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梅影

元君宙裹着翠衫擁着金裘,快步踏雪而來。他劍眉斜飛,鳳眸清澈。面頰緋紅,好像是火焰在象牙裡燃燒。一片梅花瓣飛沾在他眉間,倒使他光豔容顏,蘊集幾多香。臨到玉階前,他的腳步遲緩了。從我初見他起,他似乎日益清減,到今天已經瘦到蛻去了男孩兒的外殼,如蝴蝶破繭而出。他開始像個男人了。

元天寰對他朗聲道:“不是讓你明晨再來嗎?夜晚行驪山路可不好走。”

阿宙吸了一口氣,仰望着元天寰,笑靨燦爛:“臣弟不怕。今夜不來也睡不着,還是早些見到皇上心才踏實。”他對我微微點頭,若有若無喚我一聲:“桂宮。”

我也點點頭,看向元天寰。元天寰凌然對他道:“你來了也好,來!”

阿宙咬了咬脣,跟着元天寰走進逍遙殿。他們兄弟對話,我本該回避。但我還是跟個木樁子一樣的站在檐下,雪水順着冰凌,有幾滴到了手掌心。我回頭望向殿內,只見阿宙“撲通”一聲跪倒,元天寰坐下來才問:“怎麼了?平身吧!”

阿宙還是跪着:“臣弟不敢。臣弟請皇上治罪。”

元天寰目光炯炯,笑道:“何罪值得朕最寵愛之御弟,保衛了長安的太尉王如此呢?”

阿宙匍匐在地上:“臣弟在皇上出征期間,擅自與柔然葉買王使者談判過,他說若投降曦朝,希望能得到赦免的承諾,因此臣弟在杜昭維起草的太尉書信後,寫了一個‘赦’字。”我沒想到阿宙開門見山,坦白了那件讓我和上官都憂心的“把柄”。

雖然信件還在我的身上……但是阿宙肯這般的說明了,秘函也就不成爲秘函了。我心裡落了塊石頭,但又覺得一點不安,因此轉到了龍柱後面,靜靜的觀察他們兄弟。

元天寰眼神專注,只凝視阿宙:“……原來如此……!朕是你們中最後一個知道的吧。多謝你告訴朕。”

阿宙揚起頭:“皇上?”

元天寰薄脣一揚,笑容淺如淡墨:“柔然帝國灰飛煙滅。葉買,於英輩早已經化鬼。你的信,朕也沒有見到過。大將在外,可不受命於皇帝。同樣,朕在千里之外,你在長安也可酌情處理軍政。此事從此就不要提起了。但你還是有罪,罪不犯法,卻讓朕寒心。”

阿宙肩膀一抽,長跪傲然道:“除信件之事,臣弟無愧於心。假如皇上聽信文臣的話,臣弟也不想辯解。”

元天寰冷冷的說:“站起來!”阿宙執拗的不動,元天寰又喝道:“叫你站起來!”

阿宙站了起來,偏着頭,小聲說:“太傅鄭暢等人,只知家族私利,臣弟對他們是不能客氣。”

元天寰一言不發,忽將腰間的佩劍擲到阿宙的腳下。我隨之一慌。元天寰依然坐着,紋絲不動:“我朝建國來,文臣多爲漢人。品第中崔,盧,鄭,杜等都是最上流的家族。國家爲樹。大樹的根基就在文武相濟,漢胡共處。你不服,好!朕準你今夜就回長安,將你在長安主持軍政期間,所有不順從你的文臣殺死。從此朕可以爲你這個弟弟省下一份心。”

阿宙對視他,緩緩的垂下頭:“大哥……”

元天寰又厲色道:“太白星逆,朕將你留在家中,除了讓你保護長安不受侵擾,也是用你鎮定人心。你以爲打仗贏了,就了不起?河東河西,多少雙眼睛看着你。知道朕爲何偏到長樂宮而不進長安城?因爲你所管轄的長安,已經有幾分成亂攤子了,朕要保持些距離,纔可徹底平息。中山王沒說你好,鄭太傅來告御狀,御史大夫等文官對你也有微詞彈劾。你完全將尚書八座丟在一邊,就是不智。朕有時不聽他們,但朕還肯擺樣子,因此才子們纔不斷涌入長安。你如果不是朕的弟弟,就憑你,十六七歲只能是個毛孩子,如何能當上太尉?你要爲自己撈取聲譽,不是得罪士族文官。戰爭期間,朕兄弟都拿着腦袋和上天賭,餓死些長安內外的庶民有什麼大不了?你傷了世家大族的面子,纔是禍害危重的大事……”

元天寰的身體震動了一下,寬闊的額頭上汗珠瑩然,我看得分明,但又不能進去阻止他教訓阿宙。非但阿宙無言以對,連我也覺得暗暗羞慚:我爲了那封信花費了不少心思,到底還是小節。元天寰之明察秋毫,我這點算計……我的手心全是汗。

阿宙又跪下了,大聲說:“大哥,是臣弟愚昧。……求您息怒。”他碰了一記響頭。

元天寰語氣緩和了些:“你彆嘴上應卻不放在心裡。今後可別再捅婁子……”

“是。”

“於英既然投降柔然,爲何你不按照我朝慣例,滅他三族?空惹閒話!”

