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咬牙切齒地在心底痛罵了宜妃很久。若不是因爲這個女子,皇上怎麼會將自己最重要的皇子都遠派邊陲之地,弄成如今這個情形。
不過最終老太太還是出面安撫各方,表現出強悍地態度,指定豐裕帝的弟弟老齊王暫時主持葬儀,待皇子們都回來之後,再取下建儲匣,由繼位的皇子護送皇帝梓宮往皇陵安葬。
說到底,薨逝的是皇帝,也是她的兒子。
大家總算暫時安定下來。
平日裡精心飼養的千里馬,飛速地奔出京城。
宮裡的懿旨一道道傳下來,各種喪儀安排雪片般在勳貴大臣家中傳遞。
偌大的京城,不見任何鮮豔的顏色,幾乎被白色掩蓋。
低沉悠長的喪鐘,飄蕩在這古老城市的上空。
梅清被這一大串變故弄得眼繚亂。
自從被指爲靖王妃,她就被幾乎半強迫地搬回了陳府。這樣的身份,再在外頭自己住,就有些說不過去了。何況也沒有什麼能拿得上臺面的理由。
範氏請了兩個從宮裡出來的教養嬤嬤,本意是要教導一下禮儀。
不過梅清在宮學裡混了這麼些日子,別的不說,禮儀還是相當精通的,只能說範氏是多此一舉了。
那兩個教養嬤嬤也很識相,很快就發現自己的多餘性,每日不過是和梅清說說宮廷掌故而已,這也算是一門學識。這讓梅清聽得津津有味之餘,愈發認識到宮廷人員的精明。
至坤宮大火,梅清反倒放下心來,宜妃要麼是不幸遇難,要麼就是藉此遁離了宮廷。從她之前的言行來看,應該是後者居多。估計在去蒙薩途中她很可能會主動聯繫自己,現在操心未免爲時過早。
皇上的突然駕崩當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對於梅清來說。好處就是指婚的旨意已經無從變更。絕沒有人會因爲小小的靖王妃人選而違逆已逝去君王的意願。
皇位之爭當然令人唏噓,但這也是常見之事。梅清完全抱着看熱鬧的心態等着新君繼位。二皇子和六皇子都應該是不錯的君去後。之前還有時權衡一下蒙薩應該幫扶那位皇子,而在建儲匣制度之下,連這個也不用考慮了。
皇帝駕崩,全國禁婚嫁三個月。
梅清的蒙薩之行自然也就推遲了。
本來就嫌太過匆忙,如今喪儀之後,倒可以四處走動一下,從容告別。
以梅清的身份,既不是命婦。也沒有誥命,不用每天都進宮去哭靈,只需要在關鍵的日子,比如逢七,舉殯之類,到場表示一下悲情就行了。
頭七的日子,梅清遇到了五皇子周啓。
上次見到周啓,還是胡蜂事件的時候。那時五皇子彷彿心情很差,對梅清的態度十分糟糕。
失去父皇的周啓倒好像比上次溫和了一些。雖然眼睛哭得紅紅的,但並沒有冷酷譏誚之意。
這次相遇更像一次意外。
本來男女是分開的。並沒有交集。在這樣的日子裡,難免各處亂紛紛,看起來莊嚴肅穆。人人悲慼,實際上還是表面文章居多。
梅清剛從女眷們舉哀的宮殿裡出來,即便以她現在的身份,也不過是排在相當靠後的位置,所以出來的還算早,跟着領路的小宮人,剛轉過一個彎,便迎面碰上了周啓。
“聽說你要嫁到蒙薩去了。”周啓先開口說了一句。
“是。”梅清本來打算行了禮打個招呼就走掉的,如今也想多說什麼。這位五皇子因爲右手不靈便,性格也很古怪。之前對自己好像還有些莫名的敵意,還是敬而遠之比較好。
“那麼。祝你幸福。”五皇子沉默了一下,沒頭沒腦說了這麼一句。
梅清不禁擡頭看了他一眼,這也差別太大了吧。
五皇子大概看出了她的疑惑,微微笑了一下,那笑容一閃而逝。
“上次有些失禮了,你不要見怪。”他的聲音相當的低沉,略帶着些沙啞,語氣十分溫和。
簡直可以說是判若兩人。
梅清點點頭,輕聲道:“沒關係的。”她看到五皇子紅腫的雙眼,又說道:“事出突然,還請節哀順變。”
豐裕帝這個父親,也許不一定做得很好,都是失去父親,總是一件悲傷的事情。
五皇子拱了拱手,算是回禮。兩人便打算分別了。
梅清想了想,還是停下腳步,說道:“我從前遇到過一個失去雙臂的人。”
