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明明是懷孕,但花開卻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一隻小豬。

本來她每天要做的事情只有服侍上官武玥梳洗,現在因爲懷了孩子,連這事都不用做了。

雖然說是他的心意,但誠實來講,花開也有點做不來了——以前五更左右她都會自己醒,現在別說五更,就連雞鳴都聽不見,每天在牀上睡得四仰八叉直到小冬來喚人。

上官武玥早早自己出門了。

她每天睡飽吃,吃飽睡。

整個人懶洋洋的,不想看書,也不想習字,醒的時就在別院裡逗逗兔子,或者趴在窗戶上賞花。

已經是春天了,院裡幾株桃樹都已經盛開,枝頭桃花瓣瓣,花圃綠葉新新,顏色美極了。

下雨過後,襯着一片天藍,顏色更令人舒服。

像畫一樣。

“少夫人,喝點甜湯吧。”小秋端了青花瓷盅上來,“陳嫂說剛蒸好的,請夫人趁熱喝。”

“好。”

三代單傳,比起老夫人即將到來的七十大壽,少夫人懷孕顯得更加重要多了。府裡不但請來了有經驗的老媽子專門給她煮東西,還請來幾個醫館出身的丫頭,給她鬆鬆手腳,快馬加鞭使人到京城買了最好的狐裘披風跟暖手套,就怕她出門公着涼。

吃晚飯時,她前面總會擺上一碗特別煮好的湯。

公主也不過就是如此吧。

秀兒表妹依然不喜歡她,但奶奶跟婆婆卻只要見到她就眉開眼笑。

肚子一天一天長大,每每沐浴更衣,都覺得很奇怪。

自從有孕後,上官武玥總喜歡摸摸她的肚子——說來也奇怪,自從這孩子出現後,他們夫妻好像成了真的夫妻一樣。

以前,他們雖然行周公之禮,但他總是很早出門,過了晚飯時間纔回府,回到家不是去陪奶奶或娘賞月聊天,就是在書房看帳本看書,兩人之間並沒有什麼交談。

花開當然會想跟他說說話,但只要一想到自己現在是吃他的喝他的,氣就會矮一截,再想到他身上偶爾的女子香味,氣又會再矮一截。

小冬說,少爺有個喜歡的姑娘,叫永詩。

聽說原本是好人家的女兒,可惜被親戚奪了家產,母女倆流落在外,在酒樓唱曲爲生。

少爺每隔幾日就會去聽她唱曲,天氣好時還會帶她一起遊湖。

想來也是,他都二十五了,如果說府裡沒有小妾,外頭也沒有相好的姑娘,那不是顯得很奇怪。

那香氣,也的確總在睛日出現。

可自從她有孕後,那香氣就沒怎麼出現,現在幾乎已經不出現了。

他現在幾乎每天晚飯都公在府裡吃。

隨着她肚子愈來愈大,他留在家中的時間也愈長,有時候甚至中午就回來,總會先到房間問問她今日吃得怎麼樣,有沒有感覺不舒服,然後纔去書房。

天氣睛朗時,他會把她用狐裘裹緊,去梅園賞梅,跟她說一些小時在梅園玩的趣事。

花開最喜歡睡前,他將手貼在她的肚皮上,輕輕撫摸,然後自言自語。

總是高高在上的他,那時會變得十分溫柔。

花開覺得,他們之間終於有種叫做感情的東西。

也說還不是很多,也許還比不上他跟永詩姑娘之間,但至少不再是空白,她要的不多,只希望她在他心理不再只是個爲了壯大生意而娶進門的娘子,而是一個可以彼此扶持的妻子。

江南絲湖壯的書房內,上官武玥正跟永齊討論擴大染院的事情,丫頭來報說,大夫人來了。

話才說完,雍容的大娘就在兩個丫頭陪伴下,踏入了書房。

“大娘。”

“大夫人。”

上官武玥站了起來,“大娘請坐。”

大夫人環顧了一下四周,微覺意外,“永齊也在?”

“他來跟我說一些事情,正在走了。”說完,拿起散放在桌上的幾塊色布,交到永齊手裡,“這件事情我還要考慮一下。你別對別人說起,先走吧。”

“好。”

永齊離開後,上官武玥坐到大夫人身邊,“大娘今天怎麼有空過來?”

大夫人揮揮手,幾個丫頭很識趣的都下去了。

“你姐姐寫了信來。”

“哪位姐姐?”

