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花兒躺在榻上,半夢半醒間,忽覺晨風拂面,溫暖的陽光照在臉上,熱乎乎,癢酥酥的,小花兒忽地驚醒,他一彈身坐了起來,手往臉上摸去,轉頭處,一下子看到那張蠟黃的臉膜子皺成一團,丟在榻上,小花兒大驚,再一想,已經明白了來龍去脈,他剛要追出門找花鈴鐺兒算賬,一回眸,卻見阿鸞坐在桌邊,滿臉陰雲,神情怪異地盯視着自己。
“……阿鸞……你……我……”
小花兒的手指摸到臉上,光滑如絲緞,——這個花鈴鐺兒,乾的好事!不安地坐在塌邊,他只覺得阿鸞凝視着的目光裡像燃起了火焰,直燒到他的臉上,心裡有點忐忑,面上滾燙,張張嘴,卻納納不能言。
阿鸞眼看着小花兒絕美的臉上透出霞緋,目光一凝,竟如鐵屑遇到磁石不管不顧地吸了上去,待到覺察,已不知呆看了多久,阿鸞心裡懊惱,一挑眉,厲聲問道:“你是何來歷,爲什麼鬼鬼祟祟,以假面示人?”
小花兒初時見他雙眼冒火,後又兩眼凝滯,現在更聽他厲聲責問,心裡早轉了十七八個念頭,但不知怎的,面對阿鸞,那些藉口都變得無比荒謬,阿鸞氣惱的聲音裡竟帶着一分委屈,三分傷心,細細品味,那委屈和傷心還似多於氣惱。
——唉,他和老花的行徑看起來確實非常鬼祟,也難怪這位小貴人生氣懷疑。可他——爲什麼傷心?
“——阿鸞”,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忽從另一側竹門邊響起,小花兒立刻鬆了口氣,關鍵時刻,還要老花出馬,
“——阿鸞,你又何必疾言厲色呢,”花襲人慢步走來,氣定神閒地站在桌旁,俯視着阿鸞,阿鸞忽然覺得背脊發麻,胸口發緊,花襲人的目光看似溫和,但卻變幻莫測,“你在南楚,總聽說過蜀王好男色,男兒急走避的典故吧?”
阿鸞白皙的臉上,騰地飛起紅雲,蜀王衛恆荒淫無稽的惡名早已傳遍天下,——因爲蜀王‘以身作則’,所以川地龍陽風盛,民間常有男孩兒被人販子偷搶拐賣之事,就連南楚也深受其害,平民人家的漂亮男孩多有丟失,以致父母常以此事警戒嚇唬自家子弟。
花襲人眼看着阿鸞的面色紅白交替,眼珠一轉,接着喟然長嘆,“——你看,我就是個沒用的廢物,全家老小就指望着小花兒出山幹活兒維持生計,他若不喬裝改扮,恐怕——”大鈴鐺兒不知何時聽到風聲,知道自己闖了大禍,它閃閃爍爍地飛進了草廬,低頭認罪般地趴在榻上。阿鸞看看頹廢地盯着他的那一老,和趴着的這一小,再瞅瞅容顏如畫的小花兒,不覺泄氣, ——一個村童,長成這般模樣,確實是禍不是福呀,但爲什麼花襲人沮喪的聲音裡透着深深的悲哀和無力,好像剛纔的一番話已經抽去了他全身的力氣。
阿鸞來不及深究老花陰鬱的神情,他的眼睛又瞟到了那個面膜,“——可這面具薄如絹紙,莫非就是江湖傳說的□□?”阿鸞嗓音發顫,手指遙遙地對準那皺成一團的‘人皮’。
這次連小花兒也要長嘆,——難道鈴鐺兒的想象力還不夠強大?——還是金庸大俠並不是杜撰?連身居深宮的太子殿下都開始妄談江湖了。
“這還確實是一種‘紙’,一種草藥和樹脂混合特製的面膜紙,帶上能遮面也能養顏。”小花兒咧嘴笑了,兩根手指小心地夾起那多用途的‘紙’,舉到阿鸞眼前,“公子可願一試?”