五皇子也停下腳步,驚異地看着梅清,不知道這女子是什麼意思。右手的不靈活乃是五皇子的死穴,從來沒有人敢在他面前提起任何與殘疾有關的話題。
梅清看着他的雙眼,繼續道:“這個人雖然沒有手臂,但是什麼都會做,他甚至學會了用腳彈琴。我問他,你爲什麼如此努力。他說,對於我來說,要麼趕緊死,要麼精彩地活。”
“我覺得,這個說法,對所有人都適用。”梅清說完垂下頭,也沒看五皇子的表情,快步走開了。
任何人的相遇都是一種緣份。
她從不歧視身體有問題的人,既使貴爲皇子,五皇子恐怕也會爲自己的身體困擾,希望這幾句話能多少鼓勵他一下吧。
從宮裡出來,外頭車馬紛紛,都是趕着回去的大臣和家眷們。梅清好不容易纔找到自己的馱轎,她想了想,決定去拜訪一下陳老先生。
陳老先生正忙着吹玻璃。
玻璃吹制技術雖然賣給了魯家,但並不妨礙陳老先生也跟着湊個熱鬧。由於他的身份背景,不論主營琉璃的魯家,還是爭奪陶瓷市場的吳家和丁家,都對他並不避忌。
反正這老先生只會自己弄着玩兒,不會外泄。
而且陳謙奇的悟性極高,有他一起試製參透,比自己弄還快呢。
對於梅清的到來,陳老先生非常高興。
他搓着手笑道:“小心地上的碎片兒。”
二人先閒談了幾句最近京城的幾件大事,果然陳老先生差不多是兩耳不聞窗外事,對這些都不怎麼關心,很快話題就轉到了玻璃的製作上來。
皇家大事,也不過是茶餘飯後的談資罷了。
“來來,陳姑娘給老朽弄個特別些的如何?”陳老先生的眼中有着孩童般閃亮的色彩,說着從身後的櫃子裡取出一盒長長的銅管,顯然是定製的,取了一隻全新的,再用茶水將吹口擦了擦,才遞過來給梅清。
梅清還是吹了一個圓圓的玻璃球,不過特意留了一個半寸大小的出口。
在等待玻璃冷卻的時間裡,梅清四下張望了一番。
陳老先生的工作間可以用巨大來形容,其中各式各樣的工具應有盡有,她很快就找到了自己需要的細小的短筆和各色顏料。
看到梅清挑出來的東西,陳老先生略想了想,便問道:“可是要畫畫麼?”
梅清展顏一笑,道:“不錯。”
這陣子由於皇上的突然崩逝,到處都是愁雲慘霧,終於可以笑了。
她做了一副內畫。畫在玻璃內壁之上。
考慮時間因素,畫的是簡單的蘭竹石。
挺拔的翠竹,飄逸的蘭草,厚實的奇石。
因是畫在玻璃內壁之上,又加上了幾分靈透。
陳老先生呆住了。他的眼睛幾乎粘在了玻璃上,半天沒說話。
由於透明材料尚未出現,內畫這種技巧是首次見到。
“妙!真是妙啊!”陳老先生終於緩過氣來,大聲讚歎起來。他簡直是急不可耐地想自己嘗試了。
心急吃不的熱豆腐。
他還沒能得心應手地吹出合適的玻璃呢。
不過這絲毫不能阻擋陳老先生的熱忱,他立即轉變方向,和梅清探討起繪畫技巧來。
在沒親眼見到梅清作畫之前,陳老先生是不相信這位陳姑娘的名聲的。
書法與繪畫的技能,和讀書是很不同的。
這是陳謙奇自己的體驗。
讀書這回事兒,記性好加上悟性好,有些聰明勁兒,就差不到那裡去。當然,真的要寫出洞悉世情的文章,那功夫又在文章之外了。
需要動手的東西,光是腦子聰明是遠遠不夠的,必須千錘百煉地練習,才能作出行雲流水的作品。而僅僅是筆法自如,也只能稱之爲“匠”。真正的大師,重在神韻。
神韻二字,難描難畫,無數匠師,畢其一生而不能得一二。
所以像陳姑娘這個年紀的姑娘,能做出驚世之作的可能,幾乎不存在。
陳老先生和大多數人一樣,都認爲陳姑娘不過是吳家推廣水仙瓷的噱頭而已,一位妙齡女子的作品,當然遠遠比一位老頭子的作品更加吸引人。何況那畫作當真是空靈精妙呢。
今日一見,陳老先生徹底明白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意思,造化之神奇,從這少女身上可見一斑。
他已經忘記了年齡,忘記了性別,只剩下精益求精的心思了。
從陳老先生府裡出來,雖然身體覺得十分疲累,但人還挺精神。能與陳老先生這個層次的人交流一番,感覺不是一般的好。
梅清很高興,她非常希望陳老先生能一直保持現在這樣的熱忱。