“玫兒。”大夫人從懷中拿出一封信,“你看看吧。”

上官老爺娶了三房,大夫人連生了三個女兒,二夫人無所出,三夫人就是他親孃,只生了一個兒子。

三個姐姐都是嫁給家豪人家,但多年下來,二姐夫家時財產翻倍,三姐夫卻因爲不善經商,銀子賠的賠,土地賣的賣,日子並不是太好過。

去年他成親時,三位姐姐跟姐夫都有回來吃喜酒,當時他的三姐一直希望他能給姐夫的生意投入點錢,或者,乾脆兩家一起做生意,說,夫家歷代經營造船河運,人脈極廣,弟弟你又聰明得緊,一起合作,一定可以賺大錢的。

不過他沒答應,沒想到這次居然把腦筋動到大娘身上。

很快的看完信,大概跟他想的差不多。

上官武玥將信放回,“大娘希望我怎麼幫姐姐?”

大夫人沒想到他會這麼回答,微微一怔後,想了又想,“玫兒提過,想做馬匹生意,但缺一筆本錢。”

“姐姐需要多少?”

“五千兩。”

“好。”上官武玥想都不想就答應,“明日我就讓人送錢過去。”

雖然知道這五千兩拿出去無異是投在水裡,但大娘都親自來了,他也不好說什麼。

畢竟,她是長輩。

三姐夫日子愈來愈不好過,絲湖壯的生意卻愈做愈大,想當然耳,玫姐姐一定會向家中求援。

這筆錢是絕對要花的,遲早問題而已。

“月兒,這事……”

“大娘放心,不會有別人知道。”

大夫人點點頭——這三女媚,是她孃家介紹的,現在跟家裡拿錢做生意,話傳出去,只怕不好聽。

“那大娘走了,你忙完事情就早點歇息吧。”

“月兒知道,大娘慢走。”

大娘走後,上官武玥命人叫來帳房,吩咐他明天一早送五千兩銀票到三小姐處,不許有人知道。

如果消息傳出,立刻趕他出府。

帳房先生大氣敢不敢喘,連忙說:“是,是,我親自去送,絕地不會讓人知道。”

忙完,大概又是半個時辰過去。

正想着把信寫完就回別院,不意卻聽到外堂有腳步聲——今天晚上可真熱鬧,先是永齊,然後是大娘,接着會是誰?

進入眼簾的是臃腫的小娘子。

整個人圓滾滾的,走路鴨子般可愛。

上官武玥連忙起身,從小秋手中扶過她,“怎麼還不睡?”

“下雨了,我給你拿傘來。”

“傘?”

別院到書房要走半炷香時間,小娘子挺着肚子走過來,就爲了拿傘給他?

真傻,但又有點感動。

“下次讓下人送過來就好了,你現在有孕,要多休息。”

“我已經休息得夠多了。”小娘子笑着從小冬手中的藍子取出東西,然後揮手讓丫頭們出去。

“我看你餐上沒什麼吃,讓廚房做了點雞湯。”

看到她挺着肚子,笑語晏晏,不知怎麼樣的,他心情突然輕鬆了起來。

上官武玥是很難得輕鬆的——雖然他才二十五歲,不過責任很多。

他是唯一的兒子,唯的一孫子,上面有奶奶、姨奶奶、姑姑、大娘、二孃、還有他的親孃,他得照顧她們生活無虞。

江南絲湖莊的當家,下面有工人上千,他得好好維持生意,才能讓那上千家庭得以溫飽。

三位已經出嫁的姐姐,都要這個弟弟給她們夫婿多一些援助,各有來信,也幾乎都是索求幫忙。

至於一些奇奇怪怪的遠親,更是從來沒斷過。

別人看他年紀輕輕風光無限,但其實這樣的生活是有點累的。

但在這個下着春雨的晚上,意外的,他有了一些小小的平靜,以及最簡單,最沒有雜質的關心。

“兩個月後就是奶奶七十大壽,你覺得我們送什麼給奶奶?”

花開笑說:“奶奶什麼也不缺,所以其實不用特別送什麼,到時候,把幾位姐姐姐夫請回來,一家人一起吃頓飯,這比送奶奶金山銀山還好。”

上官武玥莞爾,“怎麼講話你老太婆似的。”

“真的嘛,一家人吃頓飯,看起來好像很簡單又很理所當然,但其實,這真的是很值得感謝,原業大家都還健康,原來大家都還有聯絡,這樣才能一起呢。”花開說:“有次奶奶來別院看我,說起好久沒見二姐的方兒跟天兒,想念着呢?”

