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的事情,是小賀做夢都沒有想到的。
直到現在,他才知道小歡竟已舉目無親,除了容珂給她的家,她沒有其他地方可以去,剛剛離家出走時,她是住在小旅館裡,後來身上的錢花完了,她便睡在公園的長椅上。
小賀帶她回到他住的出租屋,又給她買來了牙刷毛巾洗面奶,還不忘留下幾聽可樂,他永遠都記得小歡最喜歡喝可樂,他偷偷給她留下一千塊錢,把屋門鑰匙交給她,自己住到了辦公室。
小賀的家就像他的人一樣,清爽整潔,一塵不染。小歡在這裡住了三天,三天後她決定離開,她看到了小賀留給她的一千塊錢,對於身無分文的她來說,這是無法拒絕的。
她原本想把手機留下,那是她身上唯一值錢的東西了,可是她又捨不得,因爲手機裡有她和容珂的照片。
想了想,她寫了一張借據,擔心小賀看不到,她把借據小心翼翼地貼在衛生間的鏡子上。
把鑰匙放在門框上方,她想給小賀發條短信道別,可是卻不知道小賀的電話號碼,只好又寫了一張字條貼在小賀的大門上:謝謝你的招待,我走了,鑰匙在門框上面。葉小歡
傍晚,小賀帶着炸雞腿來看她,發現家裡進了賊,雖然沒有偷走什麼值錢的東西,可是卻把家翻得亂七八糟。
小賀看到大門口貼的字條,有些哭笑不得,但是心卻沉了下去。
鏡子上的借據還在。他輕輕地揭下來,連同大門上的字條一起小心翼翼地放好,這是迄今爲止,他身邊唯一有着小歡印記的東西。
收好字條。他便出了門,準備先去火車站,再去飛機場。
可是他一下樓,就看到拐角垃圾箱那裡蹲着一個小小的身影。
小歡!
她還沒有走?
原來那個傻丫頭下午出門後。就看到垃圾箱旁邊扔着一隻小紙箱,裡面隱隱傳來小貓的叫聲。打開一看,原來是一隻小奶貓,看來是被狠心的主人遺棄了。
小歡買來牛奶餵給小貓吃,可是小貓咪太小了,根本不會自己喝奶,附近沒有寵物店,買不到小貓能用的迷你奶瓶,小歡從很小就照顧流浪動物。這方面有的是經驗。她到藥店買了一瓶眼藥水。用裝眼藥水的小瓶子做了簡易奶瓶。這才讓小貓咪喝上了奶。
小賀看到她時,她正在全神貫注地給小貓餵奶,那副慈愛的神情就像一個小媽媽。小賀不禁癡了,他暗暗對自己說:這一次。我不會再讓你溜走。
“小歡,想好去哪裡了嗎?”
小歡搖搖頭,一臉茫然,長這麼大,她只和容珂去過附近的風景區,她甚至不會買車票。
“我想去看大海,我從來沒看到過真正的大海,容珂說......他說明年會帶我去看大海,可是......”
小賀微笑:“我陪你去吧,我家就在海邊,那裡四面環海,從北京出發,坐了火車,再坐船,才能到我家。”
幾天後,他們踏上了去海島的火車,那個時候,小歡並不知道,爲了陪她去看大海,無法請假的小賀,竟然把工作辭了,並且賠了一筆違約金。
小賀永遠忘不了,坐在船上第一次看到大海的小歡,她是那樣的開心,那樣的快樂,她穿着雪白的裙子,迎着風站在船舷上,午後的陽光灑在她的頭髮上,如同披上一層金色的紗。
“仙子,小歡,你是我的仙子。”看着心愛的人兒,他忍不住衝口而出,但是小歡沒有聽到,她的全部身心都與大海融在了一起。
許久沒有看到兒子的阿爸阿媽,看到兒子帶回一位可愛的姑娘,高興的合不攏嘴。他們悄悄問兒子:“這是女朋友吧,大城市的姑娘會不會嫌棄我們啊?”
小賀笑着搖頭:“小歡不會的。”
他沒有問過小歡,可是他知道,他的小仙子一定不會的。
海島上的一切都讓小歡有一種莫名的歸屬感,她幫着小賀媽補魚網,甚至跟着小賀阿爸到近海打魚,小臉蛋曬得黑裡透紅,她一點兒也不介意。
忽然有一天,她這纔想起來問小賀:“咦,你不用回去上班嗎?”
小賀心裡甜絲絲的,他的仙子終於想到他了。
“我辭職了,以後都會在這裡陪着你,如果有一天你想回北京了,我就陪你一起回去。”
小歡沒有說話,她不知道該說什麼,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吱唔地說:“我想在這裡擺個燒烤攤賣烤魚烤蝦,你說行嗎?”