阿鸞嚇得急向後跳,不料‘哐當’一聲巨響,竟將竹凳撞翻,他的身體失去平衡向後倒去,眼看就要非常‘美妙’地摔個屁股墩兒,阿鸞大驚,額上騰地飆出熱汗,倏地,只一瞬,小花兒已經伸臂一把撈住他,將他攬到榻上。
——啊,虛驚一場,阿鸞咬住下脣,暗自慶幸,可下一秒就又臉色發青,他猛地發現自己竟靠在了小花兒的懷裡,鼻端又聞到那縷清如冰雪的香氛,這次他十分十分地肯定香味正發自小花兒的胸臆間,那麼清冽雅淡,他很想湊頭去嗅,但終究不能也不敢,於是更加羞窘難堪,袖子一甩,阿鸞撐臂從小花兒懷裡站起身,卻不料一下子碰到新癒合的傷口,‘呀’地痛呼出聲,阿鸞臉色驟然一白,熱汗化爲冷汗,他勉強靠在桌邊,一夜未眠,反覆思量的惡果終現,他覺得兩眼發花,頭暈目眩。
小花兒不知道他昨夜未眠,以爲他的傷口出了狀況,也跳起身伸手想要查看,手指還沒碰到他的衣襟,就被阿鸞一掌拂開,
“……村野騙子……別碰我……”阿鸞轉身,忍住鑽心的痛楚,‘大義凜然’地蹭回裡屋。
小花兒再次感到莫名奇妙,他望着少年倔強的背影,腦仁兒隱隱發懵,明明疼得鑽心,卻還如此逞強!
“……爹……要不……要不……你送他回南楚?”
小花兒回頭問,卻不料花老大已經閃身躲進了他自己的房間,——小花兒輕易不叫‘爹’,只要喊‘爹’,那必然是有要事相求,花老大不等小花兒的‘爹’字落地,就立刻走人,害得不明所以的花鈴鐺兒也急飛而起,慌不擇路地往竹門裡闖,結果匆忙之間,竟一頭撞在門框上,咕嚕一聲落在小花兒的臂彎裡。
小花兒一腳踩住他爹飄飄的衣帶,“——哪裡走!花老大,一遇事你就跑路,你——到底是不是我爹?”
花襲人頓住腳步,心下黯然:——我自然不是你的爹,但我卻一樣地疼你愛你,只是這次,卻無論如何幫不到你了。
“小花兒,人家不是往家裡撿金就是撿銀,只有你別出心裁,撿太子!這是你的緣還是債,你自己去償還,我卻無能爲力,只是——”花襲人眉頭微蹙,轉身走進屋,“——只是,你萬事需爲自己打算,萬萬不可犧牲自己成全他人。”
小花兒聽了心裡暗驚,晨風蓬蓬勃勃地涌進門窗,也撩動着他的心扉,他不懂花襲人爲何如此小題大做,不過就是出山走一遭,月餘即歸,和緣,債,犧牲,成全,又有什麼關係?今世之人果然比較喜歡故弄玄虛。而且,——‘犧牲自己,成全他人’,這是多麼古老而不切實際的做法,——將自己獻祭後,就真能換得他人的幸福快樂?
晨風也似不解,圍着他旋起一碧草木清香,小花兒輕吸口氣,跟着他爹走進屋,“我知道你輕易從不下山,自然還是我去送他,只是我不想再耽擱了,明天就走吧,那隻青鸞,太難伺候,再呆下去,我恐生變。”心裡掠起一絲不捨,想拉住話音,卻終究讓那話衝口而出。
明媚的晨曦伴着碧青的晨風照亮了小屋,花襲人望着眼前的小花兒,竟有一絲恍惚,——他此時還只是個少年,再過幾年,又將如何美不勝收!