“是嗎?奶奶想方兒跟天兒,怎麼不跟我說呢?”

絲湖莊的生意一年比一年好,二姐夫一直對他頗想親近,只要寫信邀請,過來住半個月是不成問題的。

“你太忙了,奶奶說,不想你爲了這種芝麻小事操心。

上官武玥怔了怔——從小到大,奶奶爲了他,不知道費了多少心,別說只是想見見方兒跟天兒,再難的事情他也會想辦法。

察覺他神色有異,花開輕輕地搖了搖他的手,“怎麼了?”

他擡起頭,原想說沒事,可是就在瞬間,他想起眼前這小女子是自己的妻子。

雖然他黨政軍是不太瞭解真正的夫妻相處之道爲何,但他知道,有事說沒事絕對不是相處之道。

“你知道爹爹過世得很早吧。”

“嗯。”

“爹爹過世時,我才六、七歲,其實那時我並不知道絲湖莊的生意有多大,只知道我吃的很好,穿得很好,最喜歡從家裡坐轎子去城西染院看爹爹,因爲八人大轎很威風,染院裡誰見到都是彎着腰,小少爺,小少爺的叫,過年時幾個遠房親戚會來拜年,見到我也總是客氣氣的,小孩子不懂事,真以爲自己了不起,直到爹爹過世,才知道那些都是假的。”

花開靜靜的聽着。

“爹爹剛下葬,堂爺爺就理所當然來了,帶着兩個兒子說要來幫忙,說好聽是幫忙,其實老早就眼紅絲湖莊了,堂爺爺輩份大,大媳婦又是官家小姐,奶奶不敢得罪他,當然也是說些客氣話,堂爺爺對奶奶說:“你是女人家,我不跟你見識,標兒既然走得早,那我這個堂叔自然得幫他照顧着家裡。”說完,就自已往院子裡的客戶去了。”

“這人怎麼對奶奶這麼不禮貌。”小娘子忿忿的說:“根本就是無賴,應該報官趕他出去。”

上官武玥微微一笑,小娘子困然跟他想的一樣,生氣了。

雖然她生氣了,但卻覺得有點高興。

“這也就算了,沒想到過幾天,另一位堂爺也來了,說法完全一模一樣,兩個堂爺爺,六個遠房堂叔伯,全部都想來“幫忙”,然後大娘的哥哥也來了,說什麼自己其他的不會,但是算術寫字還不錯,可以管管帳。小時候不懂事,還高興家裡多了好多人,後來有次晚上看見奶奶跟娘兩個抱着哭,我才清楚,原來奶奶跟娘不喜歡他們。”

“然後呢?”

“當我知道奶奶跟娘不喜歡他們後,這才發現,原來奶奶這些日子來吃不好,也睡不好,以前爹媽爹在時,她是不用管生意的,但爲了我,她得開始管,不但要管,不得面面俱到,不能讓他們有機可乘,獨生兒子剛剛病逝,她卻沒時間傷心,做生意的要常常拋頭露面,奶奶是大戶人家的小姐,什麼時候這樣子過了,有次我們一批染色用的黃丹在河上翻了,奶奶爲了不缺色,跋山涉水的趕了幾天馬車,千求萬求買來另一批石黃。”

花開一吸鼻子,“奶奶好偉大。”

布莊生意,硃砂、石黃、靛子、藍草等等,都是不能或缺的染色料,任何一個顏色沒有,都是麻煩。

何況是翻在水裡。

那是連影子都沒得找的,有時就算肯花銀子,都未必有得買。

要養尊處猶的奶奶低聲下氣去求,一定很難受。

“那些人在莊子裡住了好幾年,每天光開飯就要好幾桌,在莊子裡吃喝也還罷了,那些遠房堂兄們,常常去市集玩,看中什麼就帶走,留下款條讓店家到上官府來取款,每個月光是這種閒錢就要花上一百多兩,後來有一次一個黨兄弟習了一個價值三百多兩的玉馬之後,奶奶就讓人去告訴各個店家,上官家不認款條,以後買東西要跟各位上官少爺當面收錢。

“爲了這事,那個黨兄不跟奶奶發了一頓脾氣,直到我十二歲開始跟着奶奶去城西染院,開始學着記帳,其中一個堂爺爺才帶着四個兒子離開,我十六歲時,家裡才真正清靜下來。”