小賀幫她開起了燒烤檔,自己則回到他的母校,島上唯一的一所小學做了老師,那時他和小歡誰也沒有想到,他們在島上一住就是整整半個世紀!
幾年後,他從老同學的書信中得知,容珂再婚了。他來到小歡的燒烤檔,看到她已經早早的收了攤,一個人站在夜色中,癡癡地看着前方,那裡是北京的方向。
“小歡,我們結婚吧。”他終於鼓足了勇氣向她求婚,這幾年來,他只是她的舊同學,好朋友,連戀人都算不上,他甚至沒有拉過她的手。
“好。”小歡沒有回頭,聲音也不大,想都沒有想就同意了。
他呆了足足十秒,他沒想到她竟然會這麼痛快地答應,幸福來得太快,太突然,他有些不知所措。
結婚的時候,他提出要陪着她去離這裡最近的城市選購婚紗,小歡搖搖頭:“不用那麼麻煩,島上也沒有人穿婚紗,阿姨給我做了一條新裙子,我還沒捨得穿,就穿那條裙子吧。”
小賀記得那條裙子,那是他阿孃用做牀單剩下的花布幫小歡縫的一條裙子,一條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裙子。
他覺得太委屈她,可是小歡卻不在意,她甚至連婚禮都不想要,最終在他的強烈要求下,擺了兩桌酒,請了學校的同事和周圍的鄰居來喝喜酒。
他不會忘記那一年他站在酒店外面,看到身穿潔白婚紗的小歡,笑得像蜜一樣甜,幸福快樂得像一隻小燕子。
而此時的小歡,卻好像是在參加別人的婚禮,結婚穿什麼衣服,辦什麼樣的婚禮對她都不重要,結婚與否,和誰結婚也同樣並不重要。
不論是和誰,不論穿什麼,都是一樣的,因爲新郎不是容珂。
他沒有氣餒,也沒有灰心,他相信總有那麼一天,她終於會看到他,聽到他,感受到他對她的愛,她會愛上他。
第一個孩子出生時,小歡難產,島上的醫院條件太差,他花了大價錢僱了私人快艇把小歡送到城裡的醫院。
當醫生問他是保大人還是保孩子時,他跪下了,男兒膝下有黃金,那是他生平第一次下跪,他告訴醫生,兩個都要,如果真的只能選擇一個,他要他的妻子平安。
日子像水一樣平靜的渡過,他們在一起生活了五十年,有了兒子女兒,還有了孫女外孫,五十年來,他每天天沒亮就起牀,幫她把魚蝦洗乾淨,醃好,再用竹籤串起來。晚上回到家裡,他坐在燈下批改作業,小歡就搬張藤椅,坐在院子裡,呆呆得看着那片夜空,他從未問過她在看什麼,在想什麼,他不想去問,那是她的小小天地,也是她全部的精神寄託。
他和小歡同齡,但小歡卻提前離開了這個世界。彌留之際,小歡睜着那雙已被時光磨滅得混濁的眼睛,空洞得望着前方,嘴裡喃喃地念叨着:“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小賀知道,此時此刻,小歡口中的“他”一定是容珂。
他取出那部藏起五十年的舊手機,放上電池,拿到小歡耳邊,按下播放鍵。
裡面傳出容珂的聲音,來自五十年前,那個年輕充滿生命力的聲音:“小歡,你終於肯給我打電話了是嗎?你在哪裡,我現在就去接你回來,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我辭職,和你一起擺燒烤攤,好不好?小歡,你說句話,你說話啊。”
這是容珂最後打給他的那個電話,當時他不小心按下了錄音鍵,這番話也就這樣誤打誤撞原封不動地保存下來,五十年過去了,磁卡的聲音依然清晰。
他聽到小歡在說什麼,他把耳朵湊到她的嘴邊,聽到她低聲私語:“我在這裡,你來接我吧,我們重新開始......”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戛然而止。
他知道,他的仙子飛走了。
小歡的臉上帶着甜美安祥的笑,一如當年,胸無城府,宛若春水。
小歡的葬禮剛剛結束,小賀也去了,他坐在小歡常坐的那張藤椅上,看着她常看的那片夜空,靜靜的走了,他去另一個世界,尋找他的仙子,這一次他要在容珂之前找到她,他想看到她的笑,他想給她歡樂,讓她永遠歡樂。
一片混沌中,小賀睜開眼睛,面前是一座皚雪瑩瑩的冰峰,峰下卻是繁花似錦,他的眼前浮現出那一生的點點滴滴,他回來了,這裡是龍焰之主的一處道場——天柱山。
在這裡,他得到了第二重記憶傳承。
一一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