阿宙回答說:“他本乃元老名族。當時他在葉買王處,我等不明戰況,總想多留一條退敵的法子,因此他的家族都未動。現在戰事結束,聖駕還朝,長安城內人心安樂,大量處死人不太妥當。還請皇上開恩,赦免他三族上千人口。”

元天寰長嘆一聲:“連你也怪朕太過殘酷?”

阿宙擡起頭,聲音沙啞:“皇上是臣弟的君王,臣弟不敢怪。大哥撫養我長大,我也不能怪。”

元天寰離開座位,將他拉起來:“讓你留守京城,對你還是太難了。玉不琢不成器。朕當年放任你。你從小隨性,愛走馬玩弓,除了春秋,對其他書都不肯細讀。看來,現在你是武有餘,而文不足,實應怪朕。於英的三族,就暫緩處置吧……”

阿宙解下皮裘,給元天寰披在肩上,又用翠袖將元天寰額頭上的汗水抹去了:“大哥,臣弟定會好好學。”

元天寰對他笑了笑:“臘八粥快涼了,給你留了一份。你有心學,也不能那麼瘦。”阿宙也笑了。元天寰親自動手,玉盞叮咚,給阿宙吃粥。

我鬆了口氣。今夜看來是能安心渡過了,六王他們的驅鬼聲也靜了。我走到庭間,雪白梅潔,一望皓然。逍遙殿琉璃瓦下,梅花清雅,露痕輕綴,淨洗鉛華。

我吸了一口馥郁的清冷氣息,經歷過殘酷的戰爭,梅花更讓我欣賞。在冷宮,母親和我都不愛剪下梅花插瓶,也是因爲憐惜她冰肌玉骨,不適合以器物容之。

我正徘徊。卻見一清媚少女在宦官的引領下進了庭院。月下的她,薄施脂粉,姿態嫺雅,秋水雙波溜。我向來喜歡美麗的人。在我的心中,對美人和才子都多一份寬容。畢竟上天造物,此般人物有限。我不禁對那少女微笑,她瞧見我,一愣,眸子驟亮。

我素顏白衣,她恐怕以爲我是皇帝身邊的宮女了吧?宦官還不及開口,少女已將頭低了下去,對我彎膝,不卑不亢道:“桂宮殿下安好。”

她不是宮女,皇族中也從未見過她。無論何等美人,她是她,我還是我。我從不與別的女人比美,那本就是無聊事。女孩子,不單是爲了悅己者美,更是爲了自己而美。恨不得元天寰把天下的美人,都讓我來見見呢。想到此處,我又笑了一笑,藹然問:“你是……?”

“殿下,我名叫崔惜寧。家父是河南尹,我是跟着父親來長樂宮覲見的。”她回答。

“原來是崔僧固崔大人的女兒。你父親爲官清簡,我也有所耳聞。”我微笑道。

她笑顏有抹書卷氣:“殿下褒獎。父親說,殿下是未來之皇后。惜寧方纔一見您,就知梅花下人,唯有桂宮。”清河崔氏,是鐘鳴鼎食的名家,女兒氣質出衆,也不足爲奇。

崔僧固父女遠在洛陽,元天寰叫他們,意欲何爲……?

宦官問我:“殿下,何時才能通稟?”我示意他跟我來,又對崔家女孩說:“且侯一侯。”

我走到殿門前,元天寰的聲音在雕樑間迴旋:“……崔僧固既然教過你春秋,書法。他女兒你也見過幾次吧。羣臣數次上表勸朕納崔氏女爲夫人,贊她德色婉懿,且乃洛陽第一美女。朕因爲專著與南朝和親事,並未接納。崔僧固之亡妻,又是鄭太傅的侄女。他爲人謙和得體,美名滿天下,精通儒學。名父之女,也不會讓人失望吧……”

阿宙沒有一句話,好像世界上,最美的莫過於他面前的那碗粥。

元天寰沉默片刻,又說:“朕已讓他帶着女兒來長樂宮。她成趙王妃,並不辱沒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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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突兀,我收了步子,左手不經意的向後一撩。