上官武玥頓了頓,“奶奶爲我犧牲很多,不要說只是想見見方兒跟天兒,再難的事情我都會幫他達成。”

說完,他長長的吁了一口氣。

這些話,他從來沒對人說——也或許是找不到人說,但總之,今天他說出口了。

沒他想像中的難。

甚至,比他以爲的簡單。

他伸手拉過站着的她,將耳朵貼在她的肚子上——寶寶的拳打腳踢總讓他覺得很高興。

花開的手輕輕撫着他的發,一下,一下。

“因爲是奶奶好不容易保住的,所以你才總是這麼沒日沒夜的忙啊。”

“要努力啊,不然上官家上上下下這麼多人,會沒飯吃的。”上官武玥半開玩笑的說:“人生的際遇很難說,有時候一轉眼,就什麼都沒了。”

“我很會抓魚喔。”她突然說。

“抓魚?”

“如果以後我們什麼都沒有,可以捕魚爲生,只要竹筏跟網子,我一天可以捕二十幾條,整批拿去酒樓賣。”

他擡頭看着她的小臉,“你是講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

上官武玥微微一笑,又將耳朵貼回她的肚皮,沒去問刀子爲什麼會捕魚,只覺得這小娘子傻氣的可愛。

好時,她跟他在一起,不好時,她也跟他在一起。

“唉,我想到了。”

“想到什麼?”孩子的胎動真的太有趣了,他總忍不住去猜,這是小手,還是小腳。

“奶奶的大壽禮物啊。”

“喔。”說來聽聽。

“你只要把我安排坐在奶奶旁邊,奶奶就會一路笑得合不攏嘴了。”

上官武玥笑了出來,也是。

以前全天下,奶奶最疼的是他,但自從小娘子有孕,奶奶重心明顯轉移,未出生的小孩兒已經獲得壓倒性的勝利。

不過這個第二位,他,讓得心甘情願。

兩個月後。

上官武玥剛躺下去沒多久,半睡半醒的突然覺得有人推他。

他本來就是一喚即起的人,這一推,自然醒了。

側頭看了一下身邊的小娘子,燭火已經滅了,看不太清楚好的表情,但卻聽見她氣息有點亂。

“我……我好像快生了……”

他一下醒過來,“快生了?”

他記得大夫說端午前後纔會生,可現在才立夏過後沒幾天。

“有點疼……”

伸手一摸,她額上是一層薄薄的汗。

“你躺着,別動。”

說完,連忙下牀,先點了燭火,旋即喚人,“來人,快點。”

一陣匆忙的腳步聲,“是,少爺。”

“快去把王嬸請來。”

很快的,王嬸來了,看了看,確定是要生了。

於是,他被請出房間,房內加點了幾盞燭火,廊外燈籠掛起,丫頭們趕忙着準備熱水毛巾。

他則呆呆的站在走廊裡,聽着匆忙的人聲,竟開始覺得緊張。

手中微微有些汗意。

房內開始咕疼了。

“你們幾個丫頭別光站在那裡。”王嬸的聲音,幫少夫人擦擦汗。”

半日,小娘子突然哭了出來。

熱水一段時間一段時間的換,房裡的聲音從剛剛開臺的清脆,變成無力,後來幾乎聽不見,只偶爾傳來嗚嗚的聲音。

那小貓般的哀鳴讓他生閏第一次感覺到不知所措。

太久了。

怎麼會這麼久?

不想去想那些不好的念頭,只告訴自己,一定會沒事,小娘子會生出個健康的孩子,沒事的,第一胎總是會比較花時間……

終於順天色露出魚肚白的時候,房內傳來一陣嘹亮的哭聲。

房間門找開了,王嬸抱着用布巾包裹的小嬰兒出來,笑容滿面的說:“恭喜少爺,是小公子。”

上官武玥顫着手接過孩子。

好醜,不過又好可愛。

小小的孩子還看不出像誰,可是,是他的孩子。

“去通知老夫人跟三夫人,說少夫人已經生了,是小公子。”

“是。”

抱着孩子走到牀邊,生了一整夜的小娘子髮際盡溼,一臉疲憊,雙眼顯得有點無神,呆呆的看着帳子。

他將孩子放在她旁邊,“是兒子。”

嚶嚶的聲音終於讓花開回過神,側頭看着自己的兒子,看看他,又看看兒子,摸摸兒子的小臉,笑了笑,一眨眼,眼淚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