疑惑起立,上官對我道:“昨夜天寰得到了噩耗,元君宙……”

玉飛龍一陣嘶鳴,見到我,白馬跪倒,我訝然的俯身,癡癡撫摸它的頭頂鬃毛。

我望着玉飛龍棕色的眼裡的淚水,不知是悲是痛。我低聲道:“那天下雨,我看見了阿宙,就是那天?”昨夜,昨夜,天寰來找我,就是爲了此事……我做了什麼?我……

上官柔聲:“這馬是天寰讓我給你的。”

我堅定地站起來,問:“天寰呢?他上了戰場,爲何沒有帶上你?”

上官沉默。元天寰是把他留給洛陽城,留給了我。他要丟下我,做他的孤家寡人。

我跪下抱住馬頸,放聲大哭。放眼處,中天昊極,黃河入海。

這場舊戲落幕,新的時代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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