只聽“哧”一聲,身後宦官提着的白燈籠,被我的指甲刺出了一道傷痕,籠內燭火搖曳。

阿宙爲動靜所擾,鳳眼裡映着蠟炬,那一刻,他的眼神出奇溫軟,瀲灩至極。

他如孩子一般天真愉快的笑了兩聲,又低了頭,繼續吃粥。

元天寰眸子黑濯濯的,凝視着弟弟。等阿宙吃完了,他纔對宦官道:“不必傳她入殿。”

阿宙依依不捨的捧着空玉盞出神。直到夜嵐推開了逍遙殿內兩扇窗戶,他才撒手,灑脫的起身問:“大哥,你已經下旨以崔氏女爲趙王妃了?”

元天寰掃了一眼窗外,似乎有點無奈:“尚未。不過,五弟你快滿十七歲了,總要成婚。朕對你的婚事,可謂殫精竭慮。關關雎鳩,在河之洲,人倫詩歌,都是以此爲始。朕從多年前就不再選秀。但爲了給你選妃,這兩年來朝內上至名門淑女,下至出衆良家女,只挑才色上中以上者,反覆考慮。就連文烈母后當年擬定你與盧氏女,朕還嫌她配不起五弟。你拒絕了,朕沒有勉強。崔氏爲你的王妃,對皇族,對國家都是幸事。對你,也是一樣。五弟你還是少年,即便是天皇貴胄,在人生路上,孤孤單單,磕磕碰碰的行進都是艱難和苦痛的。有個女人陪你一起走,每過了一個山坳,美麗將不是你一個人的喜悅,辛苦也不是你一個人的記憶。人,未必需要愛才能結婚,而有愛的人結成伉儷,也未必會相知相守。”

他一步步的走向外面,阿宙和我倆個,都默然跟在他的足跡後,各懷心事。

天寒,崔惜寧的絳紫色衣上,閃爍着珠母般的霜花。但她依然毫不懈怠,端立如竹,好像可以一直等下去。直到見到元天寰,她才跪了下去:“清河崔氏惜寧叩見皇上。”元天寰審視着她,神色毫無變化。我望向阿宙,他的臉在雲層密佈的夜空下,模模糊糊,我看不透。

縱有舊時月色,大風也會將初開梅花,片片吹落。紅萼無言,難道唯有相憶?

元天寰好像跟崔惜寧寒暄了幾句,崔惜寧對答如流,但我是一句都沒有聽清。

“五弟,你還認得崔惜寧吧?”

阿宙好像從冰凍中醒悟過來,他親切的笑了一笑:“崔師妹,自從你跟你父親去了洛陽,一晃三年了。”阿宙口氣輕鬆,果然和這個女孩認識。三年……嗯,三年前我正在冷宮,連個男人都見不到。

崔惜寧眸子含着笑意:“五殿下還記得我?家父始終惦記着殿下,長安的路上,他也一直在念叨殿下童年軼事。”元天寰大約還沒有挑明召她的來意,但這樣大族的姑娘,哪裡有完全不明就裡的道理呢?

對於美女,最佳的歸宿似乎就是嫁入皇家,此崔惜寧,也不會免俗吧。

阿宙笑盈盈的,彷彿來了精神:“老師在哪裡歇息?我想去瞧瞧他。”

崔惜寧道:“皇上恩准我們住在雲起殿,離這裡較遠……”她始終不敢直視元天寰,但面對阿宙,倒是看着他眼睛說話。

元天寰說:“五弟你是該去看崔僧固,朕讓宦者用肩輿送你們倆去。”

“皇上費心了,但臣弟想要賞雪景,情願步行,委屈崔師妹帶路。”

賞雪?阿宙,你倒變得喜歡賞雪了?我輕輕的用手背覆住嘴,扭臉笑了一笑。

我不知道我爲何要笑,但只有笑纔可以疏解胸中如同棉絮般的雜亂情緒。

我還記得他對我說過:“人們以白雪爲美,而我最討厭積雪,軟僕僕的不成樣子。冬天還是結冰有棱角好看,這纔是真正的冬天呢。”言猶在耳,今日的他,已經藉口賞雪,要跟着崔家姑娘離開。崔惜寧自己提了盞燈,阿宙跟着她,影子便漸漸遠了。

他自從和崔惜寧說話,就沒有看我一眼過。看了我,又能怎樣?