“那把灩痕你帶上,還有——”花襲人毫不猶豫地從頸間摘下一條絲繩,遞給小花兒,“你把這個戴上,輕易不可示人。在路上,如遇不測困厄,或能得救。”
小花兒接過來一看,見絲繩下懸着一枚指環,竟是罕見的墨玉,其色重質凝,紋理細膩,一條蛟龍首尾相連構成指環,小花兒合攏手掌,那微型玉龍竟似活了,在掌心中蠢蠢欲動,——真乃神品!
小花兒猛地擡頭盯着花襲人,電光石火間,彷彿想起什麼,竟不敢置信,老花對他的驚異視而不見,只微微一笑,“從此它就歸你了,我戴着也是廢物一個。”
“……可我……可我……我……”少年的嘴脣翕動着,終究沒有說出心裡的話:——可我不過就是一個過客,今世的風雲變幻又與我何干?
“我們人人都是過客,既生於此世,就要活這一世,根本無法作壁上觀。”
花襲人的聲音像重錘似的砸在小花兒的心上,——他既不能魂飛魄散,也不能死而後已,更不能作壁上觀,今生是否一定要償還前世庸碌無爲,混混僵僵的債呢?
花襲人掰開他的手掌,取起絲繩,將那條墨龍貼身掛在他的胸前,“幾年後,待你行冠禮時就可佩帶這枚指環了。”
那條龍,不溫不涼,貼在胸口上,倒好似一環火焰,透胸而入,環住他的心,熊熊燃燒。
“——什麼?明天就走?”
阿鸞驚聲問道,小花兒站在竹架子前收拾着那些瓶瓶罐罐,沒回頭,嗯了一聲。
午後的陽光爛漫地闖進後窗,窗外響起小羊們咩咩的叫聲,天地眨眼間似乎換上了新裝,變得柔軟明亮。
“……這麼突然……說走就走……我……”阿鸞坐在榻上,眼睛逡巡着整潔狹小的草屋,忽然覺得萬般不捨。
小花兒背對着他,心裡一滯,阿鸞話中的不捨藏也藏不住,不禁暗歎口氣,——他雖是位少年貴胄,雖然脾氣怪異,但骨子裡卻真的有情有義,
“你不是想家了嗎?你的家人一定也想你了。”小花兒淡淡地說,——想念過他的家人從來就只有國生姐姐一個!
“……我……我的傷還沒好全呢……”阿鸞動動肩膀,隱隱作痛,“你沒有將我治癒就要趕我走!你……你太無情了……”後面這句話簡直就像是控訴了,但話一出口,阿鸞就後悔了,想擡袖掩脣,又覺得太着痕跡,急得漲紅了眼圈。
小花兒聽了,並沒覺得古怪,他只是覺得好笑,——這個任性的小鳥兒,竟然還倒打一耙了。
“你家裡的條件一定比這裡好得多,到時候會有更高明的大夫替你療傷。”小花兒轉身走到矮几前,將手裡的藥瓶放進包裹。
“……可是……可是……”阿鸞漲紅的眼圈裡沁出點水光,他想說:‘可是我不要那些醃臢老頭兒碰我,我只要你替我療傷。’但轉念一想自己剛纔對小花兒的態度,這話就無論如何說不出口了,又想到日夜思念的征戰中的父王,年幼的弟弟,一時心潮起伏,百味雜陳,眼中的水光更盛,阿鸞再也說不下去了。
小花兒收拾好藥,想了想又往包袱裡放了幾件換洗的衣服,轉眼一看阿鸞,正低着頭擰着長眉生悶氣呢,——這傢伙,性子彆扭,脾氣倔,如此做太子恐怕要吃虧呀。
阿鸞的心裡亂成一團麻,也不知到底該生誰的氣,最後想來想去,還是將矛頭指向小花兒,自從遇到這朵花兒,他就頻頻出錯,失控,毫無一國太子的風範,這小花兒莫非真的擅長巫術懂得魔法?想起小花兒和鈴鐺兒,阿暖相處的情景,阿鸞打了個顫。
“你冷嗎?要不要添件衣服?”小花兒扭頭,關切地問。
阿鸞嘴角抽搐,看看小花兒的俊臉,想想花老大的俏顏,再逡眼掃視四周,——這裡——這裡莫非是什麼狐妖大仙的洞府?