逍遙殿內只剩下我和元天寰,兩個不逍遙的人。他咳嗽了一聲,對我注視了許久,似乎是有話對我說。我卻只顧鑑賞他黑衣上隱隱的團龍花紋,下定決心不開口。我不想違心的對阿宙的婚事發表看法,也只有如此。

他又咳嗽了一聲:“朕的身體有董肇等伺候。你乏了,早點去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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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如同得了赦令,一口氣跑到了下榻的偏殿。

圓荷和阿若等宮女重見了我,壓抑不住的歡欣,七嘴八舌的詢問,遞茶水,上點心,我雖然帶着笑,可總有些心不在焉。

阿若好像看出來我的疲勞,輕聲問:“公主,是否現在就洗漱安寢?”

我搖頭:“不用,你們都別跟着我,我想要寫點字。”

偏殿內有暖爐,應是春意滿室,但我只覺得冷。

金蟾蜍口內的水滴在青州硯光滑的面上,和眼淚一般。我用力磨墨,磨出了滿頭大汗,終於吐了口氣。唉,該來的總該來。我不能嫁給阿宙,而且還曾告訴他:我打算堅定的做元天寰的皇后。阿宙從未抱怨我的決定,無論如何,我也不能抱怨阿宙。

元天寰說,崔惜寧是最合適的人選,但願她是,我大力揮毫,在宣紙上一遍遍寫自己的名字。

圓荷抱着鳳耳白瓷瓶溜進來好一會兒,我都沒有察覺。她給我斟了一杯蜜茶:“公主,奴婢在廊下等你的時候,五殿下和一個女人出去了,她是誰……?”

“小孩子別亂插嘴!該打!”我本以爲自己寫了不少大字,已經釋然,但圓荷那驚恐小貓般的神色,把我自己都嚇了一跳。我不理她,也不喝茶。

她給我捶捶肩膀:“嗯,公主,方纔董公公問奴婢話呢。問公主在南朝的事情,奴婢說不太清楚。”

我擱下毛筆:“這跟他什麼關係?”

“他還問我善靜尼姑是不是常來桂宮,還問桂宮有個鬧鬼的殿堂,公主進過嗎……”

我心裡煩亂,不願再聽。和衣就睡在帳中,圓荷過來幫我解衣帶,我搖頭。

窗外的梅,映入橫窗,枝條橫斜,我也看不順眼,索性緊閉眼睛。

一陣琴聲從遠處傳來,琴韻清揚,麗色天成,我在那琴聲的安撫下,進入了夢鄉。

我夢見江南有人給我寫信,寄給我幾枝梅花,又夢見有人在橫格窗外,喚我的名字。

他分明是叫我“小蝦”!阿宙?我蓬頭坐起來,什麼人都沒有。我只是覺得自己可笑。

阿宙不會來找我了。他就算是被逼的,也會呆在雲起殿。

我硬生生的又壓在被子上,雪白的雲錦素被被香篝渲染,倒像是一大片的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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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我打定主意,不想見任何人,只推說頭疼,就是在室內靠着熏籠讀書。

直到正午,元天寰親自來了,他不由分說領着我去“梅花塢”。

梅花塢名不虛傳,無盡繁枝,香雪海一片,梅花坼風。我不想讓元天寰知道我心煩,所以使出力氣來觀賞梅花。元天寰指着一株老梅說:“這是我父皇最愛的梅樹。我想他畫了一輩子的仕女圖,最愛的也許只是這株梅花樹。”

老梅枝如虯龍,蒼絲飄垂,苔蘚如翠,盈盈俯瞰淡澈流水。

我勉強一笑:“嗯,可惜他早逝,梅花也是寂寞的吧。”

元天寰想了想:“對。北朝皇帝大多年壽不高。一個人倒不在乎生命長短,只有留下些痕跡。就如朕這樣的男人,生命中也可成全一段奢侈吧。”

奢侈?我擡眼。他如果說的是我,我可擔不起。我生命的奢侈,只在上個春夏,就被消耗了不少。不過對這人,愛情真的太奢侈了。

元天寰略帶譏諷的一笑,湊近我的鼻子:“光華,朕就在長樂宮納了你,如何?”

納我?這句話真屬晴天霹靂,我總算回神過來了。他在開玩笑?我臉燒紅了,清了清嗓子。

我考慮了好一會兒,才頂回去:“元天寰,你的身體恐怕還沒有好吧。”

他笑渦顯露,目光幽深:“朕的病體不是關鍵,只怕你的心病纔是問題。光華,一切都隨着這冬天而過去,你將是朕之妻。三月三日,大婚如期舉行。朕已決定了,你也沒有異議吧。從此刻起,你只要想這件事就足夠了。五弟與崔惜寧,數日後便會行聘禮。”

鳳台風光清絕,梅花映雪御霜。阿宙……原來你終於放棄了我。那也好,也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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