“……我……我不……不冷……小花兒你……是是……人……是……妖?”
——呃?!小花兒聞言大窘,眉毛高聳,渾身上下漫起一陣冷顫,這阿鸞連說個笑話都這麼冷,
“我自然是————”小花兒故意停頓,眼睛大睜,定定地看着阿鸞,阿鸞緊張得雙手握成拳頭,想起小時候乳孃偷偷講給他聽的那些神怪故事,阿鸞的鼻尖兒都開始冒汗,“我自然是——人!”
小花兒出其不意,大喝一聲,隨手彈向他的腦門,阿鸞發怔,竟沒有躲開,小花兒一驚,趕緊收式,手指已經輕輕地拂過他光潔的額頭,
“你這腦袋裡一天到晚不知都在想些什麼,簡直像夢遊!”
小花兒笑着唸叨他,阿鸞卻被他明亮的笑容晃了眼睛,額頭上火辣辣地癢,不料小花兒手指的那一抹竟將那癢抹進了心裡。阿鸞自幼身居東宮,除了弟弟阿浩和曾做過太子伴讀的許君翔,他從沒有過任何朋友,更別提同齡的夥伴,即使是阿浩和君翔對他也是恭敬崇拜,從未像小花兒這樣和他平輩相處,真摯隨意。阿鸞對此又驚又疑又窘又喜,更多的還是不捨,萬分不捨!
“小花兒,你和我回南楚……”阿鸞盼望地問。
“是呀,我送你回南楚……”小花兒從容地答。
怎麼才能將小花兒從此都留在身邊呢?阿鸞倚在榻上,撐着頭,冥思苦想,小花兒看了他一眼,心想:阿鸞才十三歲,正是天馬行空,胡思亂想的年紀,
“阿鸞,明天走的時候,你還是扮作女孩子吧?”
小花兒收拾好包裹,把那套桃紅的裙衫遞給阿鸞,阿鸞像見了妖怪,一縮身躲開,“我不要扮女子!”他頭一梗,大聲拒絕。
小花兒無奈,只得好言和他解釋,“那種醜陋的臉膜子你不要戴,再不做女裝打扮,咱倆這麼一路兵荒馬亂地去臨州可有點懸!”
“你爹不跟着?”阿鸞驚訝。
“他留在紅河谷,就咱們倆上路。”小花兒倒很坦然。
阿鸞看看那套裙衫,再想想那黃乎乎,皺巴巴的‘人皮’,不覺一激靈,趕緊把女裝搶在手裡,“……好……好……我穿女裝……”
小花兒咧嘴笑了,拍拍他的肩膀,“——真乖,聽話就好!”說着就站起身走出了草屋。
肩膀被他拍過的地方又是一陣火辣辣的癢,像會遊動一般直往心裡鑽,阿鸞倚在榻上咬牙切齒,此恨綿綿無絕期,——這個目無尊卑的野人小花兒,一不留神,竟又讓他佔了便宜!——回去就跟君翔學功夫,總有一天要將小花兒壓在身下痛揍!
窗外碧空如洗,暖風陣陣,鳥兒啾啾,花鈴鐺兒躲在窗後觀賞良久,心下陶醉不已,——那兩個少年小人兒,如寶如珠,真是賞心悅目!
作者有話要說:本來還想再好好修改一下,但是,媽呀,已經00:23啦,困死我了,上下眼皮完全結合在一起了,俺飄起睡睡了,55555,大家晚安!
祝親們週末快樂,坑抱一個先。乃們記得給俺留爪呀,這大冷的天,讓俺也暖和暖和。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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